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是本侯做錯什麽了嗎?」他低聲問。


    不是他,是她自己。


    鄧箴再搖了搖頭,壓抑著內心百般複雜的酸澀,又複寫下:長久不見弟妹,小女心中難安。


    默青衣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清俊眉眼淺淺漾起了笑紋。「令弟妹在別院很好,若你想念他們,便讓他們入侯府與你相會便是了。」


    燕奴忍不住挑眉,略帶警告地盯著鄧箴。「侯爺說的沒錯,鄧小娘子可別辜負了侯爺的一番好意。」


    她心中湧現了被逼迫的別屈感,尤其燕奴那高高在上的示恩口吻,仿佛她再婉拒便是不識好歹。


    可鄧箴,你明明就不該太拿自己當迴事了!


    最初本就是恩公一再伸出援手,她進侯府報恩也是心甘情願,那麽如今她還有何可矯情、可生氣的?


    鄧箴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裏的忿忿翻騰霎時消失無蹤,悵然地暗暗苦笑了。


    恩公便是恩公啊!


    ——是小女想差了。小女也該去準備朝食,請侯爺稍待片刻。


    她寫完之後,便欠身作禮,默默地往小膳房方向去了。


    留下默青衣和燕奴兩個大男人麵麵相覷。


    「鄧小娘子……這麽好講話?」燕奴摩挲下巴。


    「她向來是好性兒的。」默青衣喃喃自語,深邃清眸卻有一絲異樣的困惑。


    明明一切已然迴複正常,鄧箴乜不再執意離去,可他為什麽總覺得好似有哪兒不大對勁?


    默青衣苦苦思忖,卻始終不得要領。


    「侯爺,安定伯求見。」代叔自外匆匆而至,麵色凝重地稟道。


    他平靜地道:「不見。」


    「……老祖宗的車駕乜來了。」代叔強捺著怒氣,恭聲道。


    默青衣尚未開口,燕奴已然火大衝口而出:「憑天王老子的車駕來了,就當沒見到,認不出不就好了?」


    「燕奴!」他淡淡低斥,「不得對老祖宗無禮。」


    「諾。」燕奴雖心有不甘,還是強咽下了這口鳥氣。


    「代叔,」他看向同樣忿忿不平的代叔,嘴角微勾。「勞你親迎出府,就跟老祖宗說本侯因表弟牽涉謀逆之事,心痛情急吐血,至今猶未醒來,太醫說此次病發來勢洶洶,恐會昏迷多日……去吧。」


    「老奴這就說去!」代叔眉開眼笑了,興衝衝而去。


    燕奴瞠目結舌,滿眼崇敬。


    「皇上龍駕最遲七日內歸,待本侯悠悠醒來,忍痛送上奏卷,時日也差不多對得上了。」他微笑道「侯爺威武!」果然心機最重的在這裏啊!


    默青衣揚起苦笑,再威武,好似一對上鄧小娘子就英雄無用了。


    默青衣心中那點子預感和不安果然逐日得到了驗證。


    他依然日日在飲下太醫開的苦藥汁之前,能得鄧箴親手所做、親自捧來的各色湯羹餌食開胃健脾,可是她送來了食盒後便會退到角落處,垂手恭立,直待他用罷、服過藥後,再手腳輕盈俐落地收拾妥當,悄悄退下。


    他幾次開口同她說話,幾次相問,她不是抬頭對他微微一笑,便是低頭裝作充耳不聞,仿佛口不能言,連耳朵都不好使了。


    饒是默青衣素來性情溫雅內斂,也不禁有撓牆的衝動——這日他皺著眉頭咽下太醫開的新藥方後,眼角餘光瞥見鄧箴又快手快腳地收攏好食盒,嬌小身軀往房門口方向移動時,他再抑不住了。


    「咳咳咳咳……」情急之下,甫落腹的苦藥翻溢上來,他劇烈咳嗽了起來,整個人伏在榻邊顫動不絕。


    鄧箴大驚失色,拋下食盒就衝上前來,小手努力地拍撫著他的背,不忘用焦灼求助的目光望向寢堂中的其他人……可哪裏還有其他人?


    燕奴早就在主子眼神掃來的那一刹那,拎著太醫火速離開現場了。


    雖然不知侯爺意欲何為,不過身為盡忠職守的武奴,看眼色的本領是重中之重,這時候不閃人,難道還留在這兒礙眼等主子槌嗎?


