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鏢師瞪著雙眼看了眾人一眼，惡狠狠地大聲說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以人抵債可不是咱們逼的，這文小三的借據上說得清清白白，那是人家自願的。”說完走到文若英麵前嘿嘿一笑，道：“文家妹子，你也別哭了。咱福慶鏢局在河南那可是頭一份，真是日進鬥金，夜進鬥銀。你進了鏢局做了少奶奶不比在這支個破攤子強百倍？別哭了，也不用收拾，這就跟咱們走吧。”
那文若英已是哭得如淚人一般了，見說猛地伏倒在地，雙手死死抓住了小攤。
孫少鏢頭走近幾步，兩眼竟似餓狼一般，嘿嘿笑道：“妹子，別哭了，哥哥心裏也不好受呢。童鏢師說的是啊。你放心，迴頭我自會派人來安置你爹他老人家的。”見那文若英仍隻是哭，便迴頭對後麵的兩個彪形大漢一使眼色。
兩個大漢會意，上步前來。坐在地上的文老漢心知他們要動手搶人，在地上猛爬幾步，一把抱住了兩名漢子每人一條腿大哭道：“你們不能搶人哪，那孽障自己作的孽啊...”兩名大漢使勁蹬腿卻被那文老漢死死抱住竟自掙不脫。孫少鏢頭對右邊的大漢一使眼色，那大漢猛揚右手一個大耳括子便朝文老漢扇去，文老漢頓時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流出血來。左手鬆得一鬆，左邊的大漢乘機掙脫，徑直向文若英走去，文老漢兩眼通紅，鬆了抱著的大漢，瘋了一般想爬過去抱住他，卻被身邊的大漢一腳踩住，兩手雖不停抓地卻已是動彈不得。
圍觀眾人中一陣騷動，眼見這夥人恃強淩弱，人人均是滿臉怒色。小魚兒一直在邊上冷眼看著，一見這夥強人真要動手搶人，不禁大怒，猛一拍桌，站起身來走到文若英身邊，隻等搶人的大漢過來。那申雲霞心中雖有些害怕，卻也緊跟著小魚兒站在她身旁。
忽然人群中躥出一個秀才來：“光天化日之下，哎喲...”秀才話未落音，腳下一絆險些摔倒，踉踉蹌蹌向著文若英走去的漢子跌撞而來，那漢子躲閃不及，和他撞了一個滿懷竟一屁股坐倒在地。秀才和他一撞卻也似收不住腳直向另一名大漢撞去，那漢子連忙抬腳躲閃，踩在腳下的文老漢背上一鬆，疾忙連滾帶爬地過去抱住了文若英放聲大哭。
那秀才好不容易收住腳，雖未摔倒卻狼狽萬分。兩手扶扶被撞歪的帽子道：“好險好險，險些摔著了…哎呀，說到哪兒啦？”竟低頭想了一會，方手指那孫少鏢頭道：“哦，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強搶民女，不怕王法嗎？”
孫少鏢頭原本見有人出頭，心下有些吃驚，眼下一看是一酸秀才始放下心來。但心知秀才都是有功名之人，上堂見官尚可不跪，自不可輕易動粗。對那三人一使眼色：暫且別動。衝那秀才一拱手說道：“這位先生，並非是本少鏢頭要強搶民女，實是這文老漢的兒子欠了我三百兩銀子。還銀子不出自願拿人抵債的。”
那秀才大睜雙眼，竟似十分好奇，道： “這位兄台說什麽？學生隻聽說過豬頭、牛頭、狗頭、卻從未聽說過本少鏢頭，失敬啊失敬。子曰：朝聞道，夕可死矣。不知這位兄台可否見告這本少鏢頭是個什麽東西呀？”說完竟是一揖到地，滿臉都是謙恭顏色。
孫少鏢頭見他迂腐，顯見是個書呆子，自不能跟他一般見識。笑道：
“先生取笑了，這本少鏢頭不是什麽東西，就是指的在下。”
“哦？本少鏢頭不是什麽東西，是指兄台，那兄台不也不是什麽東西了？”
那秀才作沉思狀，然後大搖其頭道：“我觀兄台印堂發亮、天庭飽滿、兩耳垂肩，玉樹臨風，一表人材，怎能說不是東西？不通啊不通。”
孫少鏢頭心下一怔，好象這秀才是拐著彎兒地罵自己，不覺有氣，於是正色說道：“在下今日還有正事，請先生閃過一旁，日後再行討教。”
