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當她提著一食盒的紅棗玉藕雞湯走近議事堂緊閉的門口,對甫自裏頭出來的幕僚文先生欠身行禮,正欲推門而入的刹那,忽然聽見裏頭傳來了一個物體墜落的聲響!


    她的心猛縮了一下,和愀然變色的文先生交換了一個驚慌擔憂的眼神,當下想也不想地齊齊衝撞開了門——當看見暈厥倒地,麵色慘白透青的默青衣時,鄧箴腦子轟然巨響,迅速衝至他身邊,饒是心急如焚,顫抖的雙手卻輕柔小心地扶起他的上半身,卻被那冰冷如……


    如……


    鄧箴這一刻幾乎魂飛魄散。


    不,不會的,恩公他不會死,他、他這樣的大好人怎麽可能……怎麽、怎麽可以就這樣死去?


    她還沒有報答完他的恩情,還沒有看著他蒼白的臉龐重現血色,恢複徤康——「快來人!主子病了!」素來睿智儒雅的文先生聲音也淒厲破碎了三分。「速傳太醫,快啊!」


    鄧箴在極度的慌亂恐懼中,異常地鎮定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讓昏迷不醒的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小手為他拭去滿頭豆大的冷汗,不斷搓揉著他冷冰冰的手、臉頰……


    他不會死,絕對不會。


    隻是懷裏的痩削男人氣息越來越弱,冰冷的身軀越來越僵硬,死命搓揉著他、試圖用體溫暖和著他的鄧箴心痛如絞,死命咬著下唇,鮮血淋漓也絲毫未覺。


    不知何時湧出的熱淚和唇上鮮血,一點一點地落在他慘白的臉上、唇上……


    仿佛過了痛苦煎熬的一生之久,實則隻有短短的幾息辰光,鄧箴懷裏陡然一空,默青衣已經被昆奴和侖奴抱起急迴寢堂——鄧箴呆呆地看著懷裏的空空如也,恍惚間,不知怎地竟覺心也空了。


    默青衣色淡如杏花的薄唇微沾上鄧箴的血,雙眸緊閉,氣息若斷。當太醫和眾人強捺焦灼地守在他榻前,用盡一切方法都無法令他醒來,隻能眼睜睜感覺到他的氣息逐漸消散之際……


    忽然間,昏迷不醒的他唇瓣輕顫了一下,指尖也微微動彈了。


    「侯爺醒了?」燕奴等人反悲為喜,激動地低喚。「太醫!」


    太醫跪在榻畔,在號過脈後,不禁心下一鬆,迅速用金針落在默青衣的神庭、印堂、氣海三穴輕撚,須臾後,再小心輕巧地拔起。


    默青衣喉頭一動,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睜開酸澀眼皮時,驀然發現榻前怎麽跪了一地人?


    冰冷的雙手仿佛還殘留著某種暖意和柔軟,恍恍惚惚如夢中。


    「我……怎麽了?」他沙啞地問。


    眾人麵麵相覷,太醫則是趕緊忙著開藥方、命藥童煎藥去了,最後還是文先生謹慎地道:「您一時閉氣過去了。」


    默青衣這才想起自己正欲批擬卷宗時,忽地胸口劇痛,眼前一黑,而後便不省人事了。


    「我身子現下如何?」他浮起一絲苦笑,極為平靜地問。


    一個比一個剽悍兇狠的武奴不約而同直勾勾盯向太醫,好似太醫隻要嘴裏敢說「不好」二字,立時就會被斬殺榻刖。


    太醫吞了口 口水,真真有苦難言,頻頻拭著冷汗道:「侯爺……您、您萬不可再勞神過度了,那蠱毒原就不易壓製,您精神血氣一耗弱,蠱蟲便伺機蠢動坐大,雖然這次明明己突破心脈,卻不知怎地又被逼退了迴去……實是蒙天之大幸啊!」


    太醫雖然未說得太直白,眾人卻聽明白了話中之意——此次能清醒純屬僥幸,可若再有下次,主子恐怕……


    眾人心陡然一沉!


    默青衣神色卻十分淡然,仿佛被告之命不長久的人並非是自己,他揮退了太醫,虛弱卻銳利依舊的眼神一掃眾人。


    燕奴迅速領會,對門外的護衛做了個手勢。


    四周立時密布暗衛高手,護得寢堂裏外固若金湯,風聲不入,一言不出。


    「我這身子太不爭氣,怕是等不及他們動手,還是按照原定計劃,那把火可以放了。」他輕描淡寫地微笑,聲音低微地吩咐。


    「諾!」侖奴握拳抵胸行禮,隨即消失在寢堂。


    默青衣唿吸微弱而吃力,冷汗如漿滾滾而落,微擺手阻止了文先生和燕奴等人的相勸,斷斷續續地再強吸了一口氣,啞聲問:「並州刺史進京了嗎?」


    「侯爺,冠玉侯麾下的執金吾越騎、射聲、中壘和關北侯主掌的屯騎、胡騎,以及咱們的虎賁、長水,皆己提高警覺,列兵設陣於京師皇城內外要地。」燕奴虎眸發熱,低聲道,「還有定國侯的三萬金甲衛,就算進京述職的並州刺史是鄧家的人,也影響不了大局。」


