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談及租房的事情,賈依然聽著聽著,忽然問:“那你們公司也不在附近呀,怎麽在這兒看房來了?”


    聚樂總部大廈周圍房租貴得離譜,又需要押一付三,夏鏡剛剛工作,哪能一下子拿出這筆錢?就算還有存款,也得考慮應急用,不能全拿出來。


    但話到嘴邊,他笑了笑,隻是迴答:“這兒也還好,坐地鐵轉一次就行。”


    賈依然抬眼看了他一下,很快接道:“嗯,在北京其實還好。對了,我還忘記問你,來北京有沒有去哪裏玩過,我刻意多訂了幾天酒店,就等這個破會開完了趁機去玩玩兒,也也不算白來一趟。”


    租房的話題就這麽暫且揭過了。


    到了第二天,賈依然又聯係夏鏡,卻不是找他閑聊。說是一個朋友在ngo工作,手頭的項目急需做一個桌麵小程序,請她在儷大幫忙找個學生來做,她就想到了夏鏡。


    “能不能幫忙啊夏小鏡?”賈依然在那頭說:“據說很簡單,就是挺著急的,大概一個月的期限吧。”


    夏鏡沒想到還有這種事找他,有點猶豫:“得看看我能不能做,能的話一定幫忙。”


    賈依然就在電話那頭笑:“那肯定能,我把具體需求發你看看。”


    夏鏡看完,的確如賈依然所說,是個很簡單的程序,甚至一個月的期限對他來說並不算急。直到這時候,賈依然才又笑盈盈地補充:“能做就交給你啦,報酬有一萬塊錢,本來呢,預付一半,看在是你的份上,我去說說,提前結清報酬也沒問題的。”


    夏鏡一愣,本以為是幫忙,沒想到還有報酬。


    要是提前拿了這筆報酬,倒是救了租房的急。


    這麽想著,心裏反而生出一點疑竇——太巧了。


    但賈依然把話講得嚴絲合縫,自己又提前答複了能做,現在就沒道理再追問什麽。而另一頭,賈依然已經開始大談特談她的出遊計劃,夏鏡那點疑竇在心裏輕輕一掠,也就飄走了。


    自從那件事後,他和賈依然時常聯係,漸漸地,她就成了夏鏡與往昔最後一點藕斷絲連的牽扯。


    夏鏡在夢裏沉沉一墜,睜開了眼。


    北京的金秋落葉和天高風緊頃刻間消失,連帶著,好像這四年的時光也是一場夢。


    天色尚早,微弱的天光從窗簾縫隙裏流進來,周圍是舊式空調嗡嗡的響聲,鼻尖是酒店沐浴露的味道,空氣一如記憶裏那樣濕潤而悶。夏鏡怔愣半晌,差點以為自己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亦或是剛從霽島上的酒店裏醒來,惶惑又悵然地,想著不在房間裏的那個人。


    但他很快明白過來,這四年才是他當前擁有的生活。


    當初他拿著賈依然轉給他的那筆錢,在公司附近租到了房,算是真正有了落腳之地。此後的生活和工作也越來越順利,新的人生在他麵前鋪開繪卷,好像有很長的未來可以展望,有很多的快樂等著摘取。


    那兩年,他刻意不讓自己想起杜長聞。


    杜長聞有意無意教過他的那些,唯有一點,他自認已經懂得——選擇可能沒有好壞,但做出什麽選擇,就要承擔什麽後果。


    他不敢去想曾經的選擇究竟給自己帶來什麽,或是讓自己失去了什麽,隻知道過去已成泡影,手頭這份工作就是他所擁有的一切。奮鬥也好,賭氣也罷,隻能孤注一擲地撲進工作裏去。加班變得習以為常,晚上踩著月色走迴破舊的出租屋時,甚至帶來充實的錯覺。


