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鏡因為這個形容皺了下眉:“這怎麽能一樣。”


    含糊兩句,夏鏡就想走,可這是畢業前最後一個學期,他的兼職已經結束,按理說不需要再來,賈依然許久沒看見他,拉著說了好半天話才放人。


    經過這麽一打岔,夏鏡走在海濱路上時,憤怒已經淡去不少。


    取而代之的,就是恐慌了。


    聽見杜長聞那句“我希望你放棄這份工作時”,他分明察覺到了心底驟然湧出的不甘。


    很多事情苦思冥想往往無果,反倒是突如其來的情緒更能揭示答案,那一瞬間,他懷疑杜長聞也看出來了。


    他甚至疑心杜長聞早就什麽都料到了。


    這份工作對他而言,不僅是滿不滿意這麽簡單。他沒有家,沒有家人,一份好的工作是未來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活在這個世上的底氣。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所以才這樣猶豫不舍。這種焦灼煎熬的情緒推動著他向杜長聞討要一個主意,而杜長聞越是不肯插手,他越是有理由生出怨懟。


    可是,如果杜長聞肯說一句挽留的話呢?


    夏鏡心想,但凡他肯真心挽留一句,未來這個詞也不會顯得那麽渺茫,自己或許有勇氣做出留下來的決定。


    夏鏡在宿舍枯坐了一天。


    直到金烏西墜,餘暉像過去的每一天那樣,在某個時刻傾瀉而入,陽台欄杆也被鍍上一層溫暖輝煌的金色,但是很快,絢爛的色彩就一寸寸消失黯淡下去了。


    聚樂的電話來得很準時。


    對方沒有寒暄,簡明扼要地問夏鏡考慮得如何,不忘委婉地提醒一句今天就是截止日期。夏鏡看著最後一點餘暉消失,室外的光線變得沉靜,天幕蒙上了隱約的陰影,他深吸一口氣,客氣地答複了對方。


    對方聽完他的答複,在電話另一頭說了些什麽,夏鏡沒在意,隻覺得心裏一塊大石落了地,塵埃落定,又空無一物。


    這一天仿佛某種開啟鍵,命運的手按下去,猝然間,生活就換了麵貌。


    夏鏡不再需要去儷大,和杜長聞也全然沒有聯係,城大的師生沒有人會提起杜長聞,這個名字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來有些自以為親密的關係僅僅是自欺欺人的死物,封存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看上去鮮豔如新,其實一旦觸到現實的空氣,立刻就要灰飛煙滅。


    這是誰都無能為力的事情。


    天氣漸熱,有時候在夜裏失眠輾轉時,他會忽然疑心,覺得杜長聞根本是個陌生人吧,其實兩個人從未碰麵,從未相識,遑論那些言猶未盡的感情。又或者,這根本是自己在枯燥無聊的生活中想象出的形象,隻是太過美好而當了真。


    現在夢醒了,隻剩現實還橫在眼前,時間依舊流逝,從不等待任何人。


    他開始忙著答辯、處理畢業材料、處理三方、溝通入職和出差安排……未來以陌生又強硬的姿態站在他麵前。


    仿佛一轉眼,就到了畢業典禮那天。


    天氣熱得過分,陽光烤在人身上如有實質,迎麵而來的海風也卷著熱浪。夏鏡走在去大禮堂的路上,忍不住懷念起這座城市的秋冬,但細想下去,想到的又不是秋冬的風光。


    然後他就不再想了。


    所有人都在做最後的告別,這告別之中又夾雜著興奮,於是無論悲喜都顯得不大徹底。夏鏡走在其間,自覺像一名演技粗糙的演員,扮演著屬於自己的角色,但神魂總是難在戲裏。後來典禮結束,他又隨著人流走出禮堂,穿過高大的鳳凰木和晃眼的日光,去拍合照。


    站在那裏等待的時間,夏鏡又想到自己還沒有和杜長聞合照過。


    這個念頭冒出來,不知怎麽就讓他難捱得很。其實不過是一張照片,他在心裏自嘲,當初給杜長聞留下照片的那個人不也被他拋之腦後了麽?


    照片對有的人來說隻是死物,對另一些人來說,又隻是自欺欺人的把戲。


    想到這裏他又走了神,覺得剛才心裏想的話好像杜長聞的語氣。


    這時候攝影師調好了鏡頭,一嗓子將他拉出思緒:“好了!大家看鏡頭了!”


