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鏡一麵說,一麵看著杜長聞。


    天氣熱,杜長聞穿著件白色t恤。尋常人穿白色衣服,容易顯得死板寡淡,他穿著倒是清爽儒雅,襯得五官輪廓更加惹眼。夏鏡的注意力卻不在他的五官上,t恤麵料薄薄一層,包裹著身體,勾勒出平肩窄腰,和胸腹手臂的輪廓。


    夏鏡看了一眼,就想起已經還給杜長聞的那件襯衫。


    “你都投了些什麽?”杜長聞在問。


    夏鏡迴過神,像一個好學生那樣迴答:“嗯……其實投了挺多,人力、市場、用戶研究、戰略諮詢,專業符合的都投了。反正都沒做過也不知道能做好什麽,要是麵試過了,再挑一挑。”


    “考慮去互聯網企業嗎?”


    “當然。”


    互聯網企業整體比傳統企業年輕,更有活力,雖然忙一些,薪酬也會相對高一點,所以還是有很多應屆生願意去試一試。考慮到自己的情況,夏鏡覺得這其實是最好的選擇。


    “過幾天有個暑期論壇,是關於互聯網產品的用戶決策的。就在霽島,北京上海幾個領域內的專家,和一切企業管理者也來,你如果有興趣,就跟著我一起去。”杜長聞說到這裏,又補充道:“你徐老師也去。”


    這當然是好機會,除了經曆可以添一筆之外,或許還能近距離了解到互聯網企業從業人員對這個領域的關注點。徐磊沒跟他提過這件事,可能不帶學生去,也可能選了別人。


    夏鏡心裏感激,麵上隻是笑道:“這麽好的機會,我當然願意。”


    杜長聞點頭:“那好,我之後把行程和會議安排發給你。”


    因為這番對話,夏鏡有瞬間恍惚,想到了當初來杜長聞這裏麵試。


    其實他們根本不是正兒八經的師生關係,嚴格來說,他是個拿工資的助手而已,杜長聞不需要關心他的畢設,更不需要關心他的實習和工作。然而杜長聞好像十分自然地,都替他考慮到了。


    相處日久,夏鏡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了解杜長聞。


    前些日子看論文,他看見一個關於愛的觀點。這方麵的理論和模型其實很多,但那天看見的觀點很簡單,沒有複雜的維度,也沒有嚐試囊括各種類別的愛情,隻是提出一種愛的表現——如果你時常發現,相較於其他人,你更能體察到某個人的微妙情緒,理解對方不被人理解的特質,這種近乎神助的感受其實是愛的表現。


    可是知道這些有什麽用呢?


    杜長聞說過,現在的生活已經足夠。


    任何事情都是熟能生巧,演戲和偽裝也是如此。


    夏鏡甚至從中獲得了某種自虐的快意,靈魂與肉體分割開來,前者愈陷愈深,後者反倒從容超脫起來。隻有無人知曉的深夜裏,他才放縱自己沉溺於荒謬而誘人的綺夢,有時睡著,有時醒著,但腦海裏的人都是同一個。


    唯一不同的是,夜裏的空氣越來越燥熱,轉眼已是盛夏。


    為了準備暑期論壇,夏鏡在麵試之餘,還替杜長聞整理一些會議資料。


    實驗室內開著空調,嗡嗡作響,聽久了便也習慣。夏鏡對著電腦屏幕上的文字講稿,逐字逐句地看,發現和之前相比改動的地方不少,講述邏輯發生了變化,還需要添加不少相關素材。這是杜長聞最新發來的講稿,從郵件發送時間看,是昨晚淩晨兩點多。


    夏鏡的任務是把講稿排版做成ppt形式,並且補充相關素材。


    埋頭做了一會兒,實驗室的門打開,杜長聞走進來。


    “杜老師。”夏鏡藏住驚訝,隻隨口問:“你怎麽來了?”


    杜長聞關上門,同時對夏鏡微微笑了下:“總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兒幹活。”


    夏鏡起身跟著他往辦公室走,像往常一樣準備替他接咖啡,杜長聞卻迴頭伸出手臂擋了擋:“你做你的,我馬上來。”


    杜長聞這個阻擋的動作很隨意,碰到了夏鏡的胸口和手臂,輕輕一下而已,夏鏡卻立刻頓住腳步。看著杜長聞繼續走進辦公室,他才挪動腳步迴到座位。


    幾分鍾後,杜長聞端著咖啡坐到夏鏡旁邊。


    “寫到哪部分了?”


    夏鏡滑動鼠標翻頁:“近一年最新研究這裏,你挑出來的幾篇論文我看了原稿,這裏每一頁是一個研究……”


    “你看了原稿?”


