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這學期開始,夏鏡就是這樣的狀態,忙而不亂地周旋在學業和工作中,看上去很精神,很……正常。事實上,這段時間以來,夏鏡也的確沒有再說出任何不適當的話,做出任何不適當的事,前麵一年內的種種忐忑緊張和羞澀不安也都漸漸收斂起來。


    杜長聞當然也看出來了,但隻是告訴大家:“人齊了,開始吧。”


    遲到的事就這麽一帶而過。


    組會上杜長聞提到這學期的課,他需要一名助教。


    夏鏡早知他有這門課,台風天裏在杜長聞家看電影的情景在這一瞬間閃過夏鏡腦海,讓他有片刻恍惚,下一刻就主動說道:“我來吧。”


    聞言,杜長聞再次看了他一眼。


    夏鏡是作為兼職助手招進來的,照理說,助教也是他應該承擔的工作。不過現實並不能完全講道理,且不論夏鏡來這裏本身就是源自徐磊和杜長聞的交情,就說兩個人之間剛剛落幕的那些事情,也足以讓夏鏡的自薦顯出別樣的意思。


    夏鏡看懂了杜長聞這一眼,但用沉默表示堅持。


    “你的實習這麽忙,還要做畢設,哪有空做助教?”


    這句話倒是讓夏鏡不好意思了一秒,畢竟幾十分鍾前他才因為實習而遲到。不過他抿了抿嘴,還是迴答:“我的畢設進度比預想的快,應該能騰出時間。”


    搶在杜長聞開口前,他又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補充道:“他們更忙吧,我算是最有空的,何況招我來就是做助手的。”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連杜長聞也沒能反駁,隻說之後再議。


    組會後,夏鏡等眾人都走了,才去敲杜長聞辦公室的門。


    “進來。”


    夏鏡走進去,停在杜長聞桌前,說:“上學期的講座我已經做過助教,有經驗了,不會搞砸的。”


    他像一個努力爭取機會的好學生,除此之外並沒有其它私心。


    杜長聞坐在書桌後看向他,隱隱皺起眉:“不是怕你搞砸,我說過了,你時間太緊。”


    夏鏡也不著急,點頭說:“是挺緊的,我會盡量高效一點做事情,盡量不麻煩你。”


    他故意這麽說,是怕杜長聞以為他搶著做助教是為了糾纏不休。


    這是一個隱晦的自我辯解。


    杜長聞目光冷了下來,語氣並沒有波瀾:“那好,我把工作文檔發給你,你看看之後的安排,有問題再找我。”


    話裏話外,就都是吩咐工作了。


    夏鏡說:“好。”然後轉身走出去,帶上門。


    這天晚上夏鏡收到兩封郵件。


    一封是杜長聞發的助教工作安排,另一封是給全課題組的郵件,也是杜長聞發的,大意是征求大家意見後,決定把這學期的組會時間調整到上午九點。


    此後夏鏡的半天實習就改為了下午,這樣一對調,時間安排上立刻充裕許多。


    與此同時,他開始做杜長聞的助教。


    到此時不過開學一個月而已,但時間在夏鏡這裏好像失去了度量,他有時覺得已經忙了好久,有時又覺得時間從台風離開那天起就停滯不前。


    有一天賈依然問他:“你是不是瘦了?我看你現在忙得亂了套了。”


    夏鏡“啊”了一聲:“沒有吧?我沒注意。”


    “就是瘦了啊。”賈依然伸出手輕輕一戳夏鏡的臉,露出惋惜神色:“都不可愛了。”


    賈依然自從轉碩的事結束後,就和男朋友分了手,對方來來迴迴又找了她幾次,見她態度堅決,不可挽迴,也就不再來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恢複單身的緣故,她現在很愛調戲夏鏡。但她早知夏鏡的性向,故而這種調戲就成了無傷大雅的玩笑。


    夏鏡跟她親近,也就願意順著開玩笑:“師姐,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這學期見麵也才一個月,這麽短的時間,哪能看出胖瘦?”


    賈依然笑笑還沒說話,路過的楊斌聽了半句,湊上來問:“心疼什麽?”


    不待人說話,他又苦著臉對賈依然說:“我最近可辛苦了,師姐快心疼下我,來幫我寫論文吧!”