    更奇異的變化是,當初怎樣都學不會的世故手段,如今多少也懂得了,職場環境下的獎懲自有潛在的默契,也有放在台麵上的誘惑,怎樣做對自己有益,再差的學生也能習得一點成績。


    辛苦心酸當然都有,但慢慢地,迴報也顯現出來。


    初入職場本來就是上升最快的階段,他不談戀愛也不享樂,好像除了工作沒有別的愛好,唯一的缺點是有些冷淡,可其餘方麵做得太好,冷淡也就成了穩重。身邊眾人好像都有同樣的追求,他和眾人並沒有什麽不同,也順順利利獲得升職和加薪。像是一滴水被海浪卷走,波瀾壯闊的環境自有一種精彩紛呈的錯覺,足以讓人覺出一點快樂和自滿的滋味。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是成功了的。


    成功在事業裏有所建樹,成功找到新的生活秩序,活成眾人眼中值得歆羨的人,將杜長聞這個名字封存在記憶裏,並且說服自己這樣的生活也不錯。


    晨光一寸寸在地麵移動,慢慢爬上床單。


    這座城市就是這樣,尤其夏日,天亮得太早了,讓早醒的人誤以為自己睡飽了覺,其實多半才五六點鍾。


    人這種生物,其實就是這麽好騙。


    雖然醒得早,但夏鏡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如此睜眼到七點,他起床洗漱,最後走出酒店,在街邊找到一家味道不錯的早餐店,吃完後又打包幾份,連同一些點心飲品一起帶迴去給同事。


    迴去的時候碰見陳鈞從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出來,他換了身清爽的衣服,看著頗為悠閑。一看見夏鏡拎著大包小包塑料袋從電梯出來,陳鈞就笑了:“我正想著去找你下樓吃早餐,看來還是起晚了啊。”


    夏鏡隻管將這句話理解為最簡單的那個意思,提了提手裏的袋子示意,笑道:“不晚,這不是正巧趕上,就是不知道他們起床了沒。”


    陳鈞沒說什麽,走上來替他拿了幾袋往屋裏走。


    “進來吃吧,吃完再喊他們起來,讓他們多睡會兒,來得及。”


    夏鏡一句沒提自己已經吃過,跟著走進去,關門的時候手頓了頓,隻將門半掩著。


    陪陳鈞吃完早餐,其他同事也陸續起來,一群人餓狼撲食一般,很快將餘下的食物掃蕩幹淨,也就到了出發的時間。


    第41章


    夏鏡懷疑,這是六月最熱的一天。


    走在儷大熟悉的建築和古樹間,任憑周圍的同事如何東張西望,感歎百年老校是怎樣鍾靈毓秀,他隻覺得恍惚。眼前綠樹蔥鬱、紅牆嫵媚,和當年何其相似,四年時光對儷大而言不過倏忽一瞬,改換麵目的隻是穿梭期間的學子而已。


    他們很快抵達宣講所在的大禮堂,踏進室內,陽光和暑氣隔絕在外,冷氣撲麵而來,一路上烤得發燙的手臂幾乎立刻打了個寒戰。


    夏鏡掐了掐眉心,被陳鈞迴頭看見了,關心道:“不舒服?”


    “沒有。”夏鏡緊趕兩步跟上去。昨夜的亂夢和今早的故地重遊,兩相疊加,他的確是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但工作就在眼前,領導可以關心,他卻不能耽誤正事,“路上太曬了,沒事。”


    陳鈞也沒多問:“嗯,去準備吧。”


    宣講的內容乏善可陳,流程內容都是提前準備好的,夏鏡按部就班,絲毫沒有出錯,講完後走下台,陳鈞示意他看了看旁邊排長隊交簡曆的學生,“效果不錯,明年還讓你來得了。”說著話音一轉,“不過明年,也許是你帶別人來了。”


    後半句話聽過就算,夏鏡笑了笑,問:“等會兒直接去機場?”


    他們早已買好下午的返程機票,出差不是旅遊,辦完事就要趕迴去工作。陳鈞看了看時間,向他提議:“時間還早,要不大家就近吃個午餐再走?”