    “嗯,怕寫錯了。”


    “這麽認真。”杜長聞話裏透著淡淡的笑,偏了偏頭,他靠近了一些,伸手指著ppt告訴夏鏡:“這裏隻用寫研究假設和變量,其餘細節不用寫,我口頭講就行……”


    夏鏡看著咫尺間的側臉,目光如同夢裏的手,逐一描摹撫弄,鬢發,眉眼,鼻梁,唇角……分明是張冷淡的臉,連說笑也是克製的,一點兒也沒有張揚恣意的撩人情態,怎麽就成了夢裏勾人心弦的魔障?


    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下唿吸,夏鏡握著鼠標點擊下一頁,繼續和杜長聞討論。


    確認完ppt的最終演講邏輯和展示結構,杜長聞也喝完了咖啡。


    看著他臉上透出的些微疲態,夏鏡心裏滾過一連串的勸解,全是俗氣無用的老話:不要熬夜……更不要在熬夜後還灌自己咖啡……


    最終還是沒說出口,不是不好意思,是不敢。


    越是清楚自己的心意,越是害怕一著不慎,帶來不可預知的後果。


    幸好杜長聞坐在一旁看了會兒後,告訴夏鏡:“我去裏麵躺會兒,你寫完叫我。”


    夏鏡答應了,這才意識到杜長聞今天就是來陪自己完成工作的。


    一小時後,他寫完最後一頁ppt,站在辦公室門前,等了許久,裏麵一點兒聲音也沒有。末了他輕輕打開門,果然看見杜長聞靠在椅子上小憩。光影裏的微塵浮在麵孔之上,讓他半張臉鍍上一層朦朧的微光,像沉睡的雕像,被時光的刻刀雕琢出兼具柔和與冷硬的神態。


    夏鏡沒有走近,站在門框處安靜地凝視著杜長聞,無端的,就想到了未來。


    日子過得很快,他即將暑期實習,然後要啟動畢設實驗,要找工作,要寫論文,再之後,就要離開這所學校,甚至這座城市。


    天南地北,他們會成為不相幹的兩個人。


    他有一點心酸,然而因為不抱希望的緣故,心酸也並不強烈。


    站在那裏看了許久,他才抬手在門上敲了敲,喚道:“杜老師。”


    杜長聞似乎睡得極淺,立刻就睜了眼,一麵起身一麵問他:“寫完了?”


    夏鏡幾乎懷疑他沒有睡著,但自己站在門口這麽久,他也沒反應,更沒有問。於是夏鏡像任何一個尊敬老師的學生那樣,微笑著迴答:“寫完了。”


    杜長聞“嗯”了一聲,起身走向他,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我看看。”


    他們很快確認好最終版的展示內容,發送郵件給主辦方。


    第22章


    在輪渡碼頭碰麵時,夏鏡才知道徐磊也是帶了學生的。


    豔陽天,白宇和徐磊一起站在樹蔭下。看見夏鏡,白宇率先打招唿:“你也去啊夏鏡。”


    夏鏡作為徐磊的學生,跟著杜長聞出席,好像是一件挺尷尬的事,但因為徐磊帶的是白宇,反而是意料之內,甚至有化解尷尬的奇效。白宇更是不見嫌隙,對著夏鏡熟稔地聊起來。


    一行人經由十分鍾的輪渡,到了霽島。


    走出霽島碼頭,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天色碧藍,仿佛映著海麵的顏色。


    夏鏡頭一次來,跟著幾人往裏走,忍不住四處張望。此地是度假勝地,據說有許多民國時期的別墅花園,視野裏看著卻並沒什麽特別,隻看見綠樹夾道,磚牆環繞,遠處露出幾棟建築屋頂。


    正疑惑著,杜長聞忽然轉頭問:“第一次來?”


    夏鏡不知道自己怎麽漏了怯,笑了笑:“嗯。”


    杜長聞就告訴他:“這裏隻是入島的地方,舊式別墅,博物館,還有一片很幹淨的沙灘,都藏在裏麵。明天帶你逛逛。”


    這次論壇隻開一個白天,下午就結束,結束後嘉賓和主辦人員就會坐輪渡離開,本市學校的幾位師生卻不急著走,他們難得聚頭,已經提前說好趁這個機會留宿一晚,聚個餐,次日再返程。


    夏鏡就答道:“好啊。”


    論壇舉辦地點在島上一座酒店,酒店大廳立著各式立牌,夏鏡注意到除了他們參加的這個論壇,其餘兩個都是婚禮。來的路上他還看見不少拍婚紗照的情侶,型男索女,西裝婚紗,還有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夏鏡還沒真正認識這座小島,已經感受到了這種明媚可喜的、陌生的浪漫色彩。


    以至於,杜長聞上台演講的時候,夏鏡坐在台下一直在想,杜長聞會和什麽樣的人共度餘生?接著又想,那張照片上的另一個青年,如今在哪裏?


