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也輕笑出聲:“嗯。謝謝。”


    杜長聞看著他又說:“你最近狀態不太好,有什麽困難嗎?”


    “哪有什麽困難。”


    “我在問你。”


    夏鏡看著杜長聞的眼睛笑了笑:“真沒有,嗯,當然是有一些忙,也有一些要解決的事,不過都沒什麽。”


    他原本站在杜長聞身邊,說到這裏頓了下,忽然扭頭找到一隻木凳,拖至杜長聞麵前,他坐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腿前,微微向前探身,是一個有點親密的姿態。


    “我知道……”他抿了抿嘴,“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是真的,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希望在最後這一年裏,多積攢一些迴憶。隻是這樣而已。”


    他這樣不遮掩不避諱,反倒讓杜長聞目光焉地一閃,好像讓人撞破了什麽隱私,又或者道破了什麽秘密。盡管感到不安的人好像並不應該是他。


    良久,杜長聞開口:“夏鏡。”


    “嗯?”


    “你想過沒有,如果我們在一起,以後會怎麽樣?”


    夏鏡不知道這個問題從何而來,但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是祁羽告訴他的那些事情,那些過去從別人口中講出來,毫不委婉,決不開脫,因此他得出的結論也斬釘截鐵——杜長聞受了苦果,怕了麻煩,從此沒有接受別人的可能。


    由此推論,現在這個問題,他也就知道該如何迴答了:“會惹人議論,你的工作和生活都會因此陷入麻煩……”


    “我不是說這個。”杜長聞似乎想要反駁,眉心緊蹙,難得露出深受困擾的神情。


    但夏鏡垂著眼,沒能注意,也就沒有想過其它的可能,隻是繼續說道:“別擔心,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反正很快就會畢業了,到時候天各一方,沒多久我就都忘了。”


    話到這裏,杜長聞就也沉默了。


    夏鏡認為自己這樣堅定平靜的態度,得到了杜長聞的默認。


    他說的都是實話。


    逼迫自己放下之後,有些情感反倒篤定起來,因為心知沒有結果,就可以摒棄那些執拗與痛苦,專注於那些珍貴的快樂。每一次見麵,每一次對話,每一次相處,都會成為記憶裏的一部分。


    他甚至很少有那些深夜裏的綺夢了,因為現實裏的每一天都比夢來得珍貴。


    第31章


    自從小屋那一晚的談話後,杜長聞再沒提起類似的話題。


    夏鏡在這種默認的態度下,變得愈加從容,也愈加沉默。如此,在秋天的尾巴上,期中考結束,畢設實驗也暫告一個段落。年輕人的成長是迅速的,他在實習中也漸漸熟練,很多原本艱澀的工作經過多次重複後,就能以更有效的方式進行了。


    這時候,公司又來了一批實習生。


    夏鏡所在的用戶研究部門分不同的小組,他和另一名實習生分屬於不同組,平日不打照麵。這次部門新來了一名實習生,卻是又分到了夏鏡這個組。


    “看來老板也知道我們組工作量大啊,哈哈。”胡偉開著玩笑,臉上卻很有幾分喜氣。職場上,手下帶的人越多,分量就越重,這是不成文的規定。“hr說人在茶水間了,夏鏡你去接一下,帶他吃個飯吧?”


    臨近中午,胡偉還要去開一個會,夏鏡再不擅人際也沒法推辭。


    然而見到新來的實習生時,夏鏡還是比預想中尷尬了一萬倍:“呃,白宇?”


    白宇在他麵前笑微微的,活脫脫是另一個版本的徐磊,“夏鏡?”他也有點驚訝,不過沒讓談話就此冷寂下去,“聽說前頭已經有一個實習生,原來是你啊,真是巧。那就要拜托你多帶我熟悉熟悉啊。”


    說是湊巧,其實想想也不意外。互聯網的龍頭企業都不在本市,這裏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家中小型企業,而用戶研究又是較為小眾的崗位,要想實習,選擇並不多。白宇大概是刷過了其它崗位的實習,現在輪到這裏了。


    夏鏡沒多說,但也沒故作冷漠,帶著白宇吃了頓飯,簡單介紹了組裏的項目,吃完飯迴公司,就將他交給胡偉。


    平心而論,夏鏡不大願意和白宇共事,過往隔閡是一迴事,除此之外,他自認和白宇不是一類人。不過一段時間過去後,他還是承認在白宇身上學到了一些東西。


    有一次,他們和胡偉一起與項目裏的產品經理交談,說到測試期間的小失誤。


    “測試素材泄露出去了。”產品經理當著胡偉的麵,沒有生氣,隻和和氣氣地拋出問題:“雖然影響不大,但以後還是要想辦法避免。”