    賈依然話都欠奉,給了他一個白眼。


    第30章


    “下一次課的課件,我今天把電子版發出去。”


    夏鏡緊跟著杜長聞走出教學樓,杜長聞走路速度比較快,夏鏡卻是一步沒落下,保持著與他並肩的位置,側頭小聲說著話:“還有人問期中考試的安排,我還沒迴複。”


    秋日的太陽依舊燦爛,還帶著留戀的暑氣,夏鏡還穿著短袖,手臂隨著走動時不可避免地擦過杜長聞的手,沒等杜長聞有什麽反應,夏鏡就微微離遠了一點。但也隻是一點,所以杜長聞的迴答也不需要刻意大聲。


    “期中安排下堂課我會說,我打算留篇命題論文,具體就讓他們自由發揮。”


    “要當堂匯報嗎?”


    杜長聞步履沒停,很快地瞥了夏鏡一眼,說:“再說吧。要匯報你也不一定需要來。”


    兩人拐了個彎,走進一行古榕樹的樹蔭下,蟬鳴在秋日依舊鼓噪不已,夏鏡也不知是真沒聽清還是裝的,接著說出後半句:“我接下來這段時間都能跟堂。”


    這門課在周五,恰好夏鏡不需要實習,但因為要做畢設,杜長聞特意說過他不用跟堂。夏鏡當初答應得好好的,該去還是去。


    杜長聞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我說了,你可以不來。”


    夏鏡“嗯”了一聲,無波無瀾地迴答:“我有空就來。”


    這根本就是明目張膽地敷衍。


    杜長聞立刻腳步一頓。夏鏡沒來得及反應,還往前走出一步,被杜長聞拽住手臂扯了下,直將他扯得半個身子偏過來,腳步當然也停了。


    兩個人站在樹蔭下,身邊來來往往都是師生,但杜長聞顯然不肯另擇時間,極力壓低的聲音裏,怒氣卻顯得更加明晰:“夏鏡,你最近怎麽迴事?”


    他不是沒看出夏鏡最近的狀態——說不上不好,甚至看上去很好。但總歸是有些異樣。


    忙碌可以給人精神煥發的表象,但這不應該是常態。


    一個人如果深陷一件又一件事情中,他就隻能是一個做事的工具,而不是人。正常人麵臨這樣的處境,隻會想逃離,而不是任憑別人如何阻攔還要義無反顧地一頭栽進去。


    “你要實習,要做畢設,為什麽非要做助教?”杜長聞冷聲繼續道:“非要跟堂又是為什麽?”


    夏鏡看著杜長聞,晃動的樹影在他臉上打出一層明昧不清的光影,但或許是夏鏡的臆想,還是能捕捉到他眼裏淩厲的神色和嘴角固執的弧度。杜長聞的不滿也好,關切也罷,都在裏麵了。


    努力不讓自己顯出貪戀的神色,他甚至笑了笑,才平靜地做出迴答:“不是的。”


    他知道杜長聞可能是誤解了,以為他近日以來的舉動來源於執拗與不甘。但他最終還是不願意解釋,或者羞於解釋。


    “不是‘非要’做什麽。”夏鏡說,“研究生也就讀兩年,如今隻剩下一年不到的時間了,我想盡量多做些事情,以後迴想起來,也不算太遺憾。”


    話說到這個地步,兩個人的談話出現了一瞬間空白。


    言猶未盡的話是沒辦法說盡的,杜長聞深深看了夏鏡一眼,夏鏡辨識不出這是心照不宣還是莫可奈何,總之杜長聞沒有再說什麽。


    他們再次並肩往前走去。


    “你哪天做實驗?”分別時,杜長聞問。


    “盡快吧,”夏鏡說:“如果排得上,我想下周就開始。”


    杜長聞點了下頭,兩人分道離開。


    楊斌之前讓賈依然幫他寫論文,可這天夏鏡去小屋,卻是看見楊斌坐在那兒敲電腦。


    “師兄?”夏鏡有點疑惑,“你的實驗數據還沒處理完?”


