賈依然大笑起來,引得身後有人悠悠地插話:“這位師姐,不要人來瘋了,有什麽話去車裏說吧。”


    夏鏡這才發現後頭還跟著一個楊斌:“師兄也來了啊。”


    楊斌以前很瘦,如今稍微漲了點肉,看著就更顯和氣了,開口還是記憶裏那樣輕快的語調:“接你當然得來啊,好不容易討了個司機的差事。”


    一行人說笑著往外走。賈依然是提前訂了餐廳要給他接風的,楊斌負責開車,賈依然就拉著夏鏡在後排聊天,一路話就沒停過。夏鏡久未經曆這樣歡快的氣氛,一時也受了感染,旅途的疲憊暫且退散,心裏升起久違的愉快。


    後來車駛上海濱路,視野一下開闊起來。


    沙灘和海麵漸漸從道路一側露出麵目,碧藍天幕下,一派幹淨明亮的色彩,是熟悉又陌生的舊日風景。


    夏鏡偏著頭看向車窗外,烈日讓不遠處的沙灘綠葉都搖晃出跳躍的亮光,刺得人眼底發燙。其實此刻他隻要轉頭,就能從另一側看見儷大的建築,但他的視線凝固在海麵,隨著海浪起伏不定,就是不肯往儷大的方向挪一挪。


    夏鏡這幅模樣,開車的楊斌沒有察覺,賈依然卻瞥了一眼。


    不知從他臉上看到了怎樣的神情,賈依然也沉默下來,隨他看向窗外。安靜片刻後,響起來的話音就顯得格外清晰。


    “很久沒迴來了吧?”賈依然問:“你比我早畢業一年,那就是正好四年,中途沒迴來過?


    夏鏡像是忽然走了神,下意識“嗯”了一聲,幾秒後又說:“迴來過。”


    “嗯?”賈依然有點驚訝:“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夏鏡迴過頭笑了笑,還沒答話,楊斌在前麵先嗤笑一聲:“賈師姐,過分了啊,人家怎麽還要給你匯報行程呐?”


    賈依然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冷哼一聲,果然沒再問。倒是夏鏡主動說道:“臨時有事,當天往返的,就沒跟你們說。”再往後的話卻是對著楊斌說的,半玩笑半解釋,“匯報是應該的,要不是師姐幫忙,當初我剛到北京,就要流落郊區了。”


    “還有這事兒呢?”楊斌問。


    “是啊,剛到北京的時候,住公司提供的宿舍,在郊區,每天上班通勤就是一場長征,不,兩場。就這樣還有很多人擠破頭搶,應屆生最多住滿三個月,就要騰給新一批到崗的實習生。我那時候剛工作,哪有錢在公司附近租房,正巧師姐找上我,介紹我接了個外包的活兒,賺了筆外快,算是救了急。”


    原本畢業後,他和實驗室的人是斷了聯係的,自那以後,他和賈依然才時常聯絡起來,維係到現在。這次迴來的消息也是賈依然最先得知,才通知楊斌的。


    這麽聊了幾句,夏鏡總算沒再盯著窗外看,很快,那些風景被落在車尾,漸漸消失,再次迴到封藏的記憶裏,談話的氛圍倒是漸漸迴來了。


    “可以啊賈師姐。”楊斌打著方向盤拐上另一條道:“以後改名姓宋!”


    夏鏡沒反應過來:“為什麽?”


    “宋江嘛,及時雨!”


    夏鏡無聲地笑起來,賈依然再次翻個白眼,懶得理他。


    餐廳在海邊,抵達的時候已近黃昏,天還亮著,三個人說了半天話,早都餓了,為了節約時間就讓賈依然做主負責點菜。賈依然也不推辭,接過菜單和筆。楊斌將倒好的茶推給夏鏡,趁著空隙問:“聽說你是來宣講?怎麽北京那麽多高校還不夠嗎?”


    夏鏡雙手接過茶,解釋道:“宣傳嘛,不嫌多,而且我們公司早就在這邊有站點,這兩年如果發展起來,就是分公司了。”


    賈依然在菜單上刷刷寫字,還不忘插話:“哦對,我記得你之前提過一次,當初這個工作就是本地站點招的吧,後來才改成去北京的?”


    麵對舊人,提及舊事,那些暗藏的記憶就像海浪卷起的白色泡沫,一層又一層湧上心底,無窮無盡似的。夏鏡不敢細想,點頭說:“是。”


    “那好好的怎麽跑北京去了?”楊斌大搖其頭:“哎,這次迴哪兒宣講啊,儷大還是城大?”


    夏鏡跳過前一個問題,迴答:“儷大,不過城大那邊應該也有宣傳,到時候估計也會有城大的學生來聽。”


    “明天?”


    “嗯,明天上午。”


    楊斌輕輕一拍桌子,提議道:“那要不要去見見杜老師啊,我替你約時間!”