“好好好，日後再與兄台論道”秀才卻並不動身，道：“方才兄台說是那老伯的兒子欠你三百兩銀子？”
“正是，有欠條有證。”
“哦，三百兩銀子真是不少了。秀才若拿來進京趕考，那是綽綽有餘還有許多許多的富餘啊”那秀才搬著手指又是房費又是飯費又是騾馬費竟是大算了一通，方才說道：““不過他兒子自欠你銀子，與他何幹？”
孫少鏢頭見這秀才哆嗦至極，心中不煩。臉上顏色已不好看，卻仍耐著性子說道：“我們並非是找文老漢，他兒子欠條上自願以其妹抵債，我等是來帶他妹妹的。”
“哦，兄債妹還，嗯，說得過去。有道理啊有道理。”
圍觀眾人原本以為這秀才是出頭打抱不平，正自極有好感。聽這秀才竟為惡人說話，無不心中大罵。孫少鏢頭卻心中一喜，還從來沒人為他說過理哩。直覺這秀才竟呆得可愛。嗬嗬笑道：“先生所言極是。來啊...”正待吩咐下人動手，那秀才卻又道：
“慢來慢來，這位兄台，不知那文家兒子欠你何債呀？”
“是他陪在下押寶輸的賭債。”孫少鏢頭怕這秀才一會又纏雜不清，自稱在下，以免被罵還得沒脾氣。
“哦，那是賭債了。咦，不對，這文家兒子平日裏不賭錢啊。”秀才一臉不相信的神色說道，轉頭問那文老漢：“你家兒子賭錢麽？”。文老漢眼見並不識得這秀才，見他如此相問，想想自己兒子平時吃喝嫖賭無一不沾，實是無臉迴答，隻低頭歎了一口氣。
孫少鏢頭見狀哈哈大笑道：“你看，他自己都認了。他兒子要不賭能把自己妹子給輸了？實話告訴先生，本月初八，三慶賭場輸的賭債，如若不信，賭場自能作證。”
“哦，那確是賭債了。”轉身對圍觀眾人問道：“這位本少鏢頭兄台自說文家欠他的是賭債，諸位可曾聽清楚了？”圍觀之人雖不知秀才葫蘆裏賣什麽藥，見他相問自是轟然答應“聽清了。”
秀才滿臉笑咪咪，轉身走近對文老漢道：“老伯無需害怕了，同他去見官。”
文老漢尚自未反應過來，人群中那胖子卻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嘿嘿，這秀才真有兩下子。”瘦子正在茫然中，問道：“見官？見官有屁用？”胖子瞟他一眼說道：“大清律令，賭債須當場了結，事後不得再行追討。這賭債嘛，欠便欠了，最多下次同場再賭時拿來抵輸贏罷了。哪能如此追討還搶人抵債？”瘦子一思索：“哦，有理有理。”大點其頭，心下暗道：看來這大清律令還得經常翻看翻看，偶爾還能管點用處也說不定呢。周圍未明白之人也都長長地哦了一聲，站得稍遠未聽得清的人都拉著身邊的人打聽：“怎麽說？怎麽說？”
“嘿嘿”卻聽得那童鏢師陰側側地一笑，道：“秀才先生可看清楚了？這欠條之上可曾有一個賭字啊？”說完又舉起手中的那張欠條。孫少鏢頭原本暗自心驚，聽後手中折扇輕搖，一臉鄙夷之色，眼望著秀才嗬嗬冷笑。
秀才一聽哈哈大笑，手指眾人道：“眾目瞪瞪之下，這位本少鏢頭兄台親口說本月初八、三慶賭場文家輸的賭債，豈能賴得掉？這文老伯去見官，我等自會上堂作證的。”說罷目視眾人問道：“諸位父老可願意麽？”眾人此時已是對這秀才大有好感，竟齊聲答應：“願去。”秀才一拱手，洋洋自得地眼望著孫少鏢頭等人。
孫少鏢頭已是心中氣急，自己費盡心機要搞到文家妹子的謀劃眼見就要成功，卻被這口齒伶俐的酸秀才一陣搶白壞了好事不說，還讓自己在眾人麵前丟足了麵子，日後怎能在開封地麵上混下去？此刻又見那秀才一副自鳴得意的神情，滿眼譏諷的看著自己，不禁心中大怒，恨不能上前一個窩心腳踹死他方解心頭之恨。臉上勃然作色，惡聲道：“不知死活的窮酸，既是定要管這閑事，就莫怪本少鏢頭心狠手辣了。”
申雲霞見這秀才樣子雖是有些呆，卻三言兩語便將這夥惡人說得啞口無言心中極是敬佩，此刻眼見孫少鏢頭要動粗，不禁擔心。自已是個弱女子自是無法相助，卻知小魚兒頗有手段且嫉惡如仇，轉頭看時，見她滿臉笑意，神定氣閑竟無絲毫擔憂之狀，不禁大是奇怪。