    鄧箴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蒼白著小臉緊咬下唇,不斷幫他拍背順胸,生怕他咳嗽太劇,把剛剛的藥都嘔出來了。


    默青衣滿頭冷汗,脫力疲憊地靠在她柔軟的懷裏,微閉著眼,掩住了眸底的羞澀與算計。


    她,總算不再對自己視而不見了。


    鄧箴輕輕地拍撫著他寬暗卻痩削的背,隱約可感覺到掌心底下的身軀勁痩單薄,骨頭都微微突出了……不知怎地鼻頭一酸,淚水撲鉸簌滾落。


    他都病得這樣厲害了,她還同他賭氣,對他苛責計較甚多,她、她真不是好人。


    「阿箴,莫再生我的氣了好嗎?」他好不容易才吞下那翻江倒海的嘔意,頭暈眼花,渾身無力,可鼻端嗅聞著她帶著幽幽甜香的溫暖氣息,耳朵不爭氣地悄悄紅了,嗓音帶著一絲脆弱地喃喃。


    她一顆心酸甜澀苦難以言喻,怔怔地環抱著這背對偎靠著自己的大男人,腦中亂成一片。


    默青衣不敢迴頭接觸她的目光,背脊貼靠著身後的溫暖柔軟,清俊臉龐慢慢羞臊發燙了起來,平生前所未有的手足無措和心慌意亂令得他唿吸紊亂,想再開口,卻發現喉頭好像哽住了什麽……有些結巴……


    「你這樣……我難受。」他低低道。


    她心一震,眸光似喜似悲若泣。半晌後,她終究還是狠下心來將他扶迴迎枕上,無視於他忐忑的神情,起身退後了一步。


    「阿箴?」他凝視著她,喉音微顫。


    她緩緩跪了下來,在他臉色大變的刹那,重重磕了個頭。


    「你做什麽?」他閃電般地下榻,及時接住了她的身子,大手迫不及待捧起她的小臉,焦急地檢查著她額頭迅速浮起的紅腫,有絲氣急敗壞地低吼,「你——你——」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淚光瀅瀅,嬌小單薄的身子卻掙紮了起來,急促而淩亂地寫下——侯爺別再這樣待阿箴了。


    「我……我怎麽了?」他一愣。


    好似阿箴不隻是……


    她的手指停住了,無法再寫下去。


    「為什麽不寫了?」他一急,猛地攥住了她的小手,激動得微帶顫抖,憔悴卻仍難掩瀲濡如玉的臉龐逼近她蒼白的小臉。「你惱我什麽?又防我什麽?你不能生了我的氣,卻叫我日日做個胡塗鬼——」


    ——別說那個字!


    鄧箴愀然變色,慌亂地忙捂住他的嘴,拚命搖頭,驚駭慌亂擔憂之意流露無遺。


    他楞怔地盯著她,氣惱憤慨的眼神柔軟了下來,隱約有絲喜悅和淚意,啞聲問:「阿箴,你很怕我會死嗎?」


    她心口劇痛,眼眶又紅了,哽咽地點了點頭。


    就算曾心寒,怨過,也自省過,甚至也有一度希望永遠離了這個曾經拿她當誘餌的男人,可她還是不想他有事,她就是聽不得……聽不得……


    「傻阿箴,我不會那麽容易死的,」他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淺笑,隨即笑意又如落在清池上的雨滴般消逝無蹤,「起碼,今年不會。」


    是啊,可他終究活不過兩年,那麽不管心裏對她有多少管不住的心思和悸動,兩年後,他依然是一坯黃土……可她呢?


    他胸口大痛,刹那間好似燙著了般地放開她,清瘦的身軀直挺挺地跌坐靠在榻畔,背脊被堅硬的紫檀榻沿硌得隱隱生疼也恍若未覺。


    自己是個有今朝沒明日的人,阿箴年華正茂,未來不管嫁予誰都會是幸福一世的賢妻良母,他既不能……又何必招惹她?


    「是我想岔了,險些誤了你。」默青衣閉上雙眼,渾身精氣神和喜悅霎時消逝一空,整個人又恢複了清冷寂寥疏離的病重時模樣,聲音沙啞卻堅定地道:「你,去吧。」


    鄧箴傻傻地望著他,被他異常的神情舉止驚得一懵,小嘴囁嚅了一下,麵上透著抹慌亂茫然無助。


    「你說得對,你是該歸家了。」他依然沒有睜開眼,語氣卻冷淡客套。


    她腦子嗡地一聲,這下是真的如遭雷擊、呆若木雞……


    【第九章】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詩經·邶風·擊鼓》


    仿佛像是做了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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