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晏從醫院出來,靠在門診大廳的門外,看外麵鋪了一層綿綿的雪。


    北京的冬天比大涼山要冷。


    唐安晏摸出一根煙來,意識到這裏是醫院又收了迴去,蹲在大廳門口給那真撥過去視頻。


    視頻沒能立刻接通。


    唐安晏掐了一下手心,又打了一遍,冷風不斷往脖子裏鑽,唐安晏攏了攏羽絨服,抬頭的時候聽到一聲很乖的。


    “安晏……”


    隔著屏幕看那真,總覺得畫麵有些失真一樣,同樣的眉眼在鏡頭裏顯得更溫柔,那真身上穿著還是那套彝族服飾,臉上表情有一瞬間的呆,可能是因為沒聽到唐安晏說話,那真又小聲喊了唐安晏一聲,把話筒對準自己嘴邊,喊,“安晏……”


    唐安晏手指摸著手機的邊,迴他,“嗯,安晏聽見了。”


    那真把手機拿開一點,從屏幕裏找唐安晏的臉,然後給他解釋,“剛才……那真忘了……怎麽接……按哪裏……所以接的慢了點……”


    “沒事的。”


    聽著那真的聲音,唐安晏頭疼了一天的不適才緩緩疏解,慢慢化開。


    “沒事的,安晏會一直打,等那真接。”


    “吃飯了沒有?”


    蹲的有些累,唐安晏索性直接坐下來,看天上不斷飄落的雪花。


    那真點點頭,乖乖的答他吃過了。


    “吃的什麽?”唐安晏極有耐心的溫柔詢問。


    “讓安晏看看,那真吃了什麽?”


    那真撅了噘嘴,沒說話。


    唐安晏往前湊近一點鏡頭,仿佛那真就在麵前一樣,伸出手指撫上屏幕裏那真的眼睛。


    那真把手機鏡頭對到飯桌上,因為不會轉換鏡頭,那真一直用自拍模式把手機屏幕幾乎平到桌子上,給唐安晏看。


    桌子上擺的還是唐安晏臨走前給那真做的糯米藕,估計隻吃了兩塊,還剩下好多,旁邊的碗裏還擺著兩個煮好的洋芋,也隻有其中一個被吃了三分之一。


    自己不在那真果然又不好好吃飯。


    “安晏不是留了麵條,那真自己有沒有學著煮,安晏教過了對不對?怎麽沒吃?”


    那真咬著嘴唇,這種被兇的時候一般都會低下頭不肯看唐安晏,這迴卻直勾勾盯著唐安晏眼睛,眼眶不知怎麽突然紅了。


    “安晏……什麽時候迴來……那真……想……”


    看到他哭,唐安晏眼睛也跟著難過,聲音混著冷風鑽進嗓子裏。


    “安晏啊,也好想我們那真。”


    唐安晏不舍得掛斷電話,看了一下時間不早了,拿著手機重新迴了重症監護室門外,電話也一直沒掛,躺在床上,看著那真困了要睡著又硬撐著看他的樣子,側躺在床上,哄他,“睡覺吧好不好?”


    “不要……”


    一聽說要睡覺,那真硬撐著睜開眼睛,湊近了屏幕給唐安晏撒嬌,“那真……不困……那真……陪安晏……”


    說完才小心翼翼抬頭看唐安晏,怯怯的問,“是……安晏……困了嗎……”


    他揪著手指,細聲細語的嘀咕,“安晏……不掛……好不好……那真……看著……睡……不出聲……乖乖的……那真會乖乖的……”


    聽到那真說會乖,唐安晏便什麽都隻想依著他,本來以為會睡不好,沒成想因為和那真視頻緩解的思念,反倒讓唐安晏這一覺睡得很香。


    醒來的時候,屏幕那邊的那真還在睜著眼睛,眼眶通紅,低著頭在抹眼淚,分不清是一晚上沒睡還是醒了又在哭。


    再抬頭的時候發現唐安晏醒了,那真有些懵的揉了揉眼睛,又乖乖仰著臉衝唐安晏笑。


    “安晏……早……”