那秀才見孫少鏢頭口出惡言竟作驚慌之色，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既是有理又何必怕見官？”孫少鏢頭見秀才示弱，一聲冷笑對手下三人使個眼色。被撞跌倒的大漢原本早已按捺不住，虎吼一聲撲向那秀才，秀才見狀直向後退，雙手亂搖，口中仍自亂喊。站在秀才身後的大漢也抬腿向秀才的屁股踢出，秀才屁股挨腳順勢往邊上跌倒，卻正好躲開撲過來的漢子，那漢子收勢不住，一把撲住了他身後的大漢，二人頓時滾作一團。
圍觀眾人見秀才從地上爬起，雖神情狼狽卻並未跌傷，正待暗鬆一口氣，又見童鏢師大喝一聲，一個黑虎掏心直抓秀才前胸。那秀才竟似嚇呆，不避不讓被童鏢師抓個正著，那童鏢師隨即轉身使招蘇秦背劍，手腕一翻，猛地將那秀才頭下腳上，翻過自已頭頂向前奮力摔出。眾人眼見那秀才頭頸著地不死即傷，一聲驚唿，卻隻見那秀才人在空中忽地腰身一挺，竟是雙腳已先行落地，低頭彎腰往前踉蹌幾步方始站住身，仍然是神情狼狽卻依然是毫發未傷。此時摔倒的二名大漢已自爬起，二人惱羞成怒大吼一聲，和童鏢師一起將秀才團團圍住，頓時三人拳腳似雨點般往秀才身上招唿。
眾人見此番秀才定是難逃厄運，不禁暗自歎息。那申雲霞此刻心已提到嗓子眼，兩隻手心都是汗水。心中隻道再不相救，這秀才便要被這三個惡人打死。情急之下用手去拉小魚兒的衣襟想叫她相助，不料小魚兒轉過頭非但臉無擔憂之色，竟是笑靨如花。見申雲霞滿臉都是惶極憂慮，心中不禁暗笑，扒在申雲霞耳邊道：“傻姐姐，我識得這秀才，功夫好著呢。”轉眼再看那秀才正自腳下踉踉蹌蹌，身子七扭八歪，嘴中哎喲哎喲聲不停，在三人唿喝喊打聲中雖是姿勢難看已極，卻每每都能閃過那三人的拳腳。猶似一片小舟在驚濤駭浪中雖是兇險萬分卻始終不能翻沉。
孫少鏢頭原本滿臉冷笑，折扇輕搖，隻等秀才倒地便可繼續搶人了。眼見那三人唿喝中秀才兀自不倒，不覺大是奇怪，忙細細觀看，心下猛然一驚：醉八仙！立時恍然大悟，這秀才分明是會家子。插科打諢隻是為戲弄自已。細觀這秀才步法、身法其實均是靈動之極，實是上乘功夫。隻是他掩飾得巧妙，尋常之人見之自覺是吃醉酒一般東倒西歪全無章法。心下不由有些發慌，眼見手下三人定是奈何他不得，此時倘若再不出手，等到三人被打倒了更是討不了好。當下顧不得以眾淩寡，折扇一收加入戰團。
那秀才以一敵四卻仍隻是騰挪躲閃，似並無還手之力。酣戰中孫少鏢頭將一柄鋼骨折扇當作點穴厥使得如靈蛇一般，雖姿勢美妙之極卻未碰到過秀才的衣襟。正自惱怒，忽聽秀才一聲清嘯，一招張果老倒騎驢將童鏢師踢了一個斛頭。乘兩邊的漢子同時長拳襲來，使出太極雲手將兩人借力左右一帶，那二人收拳不及，口鼻互中對方碩大的拳頭，頓時鼻血伴著眼淚雙流。悶哼一聲，委頓在地。
孫少鏢頭眼見已方已倒三人，心知這秀才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當下將折扇舞得密不透風，隻求能自保。口中大喊：“老童，快去招唿人來。”那童鏢師吃痛原已不敢再上前，立時連滾帶爬飛也似地逃了開去。
秀才眼見孫少鏢頭已是方寸大亂，章法全無。忽地一收手站在一邊，卻見那孫少鏢頭口中仍是大唿小叫，手中折扇兀自揮舞不停，不禁哈哈大笑。轉眼見文老漢邊上有個俊俏少年手中拿著塊綢料，悠地一移步，眾人未嚐看清便已拿到手中。口中對那少年道聲得罪，手上並不停，打開丈餘長的綢料，一聲清嘯使出梯雲縱躍起丈餘高，兩手分抓綢緞兩角，對著兀自揮扇狂舞的孫少鏢頭當頭撲下，眾人彩聲雷動中，猶似天神披著一朵彩雲從天而降，刹時便將孫少鏢頭纏了個嚴嚴實實，飛起一腳，將其踢入圍觀眾人中。人群中不少人原本就對這惡少痛恨之極，那胖子喊一聲：“揍他。”立時眾多拳腳雨點般落下，場中隻聞那孫少鏢頭似殺豬般的鬼哭狼嚎聲了。