    他留校做了博後,當初實驗室的一批人裏,就數他和杜長聞聯係最緊密。


    夏鏡垂眸,手指在杯口邊緣滑過,借著這點小動作,再抬眼時,已經看不出異樣:“工作上的安排還不確定,隻能再說了。”


    楊斌許久不見他,倒是不見外,還跟當年一樣說笑:“有空就見見唄,當初我們那一批人,杜老師最喜歡的就是你。”


    夏鏡雖然知道他沒有別的意思,還是愣了下沒能答話。


    賈依然從菜單裏抬頭瞥了夏鏡一眼,笑著接道:“那可不!最不喜歡的就是楊斌。”然後把寫好的菜單給楊斌:“呐,你們看看還有添的沒有?”


    “我也還行吧!”楊斌佯裝不服氣地反駁了一句,拿著菜單去找服務員:“先別添啦,你點什麽我們吃什麽,快點上菜要緊。”


    很快菜上齊了,幾個人埋頭大嚼,暫且填飽肚子,才又杯酒交錯地聊起來。


    聊到這幾年的工作發展,楊斌對夏鏡說:“我們兩個都算專業對口,隻有你賈師姐不走尋常路,辛辛苦苦讀了博士,跑去ngo做策展,三天兩頭出差加班,她還興頭得很,我說一句‘女生不要做那麽辛苦的工作’,還要被她罵。”


    當初那些笑鬧場景浮上心頭,讓楊斌口中的畫麵也變得似曾相識起來,夏鏡哈哈大笑,笑完不忘表態:“我看師姐做這一行做得挺開心,這就比什麽都強。真要關心師姐,你就多幫忙好了。”


    楊斌“嘁”了一聲,半是吐苦水,半是委屈:“看出來了,你們一夥的。我課題都要做升天了,也沒耽誤給她幫忙啊,她那些學術資料,還不是我幫忙找的!”


    夏鏡笑得差點伏在桌上。當初楊斌總是招惹賈依然,收獲白眼無數仍能愈挫愈勇,夏鏡一直沒能發現背後玄妙,如今三言兩語,卻讓他看出端倪來了。


    當年看不懂的人情幽微,原來早在這些年的打磨裏漸漸學懂了。


    其實在無眠的夜裏他也曾設想過,如果當初自己不那麽橫衝直撞,懂得洞幽察微,多些曲折手段,事情會不會不一樣。但是人生哪有假如,隻有日增月益的不甘和後悔,無論怎樣設想都隻是飲鴆止渴而已。


    所以現在他已經不敢再想。


    這一餐吃得有點晚,但異常豐盛,幾個人說說笑笑,話題跳來跳去,沒個盡頭。


    後來天色黑下去,周圍環繞的串燈統統亮起來,印在杯沿,和著酒水的光澤,讓人恍恍惚惚就有了醉意。遠處的海麵看不清了,風聲浪聲還溫柔地吟唱不歇。氣氛這樣好,夏鏡越發像一個酗酒的病人,每當賈依然談及舊日時光,或者楊斌提到杜長聞的近況,他就一麵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一麵克製著不肯多說一個字。


    次數多了,難免顯出走神的樣子。


    賈依然和楊斌察覺到,以為他是旅途疲憊,彼此對視一眼,賈依然笑道:“明天你要上台宣講吧?今天太晚了,先放你一馬,等你忙完我們再聚?”


    夏鏡的狀態好像微醺似醉了,邏輯還很清醒,想了想答道:“改日可能不行了,明天宣講完就要迴北京。”


    楊斌訝然:“這麽趕?”


    “嗯,這次出差是臨時定的,項目的事兒還堆在那裏等著人做,排期又緊,不敢耽誤。”


    楊斌就點頭,感歎道:“你們這行是挺累,不過你現在可以了啊,大小是個管理層,稱得上年輕有為了。”


    其實在這一瞬間,夏鏡心底冒出來的詞是“一無所有”,但這話太掃興也太矯情,他最終隻是搖搖頭,沒說什麽。


    賈依然在旁又道:“那迴去的時候,我們送你?”


    “師姐你別麻煩了,我得跟領導同事一起走。”夏鏡頓了頓,想說“下次迴來再聚”,但最終說出口的卻是:“下次你來北京,我再請你吃飯。”


    楊斌和夏鏡都喝了酒,吃完飯就換成賈依然開車,先送了楊斌到附近,再送夏鏡去賓館。


    夏鏡歪著頭靠在座椅上,後來察覺到自己一身酒氣,就降下半截車窗,海風湧入車裏,他覺得自己很久沒有這樣放鬆過。賈依然提醒他“喝了酒還吹風,小心頭疼啊”,他也隻是做出乖巧姿態笑了笑,說“沒事”,還是任窗戶開著。


    等紅綠燈的時候,夏鏡忽然問:“說起來,這車是誰的啊?”


    “我的啊。”賈依然迴答:“不過楊斌來來迴迴用車的時候多,倒是他開得勤快一些。”


    夏鏡聽完,就小聲又長長地迴答:“哦——”


    賈依然瞥他一眼:“哦什麽,沒影的事兒不要亂猜。”


    夏鏡這一晚旁觀兩人的態度,現在心裏也有數了,窩在座椅裏笑出聲來:“看來師兄還需要努力。”


    “哎喲,”賈依然絲毫不怕他調侃:“你自己先努力吧,北漂這麽幾年,還單著呢?”