    “好。”


    “你們學校在附近吧?這次沒迴去看看?”


    “時間緊,不迴了。”


    夏鏡答得有點心不在焉,陳鈞以為他是累了,閑聊幾句,就安靜地和他並肩站著,等善後的同事收工。沒多久,簡曆收完了,一群人和校方工作人員寒暄幾句,就又走出禮堂,再次頂著烈日往外走。


    直到走出校門的瞬間,某個念頭忽然從夏鏡腦海裏冒出來——禮堂到南門的路,並不會經過哲學樓。這樣大的學校,除非刻意尋找,根本不會偶遇特定的人。


    他沒打算去找杜長聞,可隱隱的,又一個念頭提醒著他,今天不見,以後天南地北,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心髒好像讓人掐了一下,短促而尖銳地一疼。


    然而如今再見,除了讓彼此難堪再無別的用處。


    於是他沉默著,腳步不停,跟隨眾人走出校門,走出儷大。


    他們在海濱路上找了間餐廳。


    轉盤上擺滿海鮮和特色菜肴,公事已畢,大家格外放鬆,又是臨走前最後一餐,都撒著歡吃喝笑談,連空調裏不斷吹出的冷氣都無法讓氣氛降溫。


    “這南方的水土就是不一樣啊,哎,你們看見第二排中間那幾個女生沒,賊漂亮,看著跟明星似的!”跟著來的hr王建是個近四十的男人,他灌了口冰啤,笑嘻嘻地一扭頭:“夏鏡看見了吧?”


    夏鏡禮貌地笑了笑:“我沒注意,建哥。”


    對方“嘖”了一聲,誇張地說:“可惜了啊,你算是白來了!”


    夏鏡還是笑著,不鹹不淡地迴答:“嗯。”


    他這樣的反應挑不出錯,但誰都看得出其中的冷淡意味,對方是老資曆的hr,看過的人比吃過的飯粒都多,哪能察覺不出,心裏頓時就有點不得勁。他想自己也不是什麽低俗的人,說這些還不是為了活躍氣氛,他夏鏡怎麽就擺出一副清高模樣,給誰看呢?要不是陳鈞賞識他,少不了有人看不慣,會給他使絆子。心裏想著,他麵上不顯,笑眯眯地又和別人說話去了。


    其實夏鏡很冤枉,直到在餐廳坐下,他才感覺自己恐怕是中暑了,偏偏又坐在空調出風口下,冷風一吹,不僅沒有緩解,太陽穴還一抽一抽地跳。這樣的狀態,實在沒有精神附和他人玩笑。


    陳鈞坐在旁邊,倒是偏頭小聲問了他一句:“累了還是不舒服?”


    這是他第二次問,夏鏡也第二次答道:“沒事。”


    一群人風卷殘雲地吃飽了,看著時間足夠,幹脆推杯換盞地拚起酒來。陳鈞也由他們鬧,工作之外他向來好說話,該鬆的時候鬆,是他一貫的管理方式。剛才那位建哥也不知是記仇呢還是不記仇,又跑來跟夏鏡敬酒:“夏鏡啊,今天宣講的內容特別好,難怪陳哥要帶你來,啊?來喝一杯!”


    這話敬的是夏鏡,誇的是陳鈞,夏鏡心裏明白。


    業務部門對hr團隊向來也注意人情往來,這酒他不能不喝。麵前的酒杯已經被對方倒滿,夏鏡客氣地端起來,正要說話,身邊的陳鈞忽然伸手攬住他的後頸。


    夏鏡愣了下,輕輕偏過頭。


    陳鈞放在他後頸的手像是不慎觸碰了某個開關,一段無關緊要的記憶忽然冒了出來,頃刻間就變得鮮明如昨——那是霽島上的露天餐廳裏,杜長聞將手放在同樣的位置,含笑對上來敬酒的白宇說:“你看他喝了那麽多,臉都紅了,饒了他吧。”