那秀才轉身走到文老漢身邊，遞給他從童鏢師身上夾取過來的那張借據，道：“老伯近期須躲避一時，不要再作生意了。這個你自毀去，日後他再找你麻煩也無由頭了。”說完轉身對著申雲霞一拱手，笑道：“多謝小兄弟綢緞相助。”小魚兒嘻嘻一笑，申雲霞卻是有些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應答。秀才見狀哈哈一笑，轉身大步而去。小魚兒轉頭笑看申雲霞，卻見她竟是麵帶桃花，嬌羞無限。
掌燈時分，申宅門前四個碩大的燈籠已是高高掛起。那燈籠麵上所罩紗布極是精細，裏麵燃著手臂般粗細的巨蠟，竟是將申宅門前照得一片通亮。招引得眾多飛蛾、小蟲圍著燈籠飛舞，不時總有幾隻倔強地穿過紗布間的縫隙，勇敢地投火而死。
此刻寬大的門房裏黃震和申前相對而坐。因黃震推算行程，總舵主餘維揚今夜要趕到開封，便讓申宅下人迴避，自和申前二人在門房坐等。兩人坐位中間隔著一張小機，小機上放著兩杯剛沏的碧羅春。嫩綠的茶葉浮在茶水麵上，杯中冒著淡霧一般的熱氣，散發出碧羅春特有的香味。
黃震剛剛收到歸德強威武館單雄銳的迴信，言辭間極為恭敬。談到其弟單雄文時，雲其自二十年前離家自闖天下後，便極少謀麵，隻偶有書信來往。年前接其家書告知兩年前在京城因誤傷人命被下到死囚牢，原本已處秋後勾決，後被京城一大古玩商花重金搭救。自雲無以為報，在其家中保鏢雲雲。對其弟的人品卻有八字：急公好義，仗義蔬財。那黃震原本就極為敬重單雄銳之為人，得此八字，對單雄文的戒備之心自是一掃而空。天至此時，上午所派盯梢龍四的弟兄也未見迴報，也應是無可疑之處。由是黃震心中竟似放下一顆大石，滿臉皆是輕鬆愉快之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隻覺滿口留香。嗬嗬笑道：
“申大哥，喝此好茶，莫非亦好此道？”
“堂主說哪裏話來，申前本是窮苦人出身，自來粗茶淡飯習慣了。這茶葉是特為此次聚會置辦的。”
“哦，大丈夫威武不屈，富貴不淫，此雖可貴，卻不是小弟最敬佩大哥之處呢。”黃震說完又是嗬嗬一笑。申前隻當黃震玩笑，亦笑道：“堂主過獎了，屬下文墨隻通半句，武功更不值一提。哦，堂主若是指黃白之物，那可是罵我了。”黃震微一思忖，道：
“我說的正是此物”見申前要開口說話，對他一擺手，緩緩說道：“申大哥，你本一孤兒，從小孤苦伶仃。雖說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卻有哪一日吃飽、穿暖過？受盡了人世間的苦難啊！及至長大成人，跟人販私鹽，那也是九死一生的勾當啊，個中的艱辛苦楚自無須我說。乃及至小有家財，又是多少日夜的鞍前馬後、勞苦奔波方掙得這一大片家財？不易呀！”說到此處，黃震眼望申前，臉色變得凝重。申前被黃震說到痛處，憶起兒時百般苦楚，鼻子一酸竟險些掉下淚來。黃震深深歎口氣，道：“似你這般白手起家之人，最知衣食之來之不易，最知錢財的來得艱難。照理本該守著這百萬家財，安心做一富家翁。”黃震一頓，低頭眼望著那兀自冒著幽香的茶杯：“申大哥，你為入清明會甘願散盡百萬家財，我原以為是報我救雲慶之恩而逞一時口快。入會經年來，我清明堂在你處要錢給錢、要物給物也說得通，你家存萬貫些許小錢自是應付得出。直至此處劫殺弘曆，我本先試探著與你相商，是以先剖析出其中所擔血海般幹係。原本打算你若稍有猶豫，我等自換落腳之地。實實未想到你竟眉頭未皺便一口應允。大哥...小弟..小弟我竟是以小人之心猜度大哥的真情哪。”
黃震說完抬頭已是淚流如雨，起身對著申前深深一揖。申前急忙將其扶住，已是泣不成聲說不出話來。
二人唏噓良久方平靜下來，申前強笑道：“堂主，今晚盡說些喪氣話。快些擦幹淚痕。莫等餘總舵主到了笑我二人作兒女之態呢。”
