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鏡凝視著杜長聞,沒有在他臉上找到半天尷尬或慚愧,非要說的話,杜長聞甚至有一點疑惑:“哦,有這迴事,你想說什麽?”


    夏鏡被這種態度刺痛了,眉頭皺得更緊,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你怎麽能……你怎麽可以這麽理所當然地去和女人相親?”


    杜長聞漸漸露出了然的神情,麵對夏鏡質問的目光,他很平靜地做出迴答,卻是說得另一件事:“你看見那張照片了。”


    語氣裏並沒有疑問。


    第20章


    “我就記得在你桌上看見過那本書,後來又不見了。原來你是想說這個。”杜長聞說。


    夏鏡終於認命地意識到自己之前有多傻。且不論他掩藏得並不好的慌亂心思,那本書在會議桌上放了那麽久,杜長聞怎麽可能一點也沒看見?


    他艱難地開口:“是,我看見了。不是故意的,我本來是想找本書看……”


    解釋的話隻說到一半,夏鏡頓了頓,盡管努力抑製還是無法控製顫抖的雙手和語氣裏的諷刺:“你倒是掩飾得很好,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連我都……”


    說到這裏,兩個人相處的那些瞬間忽然間變得鮮明,後麵的話也就無以為繼了。


    “掩飾?”杜長聞輕聲反問。


    換作以往,夏鏡知道自己應該注意言辭了,但此時此刻,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杜長聞的語氣隻是讓他接下來的話更加流暢:“拉一個無辜的女人做擋箭牌,我不知道你也會做這種事。”


    杜長聞像是聽見了一個笑話,扯了扯嘴角,目光卻變得冰冷:“為一個不認識的女人鳴不平,我也不知道你會做這種事。”


    不待夏鏡說些什麽,他又接著問道:“我倒是要問問,你這麽憤慨,真是為了這個理由?”


    夏鏡渾身都繃緊了,嘴唇開闔幾次,也沒能如願以償地發出聲音。


    “夏鏡,這是我的私事。”杜長聞又開了口,語氣加深了一點:“你想知道什麽,可以直接問,但你不應該為了這個對我發脾氣。”


    他何嚐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這樣憤慨,這樣……委屈。


    其實他有什麽資格責怪杜長聞的隱瞞,又有什麽立場質問對方為什麽相親。一切的不滿都隻是因為心裏不願承認的背叛感。


    而另一個連稍加設想也不敢的假設是,如果杜長聞對他告知性向,如果自己知道了……


    “我……”夏鏡垂下頭,語氣變得幹澀,“你說得對,我沒有立場對你發脾氣。”短暫的停頓後,他又說,“對不起。”


    “嗯。”


    “我一直以為你不是……”夏鏡不敢看他,視線低垂著,但情緒平複下來,後麵的話終於能說出口:“當初進實驗室又是因為那樣的事,所以我總是在擔心,不知道在你眼裏我是不是一個不合群的可憐的異類。但你當初肯讓我來,我很感激,所以又總是怕自己達不到你的要求,讓你失望。後來看見那張照片,我忍不住想,這種人生,這種感受,你明明什麽都清楚,可你什麽也不說……其實我也知道這種想法毫無道理,我根本也沒有這個立場……”


    杜長聞沉默地看著夏鏡,沒有打斷他的話,後者竭力想要遮掩的微妙神情落在他眼裏,是近乎昭然的另一層含義。


    某些衝動但真切的情感是專屬於年輕人的,而體驗過這一切的人,麵對後來者,總是帶有幾分悵然和不忍心。


    “隱瞞這件事並不代表我認為這是見不得人的。我不出櫃,因為我認為沒有必要,說出來除了增添難堪的可能,沒有別的好處。”


    杜長聞的語氣緩和下來,夏鏡立刻感受到了,他抬起頭來,聽杜長聞接著說:“我選擇隱瞞,是希望過一種普通人的生活,現在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很足夠,沒必要橫生枝節。”


    夏鏡在這種態度下,幾乎是受了鼓勵:“可是……那天郭老師介紹你相親,你答應了。”


    “那你應該也聽到我的迴答了,請人吃個飯而已,這是最方便的解決辦法。”隨後他看著夏鏡終於明白過來,隨之變得萬分尷尬的神情,失笑道:“還想知道什麽,一並問吧。”


    夏鏡紅了臉:“沒,沒有了。”


    有些問題可以問出口,但另一些,是沒有辦法也不敢放任自己去問的。


    這時候,杜長聞又問:“那我倒要問問你,去酒吧找祁羽又是做什麽?”


