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長聞和夏鏡並肩走在人群後,夏鏡大概是這群人裏最沒酒量的一個,別人都沒見得醉,隻有他走得有點搖晃,杜長聞隻好半托半扶著他的手臂。


    其實夏鏡覺得自己沒醉到這個地步,但也沒有拒絕。


    島上的小巷蜿蜒曲折,街燈晦暗,還時常被過於豐茂的枝葉遮掩,走在其間,像永遠沒有盡頭。路上很安靜,隻聽見前麵人的說話聲,還有各自的腳步聲。他們兩個倒是誰都沒有說話,沉默地走了一路。


    到酒店後,各自迴自己的房間。


    盛夏的夜晚還是熱,夏鏡一進門就開了空調,然後迅速衝了個澡。洗完澡出來才真正感覺自己醉了,好像酒意被溫熱的水流一激,變得更厲害了,頭隱隱作痛,還有點莫名的興奮。他惦記著第二天還要去玩,一邊擦頭發一邊想:“得趕緊睡覺。”


    結果下一秒就發現,屋裏的空調在漏水。


    島上多數酒店都有些年頭了,空調不大講究地裝在床頭,洗個澡的時間而已,漏的水已經打濕了床單。


    夏鏡想了想,轉身走出去,站在隔壁杜長聞的門前,抬手敲門。


    杜長聞聽聞他說空調漏水,先去他那間屋子看了看。末了和他商量:“這個天氣不開空調恐怕睡不著,打電話叫前台又不知道要折騰多久,要不然你來和我擠一擠?”


    夏鏡心想“和你擠一擠更睡不著”,口中毫不猶豫地迴答:“好。”


    其實他也知道,站在杜長聞門前的時候,他就已經抱著說不清的心思了,隻是酒精的作用讓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想要做什麽,言行舉止都是下意識的,超過了理智思考的範疇。


    杜長聞關了空調,替他抱了床被子,領他到自己房間。


    夏鏡亦步亦趨地跟著,進屋後站在門口不知道怎麽辦。杜長聞把被子仍在床上,又將自己那床往旁邊挪了挪,枕頭原本就有兩個,杜長聞又將它們分開擺好。做完這些一轉頭,倒是笑出聲來:“別罰站了,在想什麽?”


    夏鏡自從喝了酒就一直有點臉紅,這時也看不出有沒有不好意思,隻是呆呆地往前走了幾步,像是終於決定下來,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我在想……你調酒的本事,是跟誰學的。”


    這是剛才喝酒時忽然升起的疑問,當然他這天的疑問不止這一個,但隻有這一個能說出口。即便是這個問題,也已經夠突兀的了。


    不過杜長聞沒有表現出詫異。


    他麵色如常地忽略了這個問題,隻說:“已經很晚了,我去洗澡,你要是困了就先睡。”


    夏鏡好像也並不執著於答案:“好。”


    等杜長聞進了淋浴間,夏鏡果真去床上躺下。這時候他才發現,眼前這扇磨砂玻璃牆後麵,就是淋浴間。


    他看到了模糊的人影。


    第23章


    夏鏡看過一部電影,故事也發生在海邊。


    孤獨的作曲家獨自到海邊度假療養,沒想到在酒店偶遇一位雕塑般俊美的少年。作曲家從此失魂落魄,殷殷注視少年的身影,看他與家人用餐對話,看他從身邊擦肩走過,看他顧盼舉止間,與自己交錯的目光。


    沉迷於此的作曲家,精神變得錯亂而亢奮。


    後來,霍亂從北非蔓延至各地,災難的影子漸漸逼近,作曲家有所察覺,甚至差一點就要離開,但最終還是選擇留在此地,遙遙注視他的少年。


    急病與死亡的陰影日益濃厚,最終的結局裏,作曲家獨自一人坐在沙灘的椅子上,遠處是陰沉遼闊的海麵,不久之前還充溢著歡聲笑語的沙灘,現在已經沒有人了。


    他的神思已經恍惚,知道自己即將告別這個世界,而在生命最後的餘光中,他忽然看見少年出現在沙灘上。裸露而美麗的身影背對著他,漸漸往前走,一直走,走向無邊的大海,少年輕輕伸手,像是玩水一般碰了碰齊腰的海麵,浪水溫柔地卷過他的手指。


    這幅堪稱柔情的畫麵帶走了作曲家最後的神誌,他闔上眼,從椅子上摔下來。


    為了年輕美麗的、從未交談過的少年,他最終失去了生命。


    當初看這部電影,夏鏡十分不解——什麽樣的愛能夠這樣,寂寞無聲又天地變色,絕望壓抑又甜蜜滿足?


    現在盯著眼前的磨砂玻璃,夏鏡也十分不解——隻是個模糊的人影,他怎麽就立刻起了反應,並且難以自持了?