    他迴神,抬眼看向前方,聽見攝影師喊出倒計時:“三、二、一……大家笑一笑!”


    陽光和空氣燙得他眼眶發熱,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露出笑容。


    拍完照,人聲立刻恢複喧嘩,夏鏡靜靜地走出人流,遠離他們。


    轉入一條人煙較少的林蔭小道,沒走多遠,接到杜長聞的電話。


    這幾天他不是沒有想過聯係杜長聞,就算從此分手永不再見,也應該體麵地道別,可是道理歸道理,他始終邁不出這一步。杜長聞也沒有找過他。


    哪知道今天會忽然打電話來。


    “夏鏡,是不是今天拍畢業照?”


    杜長聞的語氣很隨和,仿佛沒有過任何爭吵,但到底是許久沒有聽見彼此的聲音了,夏鏡一時還是怔住,腳步也不由得停下來。得知他的畢業安排應該不是難事,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問,夏鏡不讓自己多想,迴答道:“是,剛拍完。”


    “那接下來沒事了?”


    “沒事了。”


    “好。”他聽見杜長聞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清晰地傳入耳中:“我手頭還有點事,走不開,你有時間的話就過來一趟?我們聊聊。”


    夏鏡攥著手機的手不自覺緊了緊:“好。”


    四十分鍾後,夏鏡走進實驗室。


    門隻是掩著的,輕輕一推就開了,杜長聞就站在外麵這間屋,看著窗外,不知想什麽想得入神,側影看上去一動不動,幾乎成了凝固的影像。


    於是夏鏡有一兩秒的愣神,才故意抬手敲了下門,走進去。


    杜長聞迴頭看見他,倒是神色如常,示意他關上門後甚至帶了點極淡的笑意:“我等會兒還要趕去開會,隻好讓你跑一趟。”


    “沒關係。”夏鏡無心理會這種無關緊要的解釋,走近幾步,問道:“你想聊什麽?”


    杜長聞背窗站著,兩個人誰也沒有坐下交談的意思。


    “你說跑就跑,幾天也沒有消息,我隻好來問問你的意思。”


    這句話裏的微妙含義讓夏鏡眼眶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但他沉默片刻,隻是垂下眼睛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我不該說那些沒影的話,也不該跑走。”


    他知道這句話不是杜長聞想聽的,但除此之外,他幾乎不知道從哪裏開口。


    杜長聞輕聲笑了笑,又或者隻是歎了口氣:“你的人生隻是你的,非得親自走一趟,才知道走過的是不是彎路,付出的有沒有白費。愛情對有的人來說勝於生命,對另一些人隻是雞肋,但這個答案往往要試過才明白。我不能明知這個道理,還要影響你的選擇。”


    夏鏡看向他,勉強說道:“這要怎麽試……”


    杜長聞沒有迴答,問:“工作選好了嗎?”


    夏鏡喉嚨發緊,半晌才說出話來:“我已經和聚樂那邊通了電話。”


    “已經說好了?”


    “我告訴他們,這是個很好的工作機會,我不想放棄。”


    杜長聞“嗯”了一聲,似乎並不意外這個選擇,並且還肯拿出溫和的語氣:“我猜你也舍不得這份工作。其實就算要出差,也……”


    “我不是想說這個。”夏鏡打斷他。


    杜長聞的話沒有說完,但焉地止住了。


    夏鏡竭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麽難堪:“我不是想說這個。我和公司商量過了,這次去北京,我就不準備迴來了。”


    這是他自己做出的決定,但當他看清杜長聞臉上的神情,才感到心裏猛地一抽,仿佛讓人拿針狠狠地刺了一下。


    杜長聞還是那樣麵無表情,甚至之前談話時附帶的笑意還沒能完全散去,可夏鏡太熟悉他了,人在一瞬間被刺痛的神情很難完全掩飾過去。


    但杜長聞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


    夏鏡強迫自己凝視對方,不願意顯出猶疑退縮,說出口的話卻不受控製地帶著顫抖。


    “不是因為這份工作……這幾天我一直很煎熬,你以前說過的話,我都還記得,這件事你不肯插手,我多少也能明白。可道理歸道理,人心總是不能控製的,我越是慌,越是想要你說些什麽來證明我不是一廂情願。”