    不習慣這種話題的反而是夏鏡,摸了摸鼻子,心虛地迴答:“是啊。”


    “哎我們這兒很多帥哥的,要不要給你介紹一下。”


    “不要了吧師姐,你知道人家是不是直男?”


    賈依然覺得這根本不是事兒:“嗐,我不會問嗎?”


    夏鏡頓時笑出聲來,連連拒絕:“不了不了。”


    紅燈轉綠,車子緩緩向前,一陣風和緩地拂過夏鏡臉龐,他聽見賈依然有些遲疑地問:“那你這次迴來,打算去見一見杜老師嗎?”


    夏鏡先是一愣,然後扭頭看向賈依然:“我總覺得你是知道的,原來不是錯覺。”


    賈依然沉默片刻,說:“我也是猜的。”


    “哦,是在學校的時候,還是後來?”


    “是你畢業之後了。他後來多了個隨身帶表的習慣,你知道麽,不是懷表,就是一般的腕表,但他不戴在手上,就隨身放包裏、口袋裏,被我看見幾迴。當時覺得眼熟,但我記得他以前從來不戴表的。”


    “嗯,說是嫌累贅。”


    “對。”賈依然說:“後來忽然想起來,整個實驗室就你會戴,應該是見你戴過的。其實我之前就有些……不能算懷疑,但有些細節你們自己可能不覺得,我作為旁觀者,帶著結論迴去找證據,就清晰多了。還有你快畢業前那天,我在哲學樓碰見你之後,上樓看見他,當時他那個臉色……”


    賈依然沒說出後半句,夏鏡也沒問。他隻是笑,像聽別人的八卦:“這樣啊。”


    “不過你放心,我沒跟別人說過。”


    夏鏡沒說話,汽車轉過一道彎了,他才迴答道:“沒有關係,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賈依然扭頭看他幾迴,沒說什麽。


    夏鏡又問:“看我做什麽?”


    賈依然帶著點感慨,輕聲說:“本來覺得你變化挺大,但是現在又覺得,你還跟以前一樣,不大會掩飾的。”


    第40章


    或許是見到了賈依然的緣故,這天晚上,夏鏡夢見初到北京那一年。


    頭幾個月的日子不算好過。


    他住在公司臨時提供的宿舍,十五平大小,兩人間,對習慣了宿舍生活的人來說不算差,但宿舍在東麵的遠郊,上班地點在北四環,通勤就夠累人的。生活和從前是大不一樣了,過分幹燥的天氣和說來就來的揚沙,讓他養成了及時收衣服的習慣,宿舍和公司雖然離得遠,外賣品種倒是大同小異,吃得多了,會懷疑全北京的外賣都是這幾家。還有陌生的同事和全新的項目,也在急需適應的範疇內。


    忙亂之下,他連生出感慨的時間都沒有,遑論想起過往的人和事。待過兩年的海濱城市就像色彩明豔的明信片,隨手夾在書裏,就再也見不到了。


    三個月後,他接到公司通知,準備騰宿舍給實習生,也就是在接下來那個周末的上午,出去找房時,碰見了來北京參加學術會議的賈依然。當時賈依然將他好一陣教訓,說你這個當師弟的極不厚道,說跑就跑,畢業時忙不過來也就算了,後來也不知道常聯係大家。於是當晚,兩人就約出來吃飯。


    當時賈依然還聊到了杜長聞。


    “聚餐那天你沒來,杜老師說你忙畢業的事情太累了,又趕時間,我還以為等你忙完會和我們吃個飯再走,結果你看看,是我自作多情了。”


    賈依然這話是笑著說的,指責的意味不濃,所以也不等夏鏡解釋,接著往後說:“師姐我是不會怪你啦,但是杜老師那邊,你走之前是不是也沒打招唿啊?”


    夏鏡一愣,摸不準她為什麽這麽問:“我……”


    “也不是要說你什麽,你的性格我也知道,就是提醒提醒你,現在工作了,這種人情上的事兒雖然小,有時候比能力更重要,職場上多注意點,別吃虧。”


    聽出她是好心提點,夏鏡笑了笑,正要說話,賈依然又補了句:“也就是杜老師不太計較這些,下午聽說我碰見你,還關心你現在怎麽樣。”


    夏鏡垂下頭,借以掩飾臉上的神情,過了幾秒才抬眼看向賈依然:“是麽,他說什麽了?”


    “就問了句你現在怎麽樣,我說還沒聊上呢。”賈依然說:“你有空也聯係下杜老師,不能畢業了就一聲不吭,知道不知道?”


    夏鏡含糊地應了一聲。


    有了這出對話,後來邊吃飯邊聊,賈依然問到他目前的景況,下意識的,他就迴答得有所保留了。生活中這樣那樣的不愉快全都省去不提,工作以來或多或少的小成就竟然也不提,餘下些“偶爾加班”“氣候不如南方”的老生常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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