    一瞬間,夏鏡嚇得渾身都繃緊了,嘴唇開闔幾次才發出聲音:“我……是他告訴你的?”


    “嗯,你是去找他?那可不是gay bar,”大概是他表現得太難為情,杜長聞放過了他,沒有追問細節,反倒笑了笑,說:“放心,我不過問你的私事。但我年長你幾歲,有些話聽上去老氣橫秋,還是應該跟你說。你還年輕,不要為了一點認同感走錯路,認識或者不認識同類人其實都沒什麽要緊,人生是要靠自己過的。”


    夏鏡心裏一鬆,看來祁羽沒有多說什麽。


    他點點頭,默認了杜長聞的猜測。


    杜長聞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脖子,帶一點安撫的意味:“好了,這件事到底結束,也請你替我保密吧。”


    迴宿舍的路上,已經完全看不出下過雨,陽光燦爛得過分,碧空白雲像明信片一樣幹淨明亮。夏鏡穿著杜長聞給的襯衫走在海濱路上,感覺陽光曬得人身上發癢。


    走著走著,他忽然伸手,摸了摸後頸。


    這天晚上,夏鏡做了一個夢。


    他像以往無數個日子一樣待在實驗室裏,周圍很安靜,沒有別人,他看著眼前的桌麵,上麵擺著薄薄的書。書名陌生而熟悉,並且看不明白。


    隨手翻開,書太薄了,沒幾下就翻到最後,他預感自己會找到什麽東西,但想不起來,隻有這個念頭在腦中盤旋不去。他不甘心,翻來覆去地在書中尋找。


    視線就在這時看清了書中的一些語句:


    now i am quietly waiting for the catastrophe of my personality to seem beautiful again,and interesting,and modern.


    what does he think of that?


    i mean,what do i?


    and if i do,perhaps i am myself again.


    疑惑像霧氣一般陡然濃厚起來,夏鏡在夢中慌亂地思索——什麽答案?


    而就在這時,他一睜眼,醒了過來。


    大概已經是深夜,陽台外有些許微聲吹拂樹葉的聲音,宿舍內十分安靜。另一張床上,魏澤應該睡得正熟,一點動靜也沒有。夏鏡很快迴憶不起來夢裏那些句子,甚至不確定它們是否真的存在,但夢裏那種躁動的感受還停留在身體裏。


    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夏鏡坐起來。


    接著,他撩開床帳,輕手輕腳下了床,自衣櫃裏取出杜長聞給他那件襯衫,拿在手裏,又輕手輕腳迴到床上,躺了迴去。


    襯衫覆在臉上,黑暗裏什麽也看不見,隻有輕柔的觸感,像一張纏綿的網籠罩下來,略微憋悶的空間裏,夏鏡聽到自己的唿吸。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又緩緩唿出來,分明什麽味道也沒有,可感受是異樣的。


    唿吸一次比一次貪婪,鼻尖的空氣也變得溫熱而濕潤,布料似乎也顫動著,像有意無意地撫摸,像……杜長聞放在他後頸的手,貼著皮膚,不知是安慰還是不動聲色的親昵。


    這個念頭一出來,夏鏡唿吸一窒。


    仿佛有人捏著心髒,輕輕攥了一下。


    顧不得多想,此時此刻,身體裏流竄的渴望開始發酵膨脹,受了蠱惑的手摸索著向下探去。


    他的身體在被子裏克製地顫動,臉上是杜長聞的襯衫,幾步之遙躺著熟睡的室友,而室外是瀟瀟的長夜。


    月色灑在靠近陽台的地板上,淡得幾乎看不見,幾縷清風經過門縫飄進來,融入滿室靜謐。隻在無人看見的柔軟溫熱的角度,快感來勢洶洶,如火燎原,一顆心跳得有如擂鼓一般……


    而當情欲褪去後,一些更真摯堅固的東西就浮出了水麵,得見天日。


    夏鏡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那是絕望而甜蜜的三個字,杜長聞。


    這一夜睡得很沉,差點錯過上午的課。


    掐著點醒過來,夏鏡第一反應是趕去上課,撩開被子卻看見床單上的痕跡,動作頓時卡了殼。不敢去想昨夜發癲的自己,彼時那種迷亂沉澱在心裏,在上午明媚的陽光中迴憶起來,成了某種更恆遠的感情。