    酒意和欲望層層湧上心頭,淋漓的水聲隔牆傳來,莫名催情。頭頂空調發出嗡嗡的聲音,在夏夜裏沉悶又催眠,夏鏡難耐地動了動,仿佛迴到重複過千百次的綺夢中,被裏燥熱起來,手不受控製地往下探。


    漸漸地,連玻璃上印著的人影也看不進眼裏,眼仿佛瞎了,耳仿佛聾了,周圍的世界離他很遠,頭臉埋進被子裏,壓抑著喘息,全部感覺集中在一處,是天崩地裂的幻夢,用不可抵禦的力量將人拉入其中,他隻能激動澎湃著全然接受……


    到後來,目光已經無法聚焦,他隻是茫然地盯著眼前白茫茫的磨砂玻璃,感覺自己心跳過速,是在見證一場死亡。


    然而下一秒,他倏地睜大了眼。


    玻璃裏已經沒有人影了。


    他倒吸一口氣,全身立刻僵硬了,微微偏頭看向床尾。


    床尾到淋浴間有一個短小的走廊,直到這時候,夏鏡才聽見些微的動靜從那裏傳來。似乎是腳步聲,似乎是衣物窸窣的聲音。


    他什麽時候出來的?他聽見了多少?夏鏡惶惶地想著,心跳得快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但手腳開始發涼。


    他眼睜睜看著杜長聞從牆角走出來。


    杜長聞應該是在走廊裏換好了睡衣,他走出來的時候,手裏拿了張毛巾,正在擦頭發,因為這個動作和半垂著頭的姿勢,夏鏡一時看不清他的神情。盡管杜長聞看上去一切如常,夏鏡還是感到某種等待審判前的死寂。


    而後杜長聞的動作在他眼裏就像慢鏡頭一樣,他放下拿著毛巾的手,抬頭看了看夏鏡,似乎輕微地頓了頓,目光移開的同時,轉身走向梳妝桌。那裏放著燒水壺和半杯茶水,杜長聞往水壺裏添了點水,按下開關鍵,在托盤取了隻空杯,轉頭再一次看向夏鏡。這迴他開了口:“要不要喝茶?”


    夏鏡感到血液一點點迴到身體裏,他也一點點迴了魂。


    杜長聞好像並沒有聽見,他想,也許自己埋在被子裏,聲音並不大,而杜長聞在擦頭發,毛巾蓋在濕發上,也許就聽不見別的了。


    也許,也許……


    他一麵想著,一麵迴答杜長聞:“好,謝謝。”


    燒水壺的聲音響起來,很快變得吵。夏鏡反而鬆了口氣。


    趁著杜長聞用酒精片擦杯子和倒茶葉的時間,他強裝自然地去了一趟淋浴間。


    後來兩人各自喝了口茶,關燈睡覺。


    夏鏡在黑暗中睜著眼,極疲憊又極亢奮,好像於世界性的災難裏走過一遭,劫後餘生,連冷熱也感知不出來,隻是躺在那裏,徒勞地數著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迷迷糊糊睡過去又醒了來,腦海裏睡意濃得像夜色,卻又睡不踏實,總是被迫迴想睡前杜長聞的神情動作,一幀一幀迴顧,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身邊躺著杜長聞,夏鏡動也不敢動,隻聽見兩人的唿吸。


    忽然一個念頭閃過——杜長聞好像也沒有睡著。


    夏鏡被這個念頭攪得沒了睡意,隻覺得心弦一緊,勒得他立刻清醒過來。兩個人躺在床上,都是一動不動,怎麽想怎麽刻意。他自己是做賊心虛,杜長聞又是為什麽?


    越想越是惶然,夏鏡翻了個身,看向杜長聞的方向。


    暗中什麽也看不清,但窗簾沒拉滿的緣故,有淡淡的月光燈影照進來,杜長聞蓋著被子的身體就隱隱約約呈現出輪廓。


    事到如今,他反倒鎮定得過了頭,從被子裏伸出手,他輕輕地碰了下杜長聞。


    隔著被子,這點觸碰實在不算什麽,連他自己都不肯定碰到的是肩膀還是手臂,可他清晰地察覺到了杜長聞唿吸的變化——他的確是沒有睡著。


    夏鏡聽到自己的心狂跳起來。


    “你……”他艱難地開口:“你看到了,是嗎?”


