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鏡看出他不想多說,但故作不知,追逐著這個話題:“那怎麽想到要迴來?”


    “這是我的母校,迴來不是很正常?”


    夏鏡知道再繞下去也得不到結果了,總算安靜下來。


    沉默地吃完早餐,他雙手捧著咖啡,喝得磨磨蹭蹭。


    杜長聞一直陪他坐著,見了他這副模樣,說:“雨停了,吃完早餐就迴去吧。”


    這話等同於攆人,如果考慮到昨天夜裏的對話,或多或少還加了層拒絕的意味。杜長聞在這件事上的拒絕態度早在霽島就擺出來了,故而夏鏡也不覺得失落,點頭道:“好。”


    喝完最後那點兒咖啡,夏鏡將杯盤洗幹淨,換迴自己的衣服,告訴杜長聞:“那我走了。謝謝你收留我。”


    杜長聞點了下頭:“迴去重新找份實習。”


    夏鏡愣了愣,低頭笑了下:“好,我知道了。”


    走出儷大時,夏鏡還在想杜長聞最後這句話。


    他知道杜長聞是好意,理論上講,人生每個階段都有最關鍵的事,所謂不按社會時鍾走的人生聽上去很酷,往往要付出代價。其實當初衝動辭職,他後來也生出悔意,很多事和對錯無關,真正重要的是能否承擔選擇的後果。


    走在涼爽濕潤的海風裏,他想到昨夜杜長聞的話,一顆心就百轉千迴起來。


    說來奇怪,杜長聞分明已經拒絕過他兩次,但他始終不懷疑杜長聞對自己額外的好意,也試圖說服自己這是基於對同類人的善良,可下一秒又推翻了這種並不可信的解釋。好像一幅拚圖差了最關鍵最重要的圖案,他卻找遍四周也找不到。


    走出儷大校門,夏鏡忽然頓住腳步,想了想,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海濱路上沒什麽人,棕櫚樹在風雨後依舊挺拔,隻在路邊看得見一些斷枝殘葉和殘餘的水窪,四處都還濕漉漉的,反射著白色的天光。


    夏鏡沿著與宿舍相反的方向,走了十幾分鍾,看見台階上的酒吧。除了玻璃上的水漬和台階前的亂葉,台風似乎並沒有對這間酒吧造成什麽影響。


    可是門鎖著,裏麵似乎沒有人。


    夏鏡這才恍然大悟,心想自己真是傻,誰會在這個時候經營酒吧?他透過落地玻璃又看了眼,收迴目光,準備離開。


    身後不遠處卻傳來聲音:“哎,你找誰?”


    夏鏡迴頭一看,祁羽不知何時站在台階下。對方穿著純黑的襯衫和牛仔褲,耳垂上的耳釘在陽光下光芒熠熠。


    他這邊一迴頭,祁羽就認出來了。


    “是你啊,小朋友。”他笑出一口白牙,“大早上來喝酒?又為情所困了?”


    夏鏡就是來找祁羽的,可真見著了,又有點招架不住,隻好化繁為簡,含糊答應一聲。


    祁羽已經走上前,打量他幾眼,一邊開門一邊說:“喝酒可以,先幫個手。”


    酒吧內的器具蓋了布,椅子架在桌上。祁羽進去後直奔吧台開始整理,夏鏡受了他的指使,果真動手幫忙搬椅子。直到店裏擺設恢複如初,祁羽才讓夏鏡坐下,自己去擺弄了兩杯酒端來,將其中一杯放在夏鏡麵前,說:“我請。”


    夏鏡喝了一口,問:“你怎麽一早就過來?”


    “來看看有沒有風雨失意人。”祁羽毫不費力地迴答,然後含笑反問:“你又為什麽來?”


    夏鏡知道自己繞不過他,幹脆迴答:“來找你。”


    祁羽挑了挑眉,夏鏡趕在他說話前,繼續說:“有事想請教你。”


    祁羽不置可否,喝了口酒才道:“你杜老師不肯告訴你的,我也不會說。”


    夏鏡沒再喝酒,看著祁羽認真說:“昨晚他告訴我,他曾經有過一個以為會一起走下去的人,可是後來,他為這個決定感到後悔。我隻是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說著他帶了點挑釁補充道,“如果你知道的話。”


    “昨晚?”祁羽有點意外。


    “嗯,昨晚我住在他家。”夏鏡抿了抿嘴,沒有解釋這句語焉不詳的話。


    祁羽輕笑出聲:“這麽厲害啊,那你直接去問你杜老師,不好嗎?”


    夏鏡搖頭:“他不肯接受我,所以,我想先知道發生過什麽事。”


    祁羽饒有興致地問:“不肯接受你?”