    他記得楊斌的課題進度喜人,是已經開始寫論文了的。


    “我的是處理完了,你賈師姐的數據還沒弄呢。”楊斌誇張地歎了口氣,“要不說她偏心呢,說你最近太忙了,不忍心讓你幹活,她最近也忙,那怎麽辦,隻好讓具有紳士風度的師兄仗義相助了。”


    夏鏡在賈依然做第一輪實驗時還有參與,後來自己做課題,繼而放暑假,又參加實習,的確是很久沒給兩位博士生幫手了。這學期偏偏又做了助教,賈依然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得了杜長聞吩咐,一點兒也沒來找夏鏡幫忙。


    沒想到她能讓楊斌來做數據,夏鏡半是慚愧半是佩服:“多謝師兄拯救底層人民。”


    “不用謝。”楊斌一揮手,樂道:“不白幫忙,賈依然得請我吃飯,方圓十裏隨我挑!哎,有錢可真好。”


    夏鏡在心裏將“仗義相助”四個字又念了一遍,沒敢笑出聲。


    劈裏啪啦敲完一段鍵盤,楊斌一扭頭,又問夏鏡:“你來幹嘛的?”


    夏鏡已經拿了排期表在填:“來排做實驗的日子啊,我想排下周三周四晚上和周五整天,師兄你衝突嗎?”


    “不衝突,最近就你做實驗,隨便排。”楊斌又開始敲鍵盤,“我可以去實驗室,不影響。”


    “好。”


    夏鏡就在表上寫了日期,沒打擾楊斌,關上門走了。


    幾個研究生裏,夏鏡是頭一個開啟實驗的。他的畢設開題最先通過,但因為要實習和做助教,怕之後來不及,就還是沒敢耽擱,開題通過後就一步沒停地開始第一輪研究。他越來越像一隻精準的掐著時間的秒表,把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不容出錯。


    直到開始實驗,才覺出困難。


    一個人看顧整場實驗,還要在被試走後留下來處理當天的數據,核對第二天的名單,可能還需要抽空處理一些實習或助教的事情……種種相加,夏鏡再怎麽提前規劃時間,也感到力有不逮了。


    周四那天晚上,夏鏡待到十點多還沒走。


    做實驗的小屋在走廊盡頭,臨窗就是兩株合歡樹,枝丫交錯著遮住半個窗戶,被路燈映出模糊的影子。夏鏡錄完一組數據,聽到聲響側頭去看,才發現外麵刮了不小的風,樹葉撲簌簌打在窗上,像淩亂的樂章。


    這個時節的晚上,已經有了深秋的麵目。


    夏鏡伸了個懶腰,又用手在臉上揉了揉,盤算著要不先迴宿舍,反正明天是周五,是注定要陷在實驗室的了。


    這時候忽然響起敲門聲,聲音不大,但在夜裏還是嚇了他一跳。而當他走過去打開門時,又一次嚇了一跳。


    “呃……”夏鏡張了張嘴:“杜老師,你怎麽來了?”


    “我看見燈亮著。”杜長聞站在門口,沒有要進去的意思:“你怎麽還沒走?”


    “在處理今天的數據——”


    夏鏡還有後半句“準備走了”沒說出口,也就是這一點間隙裏,杜長聞已經說道:“我看看。”然後就在夏鏡不由自主側身讓開的時候,走入了房間。


    杜長聞坐在椅子上挪動鼠標,飛快地查看數據,口中問道:“你一個人做實驗,沒人幫手嗎?”


    做實驗期間瑣事太多,大家經常互相幫忙。其實以夏鏡的社交圈而言,實驗室這幾個人已經算是好友了,他們當然不至於不願意幫手,可夏鏡待人始終有距離感,這種事情,他自己不開口提,連具體時間安排也沒說,自然沒人主動替他想著。


    “我自己也行,就是費時間了點。”解釋了這一句,他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話又說得磕磕絆絆起來:“啊,我自己就行……不用……”


    杜長聞沒看他也沒理他。


    夏鏡隻好眼睜睜看著他幫自己處理好了剩餘的數據。


    “對不起。下次我還是請人來幫忙。”


    杜長聞鬆開鼠標,側身麵向夏鏡:“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人不是一定要合群,隻是有些事情可能就隻能靠自己了。”說到這裏他露出一點笑意:“當然這個結果也不一定是壞的,至少我幫你處理這個,比他們還是快一點。”


    夏鏡覺得窗外紛亂的樹葉聲好像大了起來,讓他腦中也紛亂作響。


    這棟樓太老了,實驗室翻修過還好,小屋一直沒動過,到如今散發出某種老建築特有的清冽氣味。屋裏光線昏暗,台式機的屏幕還亮著,發出淡淡的光。這樣靜而冷的夜晚裏,夏鏡再如何堅定地想要抽離,還是不可避免地重拾了當初那些不能言明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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