    由於用戶招募困難,這次測試是遠程進行的。其實素材泄露的風險,組內考慮過,夏鏡和白宇提議改換調研方式,但胡偉最後拍板,說這批素材保密程度不高,還是用線上測試的方式遠程進行。這是綜合衡量後的結果,談不上對錯,但產品經理提出來了,就得給一個答複。


    “我們約個時間討論一個方案出來吧,”胡偉迴答:“在驗證深度和素材泄露間做一個選擇,要完全避免泄露,我們可能需要舍棄某些調研形式。”


    “這……”產品經理一聽,有點不高興:“調研的效果還是需要保證的,泄露是泄露的問題……”


    白宇就是在這時笑著插嘴的:“泄露的事兒怪我,是我提議在線上用素材測試的,畢竟模糊圖片或者口頭講解,都隔了一層,實在不能保證效果。這事兒胡哥不知情,是我和夏鏡執行的,我剛來實習不久,考慮得不周全,看夏鏡也沒有異議,以為向來是這樣的呢。下次我們一定提前和您確認好方案再去調研。


    他這樣低姿態,對方也不好揪著不放,於是承諾後續專門拉個會,討論下針對此類調研的具體操作方案。


    這件事討論結束後,夏鏡就見胡偉拍了拍白宇的肩,帶著他往迴走,小聲說了句什麽。白宇笑著搖了搖頭,和他一起走在前麵去了。


    夏鏡跟在後麵沒說話。他來公司幾個月,和胡偉的關係停留在客氣溫吞的層麵上,可白宇來了幾天,就明顯和胡偉舉止熟稔起來,有意無意,看著倒像是比夏鏡資曆更深。


    有些事情夏鏡看在眼裏不是不明白,隻是學不來,他能日益褪去莽撞與直接,但始終掌握不了圓融的技巧。


    與實習相比,學校裏的事就更為順利一些。


    第一輪實驗過後,夏鏡分析原始數據,結論可喜。實驗假設得到初步驗證,接下來再加入後續變量,進行兩輪實驗就可以了。數據在組會上一匯報,賈依然就私下跑來教訓夏鏡:“夏小鏡,你說說你,做實驗怎麽不喊我幫忙?你是不是皮癢癢?”


    夏鏡被她說得立刻舉了白旗:“對不起啊師姐,我……我看你挺忙的……”


    “就是,別喊她!”楊斌在一旁湊熱鬧:“小心她到時候叫你請客!”


    此話一出,連夏鏡帶賈依然都震驚地看向他,不約而同在心裏聯想到“不要臉”三個字。


    而後夏鏡再安排實驗,就約上賈依然來幫手了。


    直到這時候,城大心理院係針對畢設的中期答辯,才將將開啟。


    算起來,夏鏡的進度領先了不止一步,這固然得益於他自己的努力,也少不了杜長聞的幫忙,後者的幹練作風極大簡化了夏鏡的助教工作。


    夏鏡發現杜長聞並沒有迴避他,並且,的確是一位很好的引導者。他並不吝惜知識與技巧,然而給予的又遠不止這些明麵上的東西。


    前者讓夏鏡感到高興,而後者,讓他感到驕傲——盡管這種驕傲隻能以不可告人的方式存放在記憶裏,多少摻雜了一點苦澀。


    他們的關係在某種維度上停滯了,又在另一種維度變得親密。


    直到中期答辯那天,杜長聞和他一起去了城大。


    杜長聞不是為了答辯去的,隻是去找徐磊商量交換講座的事情,幾天前他得知夏鏡的答辯日期,就決定約在同一日和徐磊見麵。


    “正好去看看你的答辯結果。”杜長聞當時是這麽說的。


    實際上,兩人隻在徐磊辦公室打了個照麵,很快就分開了,夏鏡去答辯,杜長聞則留在辦公室和徐磊聊天。


    答辯倒是很順利,夏鏡在研究方案和實驗設計上十分考究,評審的老師提出許多細節問題,他的迴答都經得起推敲。後來也有熟悉徐磊的老師問了:“這個課題好像和徐老師的研究關係不大?”


    夏鏡也照實迴答:“我在儷大的杜長聞老師那裏幫手,所以選了他的課題。”


    提問的老師就露出了然的笑容:“嗯,杜老師的要求是很嚴格的。”


    中期答辯在一片融洽的氣氛裏結束,夏鏡往徐磊辦公室走,在走廊上恰好見到杜長聞抱著一疊資料,和徐磊交談著走出門。


    還有一段距離,但杜長聞敏銳地一抬頭,看向了夏鏡:“結束了?順利嗎?”