    為了洗床單,夏鏡還是翹了課。


    還是後來魏澤迴宿舍,滿臉愁緒地說起來:“今天測量課說的期末考內容,平時也沒講啊,這可怎麽搞!”他才知道錯過了期末考信息。


    夏鏡坐在椅子上,扭頭看他:“考什麽?我今天沒去。”


    “你沒去?”魏澤對此很驚訝:“以前可沒見你翹過課啊,不過你測量學得好,不去也沒關係,我記得期中的報告你拿了最高分吧?哎,我和測量和統計真是不對付,還是實驗好一些……”


    夏鏡見他離題萬裏,收不住話,隻好等他暫告一個段落後,趕緊說:“今天的課件借我打印一下?”


    助教會在課上發當堂的課件,夏鏡沒去,自然沒有。


    “行啊。”魏澤當場從包裏掏出皺巴巴的一疊紙:“給!哎你今天不去儷大啊?”


    夏鏡接過來,忽略了後半句,隻說“謝謝,我馬上複印完還你”,然後拿著課件下樓複印去了。


    夏天和期末考就這樣接踵而至。


    對於還有一年就畢業的學生來說,還要準備找實習。


    朗朗日光之下,校園裏眾人行走的步伐似乎都快了幾分。除了忙碌之外,夏鏡看上去和以往並沒有太大不同,他依舊往實驗室跑,不僅準備期末考,還抽空關注賈依然和楊斌的試驗進度,甚至幫忙協助過幾場實驗,自己的文獻綜述也沒落下,等到期末考臨近的日子,又有條不紊地投了幾份本地的實習簡曆。


    旁人看來,他毫無忙亂的跡象,更像是突然打了雞血,比以往更拚搏上進了而已。


    不過有一次,在實驗室,夏鏡接了咖啡給杜長聞端過去的時候,杜長聞接過杯子,對他說:“勤奮是好事,但你這個年紀,也不要總待在實驗室學習。”


    夏鏡差點變了臉色,頓了頓,含笑問:“那應該做什麽?”


    “這怎麽問我?”杜長聞說:“人的精神如果隻靠一件事支撐,是很危險的事,我隻是希望你放鬆一些,你這個年紀,放縱和娛樂也不算錯。”


    夏鏡就真的笑起來:“哪有勸人放縱和娛樂的?”


    “隻要不走錯路,多體驗生活總是沒錯。”


    夏鏡臉上的笑意就擴大了,說了句“嗯,我明白”,轉身走出辦公室。


    他能感覺到,自從杜長聞承認了性向後,待他更隨和了一些,言談中的關心並不遮掩,似乎說開了反而不用避嫌,彼此坦蕩,是保持著距離的同路人,有著克製的親密感。


    夏鏡也強迫自己這樣想。


    他甚至學會了在杜長聞麵前不再慌亂和躲避,大概意識到自己不合時宜的渴望後,反而有種心如死灰的淡定。


    之前經曆過的波折仿佛一則充滿暗示的寓言,告知他有些事情注定有著悲劇的底色,容不得辯解,任何試圖闖破牢籠的舉動都隻會帶來災難。


    何況,杜長聞還是老師,這種事情對一名老師帶來什麽影響,不必問也知道。


    而他怎麽能在明知後果的情況下,為杜長聞帶來災難?


    他終於明白自己是怎麽想的,也因此,恐怕永遠不會知道杜長聞是怎麽想的了。


    第21章


    期末考完,實驗室還沒放假,夏鏡的簡曆已經有了迴音。


    因為是頭一份實習,他心裏也不大摸得準,看著差不多的崗位便都投了試試,於是接連幾日都約了麵試。實驗室隻有他和賈依然會常年出現,賈依然這段時間因為感冒請了假,所以夏鏡麵試時都選在實驗室,比別的地方都安靜正式。


    這天上午,麵試到一半,杜長聞從外麵進來。


    杜長聞一眼就看出他在做什麽,沒出聲,朝他笑了下,權作招唿。


    夏鏡與他對視,口中正在說的話就不自覺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易用性是最基礎的一關,可以通過可用性測試配合眼動儀來進行驗證……”


    餘光就見杜長聞走進辦公室,輕聲關了門。


    麵試很快結束,夏鏡照例給杜長聞接咖啡,杜長聞叫住他,問:“麵試怎麽樣?”


    “都還在一麵的流程,我也不知道麵得怎麽樣,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對方想挑什麽樣的人,隻能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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