    夏鏡心裏一陣接一陣難過,但隻要說出第一句,後麵的話也就再無阻礙。


    “也許在你眼裏,我除了衝動就什麽也不懂,所以你能給的信任也有限,可我除了這樣衝動的愛,再也給不出什麽了。雖然不願意承認,我怕這樣下去,我們隻會相互折磨,怨恨彼此為什麽不能為了自己改變更多一些。”


    他感到杜長聞的目光緊鎖在自己身上,這讓他再一次垂下眼,不敢去看那樣的目光裏是凝重還是厭惡。但他已經沒有遲疑的餘地。


    “你總說我年輕,我現在知道你是對的了,我沒有能力也沒有信心能維持這份感情。”


    杜長聞沉默半晌,忽然笑了一下,隻是因為麵上緊繃著,笑意抵達眼裏時已經變成了冰冷的諷刺。


    “我教你的,你就學到了這個?”


    這話刺得夏鏡臉色發白,像被什麽生生刮去一層。


    大概是他的臉色實在難看,又或是兩個人之間的沉默實在難捱,不知幾分幾秒過去後,杜長聞像以前無數次那樣,近乎解圍的,又說了一句:“我一直是個難相處的人,你無法忍受,自然有權利離開。”


    這話說到最後,冷硬的語氣還是冒出來,隻是針對的並非夏鏡:“真要說的話,倒是我做錯了。”


    夏鏡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反駁,可張了張嘴,又覺得此刻說什麽都已經沒有意義。


    這時候杜長聞伸手擋了一下,他下意識退開半步,於是杜長聞從他麵前走過,走進裏麵的辦公室,沒有迴過頭再看他一眼。


    門輕輕關上,夏鏡死死抿住嘴唇,在原地站了幾秒才找迴力氣調動雙腿,走出實驗室。


    兩天後,夏鏡到本市的聚樂分公司報道,又花了三天的時間做入職培訓。


    接下來的那個周末清晨,他拖著行李箱,坐上去北京的飛機。


    第39章


    四年後。


    夏鏡一下飛機,就感到陽光瞬間籠罩了全身,幹脆脫掉外套搭在臂彎上,露出灰綠色的短袖t恤。海風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吹來,洶湧著吹過他的手臂,肌膚上一陣溫熱一陣涼爽,無論精神還是迴憶,就都齊齊蘇醒了。


    他沒想過會再踏入這座城市,但真到了這一刻,心裏又生出“闊別已久”四個字。


    同行的都是同事和領導,一群人也都像他那樣脫了外套,露出振奮精神的模樣,一麵往機場大廳走,一麵閑話。有人叫嚷著這也太熱了,工作辦完一定要去海邊遊泳,另一人打趣說你那泳池裏練出來的本事,下海行不行啊,別到時候就剩一條泳褲給我們帶迴北京啊。


    帶頭的是一級部門的負責人陳鈞,任他們瞎聊,轉頭問夏鏡:“準備迴母校看看嗎?”


    夏鏡因為“母校”兩個字愣了一下,很快意識到陳鈞指的是城大,“有時間就迴去看看,”夏鏡說,“陳哥,等會兒我不跟你們一起走了,和老同學吃個飯再去賓館。”


    “老同學?男的女的?”


    陳鈞笑著問完,不等夏鏡迴答就點了頭:“行,去吧!你的人我幫你帶走。”


    夏鏡朝他笑笑,停下來和幾個下屬打完招唿,獨自轉了方向,朝大廳一側走去。


    接機的人不少,但夏鏡一眼就認出賈依然。


    她依舊是紅唇麗妝,一頭黑發卻剪短了,最長的地方也不過微微卷起搭在耳邊,顯得五官愈加明豔,配上t恤和牛仔褲,是模糊了性別的颯爽利落,整個人像一株夏日裏的植物,顯出蓬勃生機。


    直到賈依然笑盈盈地跑過來給了他一個大力的擁抱,夏鏡才由衷地發出感歎:“哇,師姐,變化不小啊。”


    賈依然抓著他的手腕,後退一步打量幾眼,點評道:“你也變樣了呀,嗯,越來越帥了,可是臉怎麽瘦了?我就說北京的水土不養人吧!”


    夏鏡由她拉扯,並不反抗:“北京也還好,隻是年紀大了,膠原蛋白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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