    “他說……意亂情迷是轉瞬即逝的,愛要長一些,但到了最後,會有別的東西支撐你過完這一生。”夏鏡沒有隱藏自己的困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羽沒有迴答,默默喝完了一杯酒,在夏鏡的目光裏看了他好半天,才又開口:“你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是。”


    祁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說:“他那個舊情人啊……”


    夏鏡喝完了手中的一杯酒,也大致明白了杜長聞的過去。


    並不是什麽精彩紛呈的故事。彼時的杜長聞是意氣飛揚的青年,學業隻是附加在他身上的光芒之一,他有無窮的精力徘徊於實驗室和酒吧,結交嚴苛的業內精英和不羈的藝術家,在這樣的境遇裏,理所當然地遇見另一個同樣光彩照人的青年,又因為欣賞和性向自然地走到一起。未來在他腳下展開了無數條路,仿佛每一條都通往成功與幸福。


    幾年後,杜長聞直博,另一個手握大型央企的offer,走向不同的就業方向。


    直到那時候,他們依舊驕傲地認為前程和愛情可以兼顧,一切問題都可以克服,甚至對方父母也知曉和默認了杜長聞的存在。


    他們確努力維持著兩個人共同的未來,可“維持”就意味著付出和妥協,未來的路從那時開始變得不夠明朗,無論事業、觀念,還是信心,兩個人都漸漸有了不同的步調。


    問題爆發在杜長聞剛剛得到留校資格的那年。


    對方的父母找上門來時,杜長聞才知道自己讀博這幾年,對方已經受到領導女兒的青睞,並且曖昧不清地相處了幾個月。兩位老人分析利弊後,自作主張替兒子來找杜長聞,希望杜長聞體諒他們為子女考慮的一番苦心,不要糾纏,和平分手。


    杜長聞聽完,出乎意料地平靜,點了點頭迴答:“我沒意見,隻要他親自跟我說。”末了又體貼地補充道:“不方便的話,打電話也行。”


    兩人約定見麵的那天,那位女士不知道是早有懷疑還是一時興起,跟蹤對方見到了杜長聞,也見到了自己的男朋友是如何抓著杜長聞的手,情難自禁地掉眼淚。


    杜長聞全然不知,確認對方父母說的是真事,就立刻分了手,哪知道會被那位女士鬧到學校來。事情走到這一步,當初自信又張揚的兩個人,都在事業上摔了一大跤,當然也失去了愛情。


    “很無趣是不是?”祁羽笑了笑:“愛情就是這麽脆弱又虎頭蛇尾的一件事。”


    夏鏡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祁羽卻沒放過他,說起另一個不相幹的話題。


    “他以前可以一晚上喝下伏特加、威士忌、朗姆和各種混合烈酒,可以晝夜晨昏不眠不休寫出一部劇本,送給投資都拉不到的小劇組拍戲。”祁羽看著夏鏡說:“他以前是這樣的。”


    夏鏡疑惑地看著他,聽他問:“但現在你看他是怎麽過日子的?你知道為什麽?”


    祁羽沒有等他迴答的意思,繼續說道:“因為你杜老師現在放聰明了。我也勸你一句,別輕易打擾別人的生活,這個責任比你想象的還要重。”


    祁羽不肯細說詳情,也不肯論他人是非,但話裏話外還是透出了自己的態度,全都是為杜長聞感到可惜。


    夏鏡忽然記起杜長聞曾對他說過的話——過一種普通人的生活,這對我來說已經很足夠。


    這話彼時聽來不甚在意,現在迴想起來,才陡然感到沉重。


    離開酒吧之前,夏鏡的臉色看上去近乎蒼白,他告訴祁羽:“我明白了。”


    第29章


    趕在暑期的尾巴上,夏鏡總算又找到一份實習。


    與人力崗不同,這次是在一家小型互聯網公司做用戶研究,拿到這份實習還得益於當初霽島那次論壇,夏鏡這種沒有業內經驗的新手,多多少少借那次機會摸到了一些邊,麵試時用上當時學到的觀點,意料之外地得到了認可。


    迴想起來,還是要感謝杜長聞。


    不過感謝也好,愛意也罷,都被夏鏡深深藏了起來。那日和祁羽聊過之後,他自覺以前的種種言行都太過自私放任,而杜長聞一直在容忍。他沒法將這種容忍視為理所當然,更不能視而不見。


    研二開學後的生活如他所料,被畢設和實習包裹得密不透風。這正合了夏鏡的意思,他希望生活迴到從前,迴到那種平靜的、普通的、日複一日的生活裏去。


    新的實習不如想象中順利。


    首先是忙。當初做人力的工作雖然也忙,但多數是瑣碎跑腿的雜活,溝通流程又多,所以顯得忙,現在做用戶研究,瑣碎的事兒少了,需要思考和負責的產出卻更多了。夏鏡已經消耗了一次實習機會,又正是反思自己任性胡來的時候,自然不敢懈怠。