    並州晉陽雖有大軍五萬,不說能不能及時趕赴京城「作亂」,光是臨淄青州刺史手上的人馬就能釘死他們。


    「南陽鄧氏……」默青衣喘著氣,努力抵禦陣陣暈眩脫力感,「百年底蘊,不可小覷……雖然向來夠聰明的保持中立,然,京畿重地,不可有失……莫忘了,並州刺史鄧衍妻子的遠房表妹便是阿峨的親母。」


    京城貴胄士族們同氣連枝盤根錯節,又有哪一個能是真正幹淨如白雪的?


    就是他,也不能說自己毫無親族牽掛。


    「奴下們知道了。」燕奴一凜,沉聲領命道:「必會盯緊了鄧衍及他身後的鄧家。」


    「去,把這一池水攪渾了,」他想微笑,卻再無一絲力氣,聲音微弱如歎息。


    「先剁了幾個刺頭子,其餘的留待皇上龍駕迴宮後……再議。」


    這些人造反是不敢的,但卻不妨礙他們假借動亂之名,火中取栗,撈幾個重要的職位在手。


    「諾!」燕奴重重額首。


    「文先生?」他疲憊的目光望向一旁默然恭立的幕僚先生。「有勞先生了。」


    「不敢,此乃屬下分內之責。」文先生身為鎮遠侯爺首席幕僚,立時揮毫代侯爺擬了幾道手諭,呈與侯爺覽過無誤後,便發予了昆奴。


    「藥來了。」太醫小心翼翼地捧將上來,苦口婆心勸道:「侯爺還是緩一緩神,先吃幾口吃食墊墊脾胃,這藥服下才不傷身啊!」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藥給我。」


    這具衰敗不堪的身軀己無所謂傷不傷了,況且他真的什麽都吃喝不下,強撐著服藥也不過隻是想再續一口氣,多挨些時日罷了。


    眾武奴不敢再勸,隻得對文先生使眼色。


    「且慢。」文先生溫和地開口,真摯地道:「侯爺,您昏厥過去之際,那位鄧小娘子正送了補湯來,可被嚇壞了,說來若不是她忍淚拚命為您搓揉頭手胸口,多少活絡了您身上的經脈血氣,後果不堪設想啊!」


    眾武奴不禁用滿滿崇拜閃亮的目光望向文先生——這招高啊!先生。


    默青衣蒼白中透著慘青色的臉龐意外泛起了一絲紅暈,遲疑地囁嚅了一下,也不知是靦腆還是窘迫地別過了頭半晌後,終於等來了他低微若喃喃自語的一句「便,先喝兩口湯也好。」


    眾人不禁長長籲了口氣,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還好還好,侯爺這時候少年情竇初開、知慕少艾,可好說話多了。


    寢堂內的氛圍自凝滯肅穆轉為輕鬆歡快的當兒,渾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鎮遠侯府內外寄予厚望的鄧箴,正小臉煞白,神情蕭索,懷裏抱著一瓷罐物事,默默守在寢堂外院的大門口。


    一重重緊閉的門,阻住了她的腳步,隔擋住她擔憂焦灼的視線,她隻能呆呆地等著,盼著裏頭能傳來好消息。


    陽光一寸寸走過台階,她站到雙腳都麻木了卻半點不覺……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是否平安無恙?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麽?


    她隻是在昆奴他們帶走侯爺後,身子仿佛自有意識地去了灶下,翻找著小膳房裏所有雞鴨魚肉蔬食,顫抖著手洗洗切切,熬了一鑊濃濃的老母雞湯,不加半點鹽,不斷撇去上頭的油膩,最後燜到肉酥骨化,湯汁變成了美麗的淡金透著奶白色後,這才小心地傾入瓷罐內,用厚棉布密密裹起,抱在懷裏……


    除了這個,她什麽都不會。


    鄧箴眼前逐漸模糊,低下頭來,極力憋住落淚的衝動。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忽然開了她猛然抬起頭,淚光瀅瀅的眼兒滿是期盼地望著門後的燕奴,小嘴微張。


    真是心有靈犀啊……


    燕奴見她懷裏抱著的瓷罐,隱隱溢出一絲雞湯香氣,虎眸掠過一抹欣慰,沉聲道:「侯爺醒了,正想喝湯。」


    她大喜過望,趕緊將懷裏的瓷罐捧上,破鑼嗓子輕聲道:「有勞燕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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