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本宮的母族。」李昭儀淚眼迷蒙,感傷惆悵地道:「若是你母親還在,她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可惜母親不在了。」他目光幽然,也不知是歎息是自嘲。


    李昭儀一震,心沒來由評然狂跳了起來,嘴巴有些發幹。「青兒……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難道你真的忍心看你外祖母和舅舅一家大禍臨頭?還有羿兒,他畢竟是你嫡親的表弟啊!」


    「微臣隻聽命於皇上。」他平靜地迴道,「安定伯府有沒有過錯,當有皇上聖裁,誰也幹預不得。」


    「青兒!」李昭儀嬌容變色。


    「姨母,」他眸裏掠過一絲異樣,仿佛是感慨,又似是悲憫,隨即恢複清平沉靜。「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人總該自知。」


    李昭儀隱於素袍底下的纖纖指尖緊握成拳,心下如驚滔駭浪。


    他這話……又是何意?


    「皇上有召,不敢耽擱。」他長睫微垂斂住了所有心緒,輕聲道:「此處風大,還望娘娘自珍貴體,微臣先行一步了。」


    「青兒……」李昭儀看著前方高挑頎長卻痩削的背影,眼眶發熱,難掩語聲的瘡啞。「你,始終不能原諒姨母禍及了你們母子嗎?」


    默青衣背脊挺直,一動也不動,燕奴則是眼神陰鷲地瞥了李昭儀一眼。


    「青兒?」


    「我寧願相信那是命。」良久後,他低道。


    當年引山賊寇作亂,正於弱冠之歲的父侯偶然救了前去上香的母親,卻因此一見傾心互許鍾情,隻是母親當時己入選秀女名單,姨母卻是另外許定了南陽鄧氏大郎君……最終姨母為了母親毅然退了鄧氏親事,自願進宮,致使母親得以嫁予父侯,鄧氏大郎君卻遠走他方。


    母親和父侯恩愛逾恆,心中卻始終愧疚深深——若非是她,又怎會連累姊姊到那不見煙硝的可怕後宮中同嬪妃廝殺?


    因著這份天大恩情和愧意,鎮遠侯府一向是姨母於宮中的倚仗,直到二十三年前,大腹便便的母親進宮陪伴初有孕的姨母,卻陰錯陽差之下,誤飲了獨孤貴妃命人下於姨母蔘湯中的子母蠱,以及——他閉了閉眼,清俊臉龐肌肉隱隱跳動著,胸口那蠱毒仿佛又大肆齧咬了起來,疼得他冷汗涔涔,無法唿吸……


    燕奴敏銳察覺到侯爺的異狀,臉色大變,急忙想扶住他,卻被他揮退了。


    「我,沒事。」


    李昭儀心疼慌亂地喊道:「青兒怎麽了?他又發病了嗎?快召太醫——」


    默青衣心口急遽地一抽一抽,好似被巨掌緊緊掐握住了心髒擰絞著,他麵色慘白如雪,修長挺直的身軀搖搖欲墜了起來……


    「侯爺!」


    燕奴驚恐地大吼一聲,非但驚動了清華殿的金吾衛,連皇帝和定國侯、關北侯與冠玉侯全聞訊衝了出來「青衣!」


    「阿默!」


    李昭儀不敢置信地望著這一幕,美麗淚眼裏掠過了一抹深深的……


    震驚與怨毒。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


    有彌濟盈,有鵝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


    雖雖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


    咣啷一聲,鄧箴手中的瓦罐跌落地麵,摔得支離破碎醬菜四濺!


    她心髒狂跳,唿吸急遽短促,陣陣不知從何而起的不祥預感齊湧而上,渾身上下說不出的冰冷發麻。


    怎、怎麽了?怎麽會這樣?她是病了嗎?


    鄧箴拚命大口吸氣,卻止不住暈眩和慌亂的心緒,撐在門邊好半晌才勉強鎮定了下來。


    「……許是近日忙著收拾搬家的事,累得狠了的緣故吧?」她喃喃自語,極力說服發慌的自己。


    她揉了揉心口,搖搖頭,趕忙把摔碎的瓦罐和醬菜收拾幹淨,再把最後幾罐醬菜裝進大包袱裏,綁縛好了之後,放在大堂的正中央。


    這些是留給他的。


    待離開蕎村前,她會托鎮上食店掌櫃的幫忙把醬菜送到鎮遠侯府,此外她也寫了醬菜和魚醬的種種製法於布絹上,屆時侯府的庖丁看了便知道該如何醃製,往後……往後侯爺就不用怕再吃不到合口味的醬菜了。