    第27章


    ================


    老爺子在重症監護室待了一周了,唐安晏也從大涼山迴北京一周了。


    一周裏唐安晏每晚都會給那真視頻,在屏幕這頭裏教給那真怎麽把手機立住然後不耽誤做飯吃飯。


    那真肉眼可見的又瘦了,短短一周,把唐安晏好不容易給他養了幾個月的肉全減掉了。


    覃佩這期間每天都要來一次醫院,一般早上來,晚上才走,所以唐安晏隻有晚上有時間和那真視頻。


    躲著防著覃佩,是唐安晏迫不得已的藏匿,就像小學時偷偷藏起來的流浪小狗,每天晚上隻敢借著去扔垃圾的借口,快速的喂一點火腿腸和牛奶。


    後來那條流浪的小狗莫名其妙消失了,唐安晏每天還是照常時間去扔垃圾,手裏仍舊拿著一根用不到的火腿腸,堅持了一個多月,也沒等到小狗再迴來。


    那真則像是唐安晏失而複得的小狗。


    一個山裏出生,山裏長大,又在山裏等唐安晏遇到的小狗。


    唐安晏隻想把這條小狗養起來,也藏起來。


    爺爺在三周之後的一天突然被宣告搶救無效去世,唐安晏冷靜的處理後事,安排葬禮,體體麵麵的送老爺子最後一程。


    覃佩因為老爺子去世衝擊很大,在醫院住了一周,唐安晏除了要處理爺爺的事情,還要忙著替覃佩打理公司。


    老爺子一走,公司失了主心骨,覃佩雖在集團內立的住,但畢竟是於情於理而言,一個外姓媳婦也難以服眾。


    擔子還是得唐安晏挑。


    唐安晏這幾天忙到腳不沾地,悲傷的空都沒有,被擠滿的行程和事宜壓的滿滿當當,和那真視頻的時候也幾乎是聊幾句就掛斷了,狀態不是很好。


    沒辦法說給那真聽。


    那真不懂得這裏麵的彎彎繞繞。


    但那真的變化唐安晏終於在今天發現了。


    那真從最初的每天問唐安晏什麽時候迴來,到如今乖乖的等唐安晏電話,卻大部分時間都是唐安晏問他答,生分了一樣,小心翼翼的說一句話打量一次唐安晏的神情。


    每當唐安晏皺了眉,那真都會迅速把頭低下去不敢看他,揪著衣服手足無措的小聲嘀咕,“那真……很乖的……”


    “那真。”


    連日來的悲傷仿佛在此刻才逐漸洶湧,難以言說的折磨不眠不休的困在他不太清醒的腦海裏。


    狀態不太對,滿腦子無從下手的事情侵占了他太多的心力。


    唐安晏閉了閉眼。


    說。


    “乖,安晏先掛了。”


    送爺爺走的那天,北京下了好大的雪。


    無聲無息的純白落在京城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唐安晏從這裏被懷著期盼出生,也即將從這裏,送走這個曾期盼他的人。


    周而複始,生命早就在開始寫好了結局。


    唐安晏麻木的站在墓碑麵前,雪花落在黑色衣服上,很快的融化開,看著麵前老爺子的照片,想著他臨走時還不忘交代的事情。


    “小晏,爺爺看不到紀錄片上映了,爺爺都交給你了。”


    老爺子的遺憾終究沒能在去世之前彌補,所以把這份心裏缺失的地方,留給了自己最疼愛的孫子去繼承。


    唐安晏當時說不出話來,隻順從的點頭。


    如今站在墓碑前,湧起來的迴憶如下了蠱的蟲在身體裏密密麻麻的湧動啃咬。


    唐安晏突然想,陪著那真送走阿瑪的那一天,那個小傻子是怎麽做到,忍到他出現才肯哭的啊。


    葬禮結束那天,唐安晏一個人待在房間裏,床對麵的投影儀上放著爺爺當年拍攝的紀錄片。


    那時候的吉克曲一還很小,比那真還要小一些,也要更黑一些。


    說話的時候不敢太直視人,清澈的眼神裏盡是大山熏染的質樸與茫然。


    爺爺那時候身體還很硬朗,脖子上掛著一個老式相機,抓著藤梯和吉克曲一說話。


    “你們每天都要這麽爬上爬下嗎?會不會覺得很辛苦?”


    麵對鏡頭,吉克曲一有些不好意思,抓著背簍上的帶子,用不太通順的普通話迴答,“對,每天想下山就必須要爬藤梯。”


    吉克曲一撓撓頭發,“不辛苦,阿達阿莫才要更辛苦一些,他們還要背核桃下山去賣,一天也賣不了多少錢。”


    鏡頭從吉克曲一有些無措的臉移到他身上的背簍裏,裏麵放的是一整筐的洋芋。


    “這些也是要背下去賣的?”爺爺問他。


    鏡頭依然沒給到吉克曲一,畫麵裏呈現出來的是從上往下的陡峭藤梯,畫外音裏吉克曲一迴答。


    “對,不上學的時候我就幫阿達阿莫去賣一些,不然太多了,他們太累了。反正上山下山我都習慣了,我體力很好,體育老師都誇我呢,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沒什麽的。您累嗎?”


    吉克曲一指著老爺子的背包,“用不用我幫您背上山?”


    畫麵裏是吉克曲一禮貌又熱情的微笑,畫外音裏爺爺爽朗迴他,“不用了,別小看我老頭子,謝謝你啊小夥子。”


    這之後,老爺子留在大涼山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大部分鏡頭都是圍繞著吉克曲一拍。上山下山,上學放學,當時正值暑期,吉克曲一休息在家,後來開學之後,老爺子會和他約好迴來的日子,甚至其中有一場畫麵是爺爺去吉克曲一學校找他,拍了他站在學校門口的視頻。


    也是那個時候老爺子看著問吉克曲一問,“想報考什麽大學?”


    麵對這個問題,吉克曲一幾乎是沒有任何思考的迴答道,“沒打算上大學。高中畢業了就去成都打工,我和另一個同學說好了。”


    吉克曲一話裏的平淡和自然讓老爺子有一刹那的怔愣,畫麵那個時候也是抖的,老爺子把鏡頭遠遠的給到吉克曲一身後的大山,落日餘暉裏,光線落在吉克曲一的肩頭和左臉,老爺子忍不住說。


    “曲一。你不該被困在這裏的。”


    吉克曲一不太懂,但那天,老爺子去采訪支教於大涼山小學的老師時特意喊著吉克曲一一起。


    兩個人坐車迴懸崖村的時候,吉克曲一低頭沉默著一路沒說話,直到兩人下車,老爺子和他一同走在山間夜路上,吉克曲一突然停下來,看著老爺子背影,有些遲疑,但態度堅定的告訴他。


    “唐老先生,我想考成都大學。”


    頓了頓,老爺子這個功夫迴過頭看他,吉克曲一迎著老爺子帶著笑的眼神也仿佛鬆了一口氣,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


    “師範專業。”


    吉克曲一這麽說。


    老爺子欣慰的點頭。


    “你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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