    過了不知多久,杜長聞的聲音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輕輕響起:“是。”


    都說愛和咳嗽一樣無法掩飾,夏鏡想過被他發現的一天,但沒想過這個情境這樣難堪。而這件事情又不僅僅是難堪。他半天說不出話,身體因為惶恐而不受控製地發抖,連杜長聞都察覺到了。


    “夏鏡,”杜長聞的聲音很低,聽在夏鏡耳中好像帶了迴響:“沒有關係。”


    “怎麽會沒有關係。”夏鏡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句話是想澄清還是解釋:“我不是一時興起……”


    杜長聞側過身,仿佛是更近地看向了他。


    夏鏡的聲音幹澀得不像自己的:“但我沒想讓你知道。”


    杜長聞歎了口氣:“夏鏡,我剛才一直在想要怎麽跟你說。有時候,人們會混淆自己的情感,有的是一時衝動,有的是對同類人的親密感,有的是對年長者的認同,都可能被誤認為是愛情。你需要時間去思考自己的想法——”


    這番話像一盆冷水澆下來,衝散了所有緊張,卻激起另一種情緒。


    “所以你早就知道?”夏鏡深吸一口氣,牽動嘴角做出了冷笑的表情,黑暗裏當然是看不清的,但冷笑也會滲透在言語中:“我是怎麽想的,我清楚得很,不用你替我找這種借口。”


    杜長聞頓了頓,說:“我不是替你找借口——”


    “那你何必說這種話。”夏鏡打斷他,理智在這種時候是無用的:“你明明看到了,卻什麽也不說……如果今晚我沒有問,你是不是要一直裝作不知道?現在又拿這種荒謬的理由搪塞我,你就這麽怕我糾纏你,還是怕我給你帶來麻煩,急不可耐地就想抹平一切?”


    “這又是在說什麽。”


    夏鏡不理會他,繼續說下去:“我倒是忘了,掩飾性向掩飾過去,生怕別人了解你一點,裝模作樣不就是你最擅長的事。”


    下一刻他感覺杜長聞伸出手來,握住他的手臂,力道並不算輕,帶著安撫的意味和就此打住的暗示:“別說氣話。”


    夏鏡何嚐不知道自己在氣頭上,可事實上他掙脫杜長聞的手,接下來的語氣幾乎帶著刻意的挑釁:“怎麽就是氣話,你心裏什麽都清楚,不過是拿我當個樂子看,可笑的是我還演得樂此不疲。”


    “你什麽也不知道。”


    到了這時候,杜長聞的語氣也漸漸冷下來。


    夏鏡心裏一沉,怒氣倒是頃刻間被人抽走了,連帶著語調也低落下去:“我的確什麽也不知道。”


    杜長聞顯然也在克製自己:“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你現在不冷靜。”


    “我沒有不冷靜,是你在逃避。”


    “那就先睡覺,已經很晚了。”杜長聞的聲音很輕,近乎冷漠:“明天迴學校我們再說。還是你想吵得別人來敲門?”


    的確是很晚了,夏鏡不知道現在是淩晨幾點,隻感到頭痛欲裂,又因為太困或者太激動的緣故,心跳也明顯加速。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分神想了一下,不知道杜長聞是不是也同樣難受。不過他很快拋開這個念頭,深深吸了口氣,勉強迴答道:“好。”


    餘下的夜晚已經很短,夏鏡終究還是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第24章


    夏鏡睡得不安穩,但醒來時發現陽光已經灑滿地板,而杜長聞已經不在房間。


    查看手機才發現杜長聞給他留的信息,說是和其他人去看日出了,還囑咐他出門後打電話聯係。言辭屬於關心學生的師長,別無其它多餘含義。


    居然還有精力去看日出……夏鏡不乏諷刺地想,這種自作主張的體貼果然是杜長聞的風格。


    他洗漱完走下樓,發現身處一條小巷,周圍遍布榕樹和建築。榕樹大概是上了年頭的古木,裸露懸掛的氣根密密麻麻,建築應當也是舊日洋房,透過白牆上的綠欄杆望進去,隻能看見紅磚白石的牆麵和外廊,但也足夠想象當年的旖旎風采。


    夏鏡來之前對島上的建築期待已久,此刻卻隻匆匆一瞥,實在提不起興致遊覽。


    不敢走遠,他走出一條巷子後終於找到小吃鋪,隨便吃了點東西填飽肚子,就原路返迴酒店。估摸著大家中午前要迴來退房,他打算就在酒店等著。


    他沒有聯係杜長聞,杜長聞也沒有再發任何信息。


    在酒店床上靠著,迷迷糊糊又睡了一會兒,就聽見房門“叮”的一聲打開,杜長聞迴來了。夏鏡沒有動,杜長聞走進來看見他,問:“你睡到現在?”


    見他這樣淡然,夏鏡在一瞬間又騰升出怒氣,然而當杜長聞走近幾步,夏鏡看見他眼下淡淡的青色和疲憊,又有一瞬間的心酸。


    在無人知曉的夜晚裏,他曾無數次告誡自己:你怎麽能給他帶來麻煩?


    思及至此,又有點委屈。


    “沒有。”他垂下眼:“我下去吃了早餐。”


    杜長聞看著他,像是還有問題,但最終隻是說:“收拾東西吧,退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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