黃震聽說豪氣頓生，竟哈哈一笑道：“大哥說得是，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此次事成則一逞大丈夫平生之誌，事敗死則死耳，勝似在韃子腳下苟且偷生。”
那文若英已是哭得如淚人一般了，見說猛地伏倒在地，雙手死死抓住了小攤。
孫少鏢頭走近幾步，兩眼竟似餓狼一般，嘿嘿笑道：“妹子，別哭了，哥哥心裏也不好受呢。童鏢師說的是啊。你放心，迴頭我自會派人來安置你爹他老人家的。”見那文若英仍隻是哭，便迴頭對後麵的兩個彪形大漢一使眼色。
兩個大漢會意，上步前來。坐在地上的文老漢心知他們要動手搶人，在地上猛爬幾步，一把抱住了兩名漢子每人一條腿大哭道：“你們不能搶人哪，那孽障自己作的孽啊...”兩名大漢使勁蹬腿卻被那文老漢死死抱住竟自掙不脫。孫少鏢頭對右邊的大漢一使眼色，那大漢猛揚右手一個大耳括子便朝文老漢扇去，文老漢頓時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流出血來。左手鬆得一鬆，左邊的大漢乘機掙脫，徑直向文若英走去，文老漢兩眼通紅，鬆了抱著的大漢，瘋了一般想爬過去抱住他，卻被身邊的大漢一腳踩住，兩手雖不停抓地卻已是動彈不得。
圍觀眾人中一陣騷動，眼見這夥人恃強淩弱，人人均是滿臉怒色。小魚兒一直在邊上冷眼看著，一見這夥強人真要動手搶人，不禁大怒，猛一拍桌，站起身來走到文若英身邊，隻等搶人的大漢過來。那申雲霞心中雖有些害怕，卻也緊跟著小魚兒站在她身旁。
忽然人群中躥出一個秀才來：“光天化日之下，哎喲...”秀才話未落音，腳下一絆險些摔倒，踉踉蹌蹌向著文若英走去的漢子跌撞而來，那漢子躲閃不及，和他撞了一個滿懷竟一屁股坐倒在地。秀才和他一撞卻也似收不住腳直向另一名大漢撞去，那漢子連忙抬腳躲閃，踩在腳下的文老漢背上一鬆，疾忙連滾帶爬地過去抱住了文若英放聲大哭。
那秀才好不容易收住腳，雖未摔倒卻狼狽萬分。兩手扶扶被撞歪的帽子道：“好險好險，險些摔著了…哎呀，說到哪兒啦？”竟低頭想了一會，方手指那孫少鏢頭道：“哦，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強搶民女，不怕王法嗎？”
孫少鏢頭原本見有人出頭，心下有些吃驚，眼下一看是一酸秀才始放下心來。但心知秀才都是有功名之人，上堂見官尚可不跪，自不可輕易動粗。對那三人一使眼色：暫且別動。衝那秀才一拱手說道：“這位先生，並非是本少鏢頭要強搶民女，實是這文老漢的兒子欠了我三百兩銀子。還銀子不出自願拿人抵債的。”
那秀才大睜雙眼，竟似十分好奇，道： “這位兄台說什麽？學生隻聽說過豬頭、牛頭、狗頭、卻從未聽說過本少鏢頭，失敬啊失敬。子曰：朝聞道，夕可死矣。不知這位兄台可否見告這本少鏢頭是個什麽東西呀？”說完竟是一揖到地，滿臉都是謙恭顏色。
孫少鏢頭見他迂腐，顯見是個書呆子，自不能跟他一般見識。笑道：
“先生取笑了，這本少鏢頭不是什麽東西，就是指的在下。”
“哦？本少鏢頭不是什麽東西，是指兄台，那兄台不也不是什麽東西了？”
那秀才作沉思狀，然後大搖其頭道：“我觀兄台印堂發亮、天庭飽滿、兩耳垂肩，玉樹臨風，一表人材，怎能說不是東西？不通啊不通。”
孫少鏢頭心下一怔，好象這秀才是拐著彎兒地罵自己，不覺有氣，於是正色說道：“在下今日還有正事，請先生閃過一旁，日後再行討教。”
“好好好，日後再與兄台論道”秀才卻並不動身，道：“方才兄台說是那老伯的兒子欠你三百兩銀子？”
“正是，有欠條有證。”
“哦，三百兩銀子真是不少了。秀才若拿來進京趕考，那是綽綽有餘還有許多許多的富餘啊”那秀才搬著手指又是房費又是飯費又是騾馬費竟是大算了一通，方才說道：““不過他兒子自欠你銀子，與他何幹？”