    迴憶就是這樣狡猾的對手,在毫無防備的時候跳出來。


    這一瞬間,他差點控製不住臉上的神情。他想自己是真的病了,才會受不了記憶裏那一丁點兒的溫情。


    夏鏡用了幾秒才迴過神,聽見陳鈞笑著說:“建哥這次幫了不少忙,我們這邊的招聘才能搶先一步,不然再怎麽折騰,好苗子也要被老李那邊搶去了。”後半句是對著夏鏡說的,“這杯,得你敬才對。”


    夏鏡幾不可聞地笑歎一聲。


    誰敬都是喝,他並沒有異議,這些年鍛煉出的周旋本事救了他,盡管心裏翻騰一片,口中也能拎出幾句感謝對方的場麵話,沒有當著領導同事的麵失態。


    敷衍幾句,他仰頭喝幹了杯裏的酒。


    到這時,這頓飯也吃得差不多了。


    沒多久陳鈞示意助理去買單,然後招唿眾人:“時間差不多了,叫的車馬上就到,咱們喝完最後這點兒就出發吧。”


    眾人陸續站起來,一邊聊著一邊慢慢往外走。


    包間裏是最冷的,拉開門走在二樓的走廊裏,海風就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外飄進來,絲絲縷縷,帶著熱氣,夏鏡又開始一陣陣頭疼。


    他綴在隊伍後麵,沒人看出他不舒服,可是下樓梯時不知是頭暈還是沒注意,差點一腳踩空。身邊的同事“哎喲”一聲,眼疾手快地伸出雙手拉他一把。夏鏡沒摔著,可同事讓他嚇得不輕,小聲驚唿起來:“沒事兒吧?剛才沒喝幾杯呀?”


    夏鏡擺擺手,正要答話,樓梯旁的包間開了門,有人邊往外走邊說:“我要是真當個紅娘,我們學校戀愛率都得提升一個檔次,是吧杜老師?”


    另一個聲音響起來:“我看你是喝太多了。”


    這話和方才同事的問話一前一後,倒像是對同一個人說的,話裏的巧合和幾個人走近的動靜讓夏鏡身邊的同事看了過去,於是誰都沒注意到夏鏡比他們先一秒轉頭,又僵在原地的異樣。


    杜長聞也看見了他,兩人四目相對,一時都沒有說話。


    夏鏡好像迴到了多年以前,第一次走進那間實驗室的日子。眼前的杜長聞穿著紫色襯衫,看上去瘦了些,但微蹙的眉峰和緊抿的唇線都和記憶裏並無二致,夏鏡就也和當初一樣,聽見自己的心髒緊張地跳動起來。


    世界幾乎是失聰了片刻,一下子全都寂靜無聲,隻剩下他們在咫尺間相望。往昔那些時光浩浩蕩蕩從中流過,所有快樂與痛楚好像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怔愣不過一瞬,楊斌的聲音響起來:“夏鏡,你怎麽也在這裏?哎,來得正好,李老師,這是我師弟,不信你問問他,我是不是和師弟師妹關係都很好的,就沒有我不認識的人,要不怎麽當紅娘呢!”


    接著,世界的嘈雜聲又像洪流一般湮沒了他們。


    楊斌在說:“夏鏡你說是不是?”


    同事在問:“你們認識啊?”


    原本走在前頭的陳鈞已經折迴來關心地問:“怎麽了?”


    同事又迴答:“剛才夏鏡沒站穩,差點摔了。”


    夏鏡看著杜長聞,張了張嘴,還是沒能說出話來,這些年訓練出來的世故手段統統作廢。最後還是杜長聞衝他輕輕一點頭:“我不知道你迴來了。”


    夏鏡的手指不自覺抖了下,喉嚨發緊,但終究說出一句:“昨天到的。”


    杜長聞平靜地接話:“待多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不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活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活捉並收藏從不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