    夏鏡朝他露出一個明顯愉悅的笑,同時大步走過去:“結束了。”


    他沒迴答後一個問題,杜長聞也沒問。夏鏡走上前朝徐磊打了個招唿:“徐老師。”隨後轉向杜長聞,伸手接過他手裏的資料:“我來吧。”


    指尖微微擦過杜長聞的手,他沒在意。做助教有一段時間了,這種互動熟練到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很快抱好資料,側過身站到杜長聞身邊,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偏過頭,問杜長聞:“迴學校嗎?我也想去趟實驗室。”


    杜長聞簡單地答了個“好”,轉過身與徐磊道別,帶著夏鏡離開。


    去儷大的路上,夏鏡才發現他一言不發,神色看上去是明顯的不悅。


    夏鏡不知道怎麽迴事,暗想他和徐磊合作那麽久,講座的事就算有分歧,也不至於怎樣。不過以杜長聞的性格,又不是沒可能。


    一路迴到哲學樓,進入實驗室,夏鏡還沒來得及開口,杜長聞就看他一眼,說:“進來。”


    夏鏡莫名其妙地跟著他進了辦公室,剛掩上門轉身,就聽杜長聞站在麵前,語氣是顯見的嚴厲:“夏鏡。”


    這下他意識到事情與自己有關了,但心裏依舊是茫然,而後又聽見杜長聞接下來的話:“你不能這樣。”


    夏鏡的困惑似乎讓杜長聞更加煩惱,他的眉峰蹙起,眼神裏已經有了怒意:“這樣的事情你已經經曆過一次,還沒有學到教訓嗎?”


    “什麽?”


    “當著徐磊的麵……那是你的導師,你在他麵前也不懂得收斂言行?你是年輕,你是不懂得害怕,可這不是人言可畏的事,這是你的學業,你的前途。你到底明不明白?”


    杜長聞很少這樣長篇大論地指責他,通常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足以讓夏鏡明白錯在哪裏,何況他也不是囉嗦的說教者。但現在他根本沒給夏鏡說話的機會,就說出這麽一番話。


    夏鏡讓他說得唿吸一窒——不是因為訓斥。


    他總算明白杜長聞為什麽生氣,或者說,為什麽著急了。


    他在杜長聞麵前的舉止早已是下意識的,再自然不過,即使說服自己放下不該有的綺念,那種暗含的親密也如影隨形地藏在每日相處的細節裏。


    直到現在,他才真切地明白過來,杜長聞是以何等緊張恐懼的心態縱容著這一切。


    “我……”


    夏鏡吐出一個字,又因為太過緊張而喉嚨幹澀,咽下一口口水,他才重新開口:“我沒有故意做什麽,真的,剛才你不說,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麽生氣。當時,應該也沒有什麽不恰當的言行……”


    說到這裏,話音戛然而止。


    他剛才的反應並不是裝出來的,而這時候,杜長聞當然也意識到是自己反應過度了。


    也許是靈光一閃,也許是因為杜長聞臉上不明顯的尷尬神色,夏鏡忽然明白過來。


    再次迴想,當時也不過是搶過手裏的資料,說了兩句不痛不癢的話,無論如何算不上過界,也不應該有任何異樣。


    但是,杜長聞這樣緊張。


    隻有心虛的人才會風聲鶴唳,才會因為平常無奇的言行而感到慌張。


    有些尚未明晰但若隱若現的東西漸漸顯出了輪廓。夏鏡腦子裏亂的很,又是困惑又是悸動,心髒在怦怦亂跳,慌張地想要捉住某些錯過的念頭。


    沒等他想明白,杜長聞已經收起了方才異常的怒氣,對他說道:“好,就當這次是我誤解了。我隻是希望你處事小心一些,有些彎路我已經走過了,不希望你再走一遍。”


    夏鏡看著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麽,但杜長聞已經轉過身,不由分說地說:“好了,你出去吧。”


    夏鏡走出辦公室的門。


    門關上時發出輕輕一聲響,夏鏡麵對著薄薄的門板,慢慢將額頭抵上去。


    麵壁一般站在那裏,他的臉和門離得很近,構成一個逼仄的無人看見的空間。


    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站了不知道多久,末了輕輕吐出一口氣,他垂下眼,於無人處露出苦笑——隱隱約約地,他感到自己好像一直錯過了什麽,但杜長聞的拒絕擺在明處,他還能怎麽辦呢?


    第32章


    這個秋天一如既往的短,像臨醒時的亂夢,來不及迴味就已經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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