孫少鏢頭見這秀才哆嗦至極，心中不煩。臉上顏色已不好看，卻仍耐著性子說道：“我們並非是找文老漢，他兒子欠條上自願以其妹抵債，我等是來帶他妹妹的。”
“哦，兄債妹還，嗯，說得過去。有道理啊有道理。”
圍觀眾人原本以為這秀才是出頭打抱不平，正自極有好感。聽這秀才竟為惡人說話，無不心中大罵。孫少鏢頭卻心中一喜，還從來沒人為他說過理哩。直覺這秀才竟呆得可愛。嗬嗬笑道：“先生所言極是。來啊...”正待吩咐下人動手，那秀才卻又道：
“慢來慢來，這位兄台，不知那文家兒子欠你何債呀？”
“是他陪在下押寶輸的賭債。”孫少鏢頭怕這秀才一會又纏雜不清，自稱在下，以免被罵還得沒脾氣。
“哦，那是賭債了。咦，不對，這文家兒子平日裏不賭錢啊。”秀才一臉不相信的神色說道，轉頭問那文老漢：“你家兒子賭錢麽？”。文老漢眼見並不識得這秀才，見他如此相問，想想自己兒子平時吃喝嫖賭無一不沾，實是無臉迴答，隻低頭歎了一口氣。
孫少鏢頭見狀哈哈大笑道：“你看，他自己都認了。他兒子要不賭能把自己妹子給輸了？實話告訴先生，本月初八，三慶賭場輸的賭債，如若不信，賭場自能作證。”
“哦，那確是賭債了。”轉身對圍觀眾人問道：“這位本少鏢頭兄台自說文家欠他的是賭債，諸位可曾聽清楚了？”圍觀之人雖不知秀才葫蘆裏賣什麽藥，見他相問自是轟然答應“聽清了。”
秀才滿臉笑咪咪，轉身走近對文老漢道：“老伯無需害怕了，同他去見官。”
文老漢尚自未反應過來，人群中那胖子卻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嘿嘿，這秀才真有兩下子。”瘦子正在茫然中，問道：“見官？見官有屁用？”胖子瞟他一眼說道：“大清律令，賭債須當場了結，事後不得再行追討。這賭債嘛，欠便欠了，最多下次同場再賭時拿來抵輸贏罷了。哪能如此追討還搶人抵債？”瘦子一思索：“哦，有理有理。”大點其頭，心下暗道：看來這大清律令還得經常翻看翻看，偶爾還能管點用處也說不定呢。周圍未明白之人也都長長地哦了一聲，站得稍遠未聽得清的人都拉著身邊的人打聽：“怎麽說？怎麽說？”
“嘿嘿”卻聽得那童鏢師陰側側地一笑，道：“秀才先生可看清楚了？這欠條之上可曾有一個賭字啊？”說完又舉起手中的那張欠條。孫少鏢頭原本暗自心驚，聽後手中折扇輕搖，一臉鄙夷之色，眼望著秀才嗬嗬冷笑。
秀才一聽哈哈大笑，手指眾人道：“眾目瞪瞪之下，這位本少鏢頭兄台親口說本月初八、三慶賭場文家輸的賭債，豈能賴得掉？這文老伯去見官，我等自會上堂作證的。”說罷目視眾人問道：“諸位父老可願意麽？”眾人此時已是對這秀才大有好感，竟齊聲答應：“願去。”秀才一拱手，洋洋自得地眼望著孫少鏢頭等人。
孫少鏢頭已是心中氣急，自己費盡心機要搞到文家妹子的謀劃眼見就要成功，卻被這口齒伶俐的酸秀才一陣搶白壞了好事不說，還讓自己在眾人麵前丟足了麵子，日後怎能在開封地麵上混下去？此刻又見那秀才一副自鳴得意的神情，滿眼譏諷的看著自己，不禁心中大怒，恨不能上前一個窩心腳踹死他方解心頭之恨。臉上勃然作色，惡聲道：“不知死活的窮酸，既是定要管這閑事，就莫怪本少鏢頭心狠手辣了。”
申雲霞見這秀才樣子雖是有些呆，卻三言兩語便將這夥惡人說得啞口無言心中極是敬佩，此刻眼見孫少鏢頭要動粗，不禁擔心。自已是個弱女子自是無法相助，卻知小魚兒頗有手段且嫉惡如仇，轉頭看時，見她滿臉笑意，神定氣閑竟無絲毫擔憂之狀，不禁大是奇怪。
那秀才見孫少鏢頭口出惡言竟作驚慌之色，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既是有理又何必怕見官？”孫少鏢頭見秀才示弱，一聲冷笑對手下三人使個眼色。被撞跌倒的大漢原本早已按捺不住，虎吼一聲撲向那秀才，秀才見狀直向後退，雙手亂搖，口中仍自亂喊。站在秀才身後的大漢也抬腿向秀才的屁股踢出，秀才屁股挨腳順勢往邊上跌倒，卻正好躲開撲過來的漢子，那漢子收勢不住，一把撲住了他身後的大漢，二人頓時滾作一團。