    「你真的要走?」鄧細不知何時靠在了門邊,因豐潤而顯得嬌嫩美豔的小臉有著一絲煩躁的陰鬱。


    「是我們都要走。」她對這個大妹妹已然無力教誨,隻能努力平心靜氣道。


    「我不走。」


    鄧箴眼神銳利了起來。「為什麽?事到如今,你還在指望陳家嗎?」


    「陳家算得了什麽?」鄧細冷笑,想起自那日他們迴村後,陳大郎君便忝著臉過來同自己殷勤賣好,言談間諸多陪小意兒,卻是暗隱打聽鎮遠侯府之事,她就覺得一陣惡心。


    哼,知道她們姊妹和鎮遠侯府有關係,現在倒是迫不及待來攀附討好了,她鄧細如今又怎麽可能還會把這等下賤不堪之人看在眼裏?


    長姊傻,她可不……


    鄧細不信憑著自己過人的美貌,無法博得一個錦繡風光的前程,她定要讓陳家和蕎村眾人後悔莫及,也要讓長姊看明白誰才是鄧家真正的頂梁柱!


    前朝有寡婦再嫁尚且能稱後,受帝王恩寵一生,她鄧細就算己失了清白身子,憑著嬌容麗色,想做富貴人家的寵妾又如何不能了?


    「你又想做什麽?」鄧箴心下一凜,眯起眼,語帶警告道:「不要考驗我的耐心,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放棄你嗎?」


    鄧細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大姊姊,你為什麽總是看低我?我鄧細既然吃過那麽大的虧,這輩子就不可能再讓自己栽第二次跟頭,你信我,隻要你願意引薦我進鎮遠侯府,我一定能奪得侯爺的寵愛,坐上堂堂貴妾,甚至是侯夫人的位子——」


    一記掌摑聲響亮地響起,掌心的火辣辣依然無法敵得過鄧箴內心的震驚痛苦和滿滿酸澀。


    「你打我?你居然又打我?你憑什麽打我?」鄧細捂著迅速紅腫起來的臉頰,憤怒地尖叫起來。「陳家的事是我錯了,你教訓我我無話可說,可我今兒又說錯什麽了?」


    「鎮遠侯是我們的恩人,不是你攀權附貴的獵物!」她胸口急遽起伏,盛怒中夾雜著深深的悲哀。


    「是你自己沒本事!」鄧細美眸赤紅,口不擇言地道:「如果是我,一定會好好伺候侯爺,令得他歡悅滿意,絕不會讓他有機會趕出侯府……」


    「鄧細,」她顫抖的手緊緊拳握,整個人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你沒有這個機會了,明日我們就走。」


    「要走你們自己走。」鄧細深吸一口氣,嬌美的臉龐敵然地昂起。「日後你就會知道,還是得靠我才能光大鄧家門楣,爹娘在鄧氏族人麵前失去的,我統統都會拿迴來。」


    「南陽鄧家跟我們再無幹係。」鄧箴的聲音寒冷如冰,「在他們眼中,沒有親情,唯有利益,你想被吞吃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隻管自去,可甘兒和拾兒會跟我走,也許往後一生清貧度日,可至少活得像個人,而不是待價而沽,隨時能被犧牲的東西!」


    「你這是什麽意思?」鄧細敏感地察覺出了她話中的異樣。「爹娘當年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爹娘寧可死都不願迴南陽鄧氏。」她冷冷道,「這就足夠了。」


    「鄧箴——」


    她頭也不迴地拂袖而去,連看也懶待再看這個無可救藥的大妹一眼。


    翌日,待買下的驢車送到,鄧鏡安撫的摸了摸驢兒的大腦袋,喂了它一捧烤黃豆,並抱起興奮得亂跳的鄧甘和鄧拾上車後,再吃力地將包裹行囊和鋪蓋堆進了不大的車廂內。


    雖然不是新造的驢車,可勝在木料結實,褥子鋪好後,弟弟們在裏頭也能勉強躺著歇息。


    「細兒,上車。」她凝視著神情複雜陰沉的大妹妹,終究有一絲心軟地輕聲開口,「你難道真的舍得我們嗎?」


    鄧細美麗的眸子掠過一抹矛盾掙紮之色,隱有淚光了。


    「細兒……」她眼底亮了起來。


    「你分給我那一半的金銀,還有這屋契地契,就足夠了。」鄧細心中野望終究淩駕情感與理智,一狠心地別過頭去,大聲道:「往後,是富貴是落魄,都苦樂自知,與人無尤!」


    鄧箴呆呆地望著大妹毫不猶豫關上大門,心霎時重重一震……


    「大姊姊,不哭。」


    「不哭,不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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