    他每周實習三天半,餘下時間留給學業和畢設,但因為這份實習需要產出很多結論性質的報告,工作地點反而變得不那麽重要,一切以產出結果為準,這也意味著他有時需要占用非工作時間來完成工作。


    三天半中,半天是在上午。


    夏鏡需要先去公司實習,下午再趕迴來參加組會。


    步入九月並沒有讓這座城市降溫,這幾日溫度反而往上跳了跳,每日都是豔陽天。夏鏡從公司擠公交迴來,加上在校內步行的路程,迴迴都折騰出一身汗。他不肯這樣去參加組會,總要急急忙忙迴宿舍衝個澡,換了衣服再趕去儷大。


    這個舉動多少有點愚蠢,夏鏡自己也知道。


    這天上午在公司,有一場可用性測試要做。這種測試是讓用戶現場使用產品完成一係列規定好的基本任務,借此獲取用戶針對產品易用性的反饋,通常會配合眼動儀去分析用戶的視線和關注點。


    這天要測的是一個社交遊戲的小程序,相對簡單,隻需要讓用戶實際操作小程序進行遊戲挑選、組隊邀請,再實際玩一局小遊戲就可以。夏鏡對眼動儀很熟悉,被leader安排輔助這項工作。


    事情原本很順利,直到最後一名用戶擅自帶來一位朋友。


    測試對邀請的用戶是有邀請條件的,包括性別、年齡、收入水平這些基礎屬性,也包括娛樂愛好、產品使用深度、遊戲經曆這些特殊條件。報名的用戶需要填寫公眾號裏的問卷,經過篩選後邀請來公司。為了吸引合適的人,每個來現場配合測試的用戶都能得到三百元的現金報酬。


    換言之,擅自前來的人,是不能參加的。


    夏鏡的leader叫胡偉,三十出頭的年紀,相貌很有親和力,笑起來幾乎和藹,他對著麵前的兩位女士一再解釋:“真的很抱歉。填問卷報名的人有很多,我們預算有限,隻有接到邀請的用戶才能參加。”


    “我接到邀請了啊!”對方說。


    “您的朋友不在邀請範圍內。”胡偉耐心說:“的確不能參加,她可以在旁邊茶水間休息休息,吃點零食等您。”


    對方眉頭皺起來,很不滿意:“來都來了,就讓她參加又能怎麽樣?你們辦事兒太不靈活了吧,怎麽組織的?”


    “這的確是有公司規定,不好意思。”


    “我不管,我們都來了!當初填問卷也沒說不能帶朋友來啊!”


    胡偉看了夏鏡一眼,笑著繼續道歉:“那可能是我們實習生同學沒溝通清楚,您諒解一下。”


    夏鏡倒是不分辨,跟著道歉:“是我沒說明清楚,實在抱歉。”


    兩人好說歹說才安撫好兩位女士,開始測試。這就已經耽誤了好些時間,等到測試結束,送走他們,夏鏡和胡偉又被部門領導叫去——剛才幾人的一番爭執,被路過的部門領導瞧見了,要找他們問問情況。


    胡偉簡單講述了事情始末,末了總結道:“就是這麽個情況,用戶擅自帶了人非要參加,我們已經安撫好了,測試也做完了,就是以後溝通上再仔細些,發問卷和邀約用戶時不能讓用戶誤解。”


    這就是夏鏡負責的事兒了。


    “其實當初是寫清楚了的,”夏鏡一時口快,分辨道:“我在說明裏寫了會挑選符合資格的用戶來參加。”


    這話剛說完,他也意識到這樣辯解並不好,幸而胡偉看上去並不介意,笑了笑,說:“我相信你寫清楚了,不過我們沒法要求用戶認真理解每一條規則,隻能後續再注意強調下這個信息。”


    夏鏡連忙點頭。


    部門領導問清楚了,也覺得不是大事兒,囑咐兩句就放了人。


    因為這事兒耽誤不少時間,夏鏡迴學校就晚了。


    走到哲學樓時已經到了組會開始的時間。外麵白日高懸,一進樓裏倒是陡然涼快下來,冷氣開得足,樓梯間也陰涼,夏鏡打個哆嗦,加快腳步往上走。推開門進去時,其他人已經圍坐在會議桌前整理匯報內容,就差他了。


    夏鏡匆匆坐下拿出電腦,瞥了眼時間,遲到兩分鍾。


    杜長聞看了他一眼。


    夏鏡頭發沒吹幹,還有些濕,唿吸也還沒有平複,但動作很快地拿出電腦鼠標,擺好筆記本和筆,一連串動作並沒有弄出很大聲響,簡直像是訓練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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