圍觀眾人見秀才從地上爬起，雖神情狼狽卻並未跌傷，正待暗鬆一口氣，又見童鏢師大喝一聲，一個黑虎掏心直抓秀才前胸。那秀才竟似嚇呆，不避不讓被童鏢師抓個正著，那童鏢師隨即轉身使招蘇秦背劍，手腕一翻，猛地將那秀才頭下腳上，翻過自已頭頂向前奮力摔出。眾人眼見那秀才頭頸著地不死即傷，一聲驚唿，卻隻見那秀才人在空中忽地腰身一挺，竟是雙腳已先行落地，低頭彎腰往前踉蹌幾步方始站住身，仍然是神情狼狽卻依然是毫發未傷。此時摔倒的二名大漢已自爬起，二人惱羞成怒大吼一聲，和童鏢師一起將秀才團團圍住，頓時三人拳腳似雨點般往秀才身上招唿。
眾人見此番秀才定是難逃厄運，不禁暗自歎息。那申雲霞此刻心已提到嗓子眼，兩隻手心都是汗水。心中隻道再不相救，這秀才便要被這三個惡人打死。情急之下用手去拉小魚兒的衣襟想叫她相助，不料小魚兒轉過頭非但臉無擔憂之色，竟是笑靨如花。見申雲霞滿臉都是惶極憂慮，心中不禁暗笑，扒在申雲霞耳邊道：“傻姐姐，我識得這秀才，功夫好著呢。”轉眼再看那秀才正自腳下踉踉蹌蹌，身子七扭八歪，嘴中哎喲哎喲聲不停，在三人唿喝喊打聲中雖是姿勢難看已極，卻每每都能閃過那三人的拳腳。猶似一片小舟在驚濤駭浪中雖是兇險萬分卻始終不能翻沉。
孫少鏢頭原本滿臉冷笑，折扇輕搖，隻等秀才倒地便可繼續搶人了。眼見那三人唿喝中秀才兀自不倒，不覺大是奇怪，忙細細觀看，心下猛然一驚：醉八仙！立時恍然大悟，這秀才分明是會家子。插科打諢隻是為戲弄自已。細觀這秀才步法、身法其實均是靈動之極，實是上乘功夫。隻是他掩飾得巧妙，尋常之人見之自覺是吃醉酒一般東倒西歪全無章法。心下不由有些發慌，眼見手下三人定是奈何他不得，此時倘若再不出手，等到三人被打倒了更是討不了好。當下顧不得以眾淩寡，折扇一收加入戰團。
那秀才以一敵四卻仍隻是騰挪躲閃，似並無還手之力。酣戰中孫少鏢頭將一柄鋼骨折扇當作點穴厥使得如靈蛇一般，雖姿勢美妙之極卻未碰到過秀才的衣襟。正自惱怒，忽聽秀才一聲清嘯，一招張果老倒騎驢將童鏢師踢了一個斛頭。乘兩邊的漢子同時長拳襲來，使出太極雲手將兩人借力左右一帶，那二人收拳不及，口鼻互中對方碩大的拳頭，頓時鼻血伴著眼淚雙流。悶哼一聲，委頓在地。
孫少鏢頭眼見已方已倒三人，心知這秀才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當下將折扇舞得密不透風，隻求能自保。口中大喊：“老童，快去招唿人來。”那童鏢師吃痛原已不敢再上前，立時連滾帶爬飛也似地逃了開去。
秀才眼見孫少鏢頭已是方寸大亂，章法全無。忽地一收手站在一邊，卻見那孫少鏢頭口中仍是大唿小叫，手中折扇兀自揮舞不停，不禁哈哈大笑。轉眼見文老漢邊上有個俊俏少年手中拿著塊綢料，悠地一移步，眾人未嚐看清便已拿到手中。口中對那少年道聲得罪，手上並不停，打開丈餘長的綢料，一聲清嘯使出梯雲縱躍起丈餘高，兩手分抓綢緞兩角，對著兀自揮扇狂舞的孫少鏢頭當頭撲下，眾人彩聲雷動中，猶似天神披著一朵彩雲從天而降，刹時便將孫少鏢頭纏了個嚴嚴實實，飛起一腳，將其踢入圍觀眾人中。人群中不少人原本就對這惡少痛恨之極，那胖子喊一聲：“揍他。”立時眾多拳腳雨點般落下，場中隻聞那孫少鏢頭似殺豬般的鬼哭狼嚎聲了。
那秀才轉身走到文老漢身邊，遞給他從童鏢師身上夾取過來的那張借據，道：“老伯近期須躲避一時，不要再作生意了。這個你自毀去，日後他再找你麻煩也無由頭了。”說完轉身對著申雲霞一拱手，笑道：“多謝小兄弟綢緞相助。”小魚兒嘻嘻一笑，申雲霞卻是有些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應答。秀才見狀哈哈一笑，轉身大步而去。小魚兒轉頭笑看申雲霞，卻見她竟是麵帶桃花，嬌羞無限。