    這些問題當然得不到答案,不過他自虐一般非要去想,也有一種別樣的快意。


    讓他迴過神的是周圍響起的掌聲,杜長聞已經講到一半,果然如他之前所說,夏鏡不必把細節都羅列在ppt上,他全憑口頭講來也能遊刃有餘。夏鏡跟著鼓掌,卻見杜長聞在台上掃了他一眼,仔細看時,卻又像是沒有。


    不過他很快知道這不是錯覺,因為杜長聞講完迴到座位上,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我逮住你走神了。”


    話是這麽說,神情顯然並不介意。


    夏鏡也就笑了笑,迴答:“抱歉,我想到別的事了。”


    杜長聞果然沒有追問,隻說:“下午的討論會,你如果有感興趣的問題,也可以提問。”


    他們偏著頭說話,坐在另一頭的白宇就看了過來,與夏鏡的視線對上後,又自然地移開了。過一會兒,徐磊上台演講,白宇就再也沒往這邊看。後來嘉賓逐一上台,杜長聞有時會偏頭對夏鏡低聲做一些點評,夏鏡聽得也很認真。


    下午的討論會上,夏鏡果然對企業管理者的分享提了幾個問題,都是這幾天麵試碰到的疑惑。


    論壇結束,寒暄道別後,幾位主辦人員送嘉賓到碼頭坐船迴去,杜長聞和徐磊,還有幾位老師,就各自帶著學生且走且逛,往訂好的餐館走。


    抵達時已是黃昏,一行人在露天餐廳圍著長桌坐下。座位有限,一群人坐得有些擁擠,但並不影響興致。遼闊天幕中正是晚霞湧動,眼前的石階木桌都灑了層蜜色,海風拂麵而來,所有的麵孔就都顯出了鬆弛的神情。


    工作已經結束,眼前隻有美食與美酒。


    即使聚餐的人之間並不算真的至交好友,在這樣的氛圍下,也足夠愉快地談笑享樂。最開始大家還顧著填飽肚子,等最後一絲流光從天際淡去,夜色籠罩,周圍繁茂的大樹上纏繞著的串燈點亮,氣氛就愈加熱鬧起來了。


    徐磊說起以前求學時的笑話,說當年在食堂為了在沙茶麵裏多添幾個牛肉丸,和打飯阿姨套交情,久而久之混成了朋友,後來甚至被阿姨介紹女朋友。雖然是憶當年的老套話題,卻讓他講得妙趣橫生,夏鏡也聽得笑起來。


    白宇和另一名學生順著這個話題,爭論起各自學校的食堂孰優孰劣,誰辯論輸了誰喝酒。


    有人在敬酒碰杯,也有人一麵聽一麵和身邊人聊天,不時發出笑聲。


    酒酣耳熱之際,夏鏡卻漸漸難熬。


    杜長聞就坐在他身邊。


    夏鏡忍不住在視線餘光裏描摹對方,喝酒時喉結的吞咽動作,與人說笑時的淺笑神態,握住酒杯的修長手指,還有偏過頭與自己低聲交談時,眼裏的光采。


    更要命的是,他們坐的木凳本來就窄,又沒有扶手阻擋,一群人擠擠挨挨地坐著喝酒玩笑,難免彼此觸碰。夏鏡並不是敏感的人,可杜長聞與他說話時,腿會碰到他的腿,伸手夾菜或舉杯時,手臂會擦過他的手臂。


    還有一次,白宇端著酒杯來找他喝酒,他轉過去,卻被身後的杜長聞按住後頸,隨後就聽見杜長聞笑著對白宇說:“你看他喝了那麽多,臉都紅了,饒了他吧。”


    說完就鬆了手,白宇也笑著放過他。


    夏鏡隻覺得那一瞬間像是慢動作,杜長聞的手如何搭在他的頸上,溫熱手掌如何貼住他的皮膚,離開時如何帶來輕微的摩擦,指尖如何在肌膚上一擦而過,而後殘餘的溫度如何消失,一切觸感都清晰得燙人。


    這份溫度從後頸離開,卻神奇地流竄進身體裏,在刺激與慌亂下,夏鏡感覺渾身都麻了。


    杜長聞沒有說錯,他的確是喝了很多酒。啤酒,雞尾酒,飲料,好像還聽誰的建議混著嚐了嚐。他並沒有多麽熱愛酒精,但實在是口幹舌燥,不得不一直將涼爽的酒水倒入腹中。


    白宇走了,他卻不自覺地又端起酒杯。


    正往嘴邊送的時候,被杜長聞按在手腕上。


    “怎麽迴事,不要告訴我你在借酒消愁。”杜長聞輕笑著問。


    他一阻攔,夏鏡就放下杯子,扭頭笑了笑:“哦,沒有。”


    “那就別喝了。”


    “好。”


    很快夜深,座中都不是少年人了,沒有熬夜的執念,於是有人提議迴酒店休息,大家自然應允,也有未盡興的人提議明早去看日出,有人一拍即合,也有人喊著要睡懶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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