掌燈時分，申宅門前四個碩大的燈籠已是高高掛起。那燈籠麵上所罩紗布極是精細，裏麵燃著手臂般粗細的巨蠟，竟是將申宅門前照得一片通亮。招引得眾多飛蛾、小蟲圍著燈籠飛舞，不時總有幾隻倔強地穿過紗布間的縫隙，勇敢地投火而死。
此刻寬大的門房裏黃震和申前相對而坐。因黃震推算行程，總舵主餘維揚今夜要趕到開封，便讓申宅下人迴避，自和申前二人在門房坐等。兩人坐位中間隔著一張小機，小機上放著兩杯剛沏的碧羅春。嫩綠的茶葉浮在茶水麵上，杯中冒著淡霧一般的熱氣，散發出碧羅春特有的香味。
黃震剛剛收到歸德強威武館單雄銳的迴信，言辭間極為恭敬。談到其弟單雄文時，雲其自二十年前離家自闖天下後，便極少謀麵，隻偶有書信來往。年前接其家書告知兩年前在京城因誤傷人命被下到死囚牢，原本已處秋後勾決，後被京城一大古玩商花重金搭救。自雲無以為報，在其家中保鏢雲雲。對其弟的人品卻有八字：急公好義，仗義蔬財。那黃震原本就極為敬重單雄銳之為人，得此八字，對單雄文的戒備之心自是一掃而空。天至此時，上午所派盯梢龍四的弟兄也未見迴報，也應是無可疑之處。由是黃震心中竟似放下一顆大石，滿臉皆是輕鬆愉快之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隻覺滿口留香。嗬嗬笑道：
“申大哥，喝此好茶，莫非亦好此道？”
“堂主說哪裏話來，申前本是窮苦人出身，自來粗茶淡飯習慣了。這茶葉是特為此次聚會置辦的。”
“哦，大丈夫威武不屈，富貴不淫，此雖可貴，卻不是小弟最敬佩大哥之處呢。”黃震說完又是嗬嗬一笑。申前隻當黃震玩笑，亦笑道：“堂主過獎了，屬下文墨隻通半句，武功更不值一提。哦，堂主若是指黃白之物，那可是罵我了。”黃震微一思忖，道：
“我說的正是此物”見申前要開口說話，對他一擺手，緩緩說道：“申大哥，你本一孤兒，從小孤苦伶仃。雖說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卻有哪一日吃飽、穿暖過？受盡了人世間的苦難啊！及至長大成人，跟人販私鹽，那也是九死一生的勾當啊，個中的艱辛苦楚自無須我說。乃及至小有家財，又是多少日夜的鞍前馬後、勞苦奔波方掙得這一大片家財？不易呀！”說到此處，黃震眼望申前，臉色變得凝重。申前被黃震說到痛處，憶起兒時百般苦楚，鼻子一酸竟險些掉下淚來。黃震深深歎口氣，道：“似你這般白手起家之人，最知衣食之來之不易，最知錢財的來得艱難。照理本該守著這百萬家財，安心做一富家翁。”黃震一頓，低頭眼望著那兀自冒著幽香的茶杯：“申大哥，你為入清明會甘願散盡百萬家財，我原以為是報我救雲慶之恩而逞一時口快。入會經年來，我清明堂在你處要錢給錢、要物給物也說得通，你家存萬貫些許小錢自是應付得出。直至此處劫殺弘曆，我本先試探著與你相商，是以先剖析出其中所擔血海般幹係。原本打算你若稍有猶豫，我等自換落腳之地。實實未想到你竟眉頭未皺便一口應允。大哥...小弟..小弟我竟是以小人之心猜度大哥的真情哪。”
黃震說完抬頭已是淚流如雨，起身對著申前深深一揖。申前急忙將其扶住，已是泣不成聲說不出話來。
二人唏噓良久方平靜下來，申前強笑道：“堂主，今晚盡說些喪氣話。快些擦幹淚痕。莫等餘總舵主到了笑我二人作兒女之態呢。”
黃震聽說豪氣頓生，竟哈哈一笑道：“大哥說得是，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此次事成則一逞大丈夫平生之誌，事敗死則死耳，勝似在韃子腳下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