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前自妻子被土匪撕票後又續了一房填房，兩人住在第二進的南邊，靠北幾間房則是前妻生的女兒申雲霞的繡房。此刻剛起床的小魚兒正坐在大銅鏡前梳理頭發。因前幾日女扮男裝，頭發總壓在氈帽裏變了形，在恆升酒店時節又不敢梳洗，前額的一綹頭發總往上翹，氣得她抄起剪刀就要去剪。正好帶著丫環來給她送早飯的申雲霞走進來，見狀嚇了一跳，叫道：“小魚兒，你幹什麽呢？”
“誰讓它老不聽話，我要絞了它呢。”
“別絞別絞，還是那個急性子，我來幫你梳。”
申雲霞接過小魚兒手裏的梳子，先在她頭上抹了些頭發油，用手攏了攏，細細地替她梳理起來。
小魚兒兩年前就曾隨著黃震到過申家，後來因和申家姐弟相與得好還賴著住了三月，直到她哥哥餘維揚再三催促才戀戀不舍地迴去了。她昨晚到就一直沒見著申前的兒子申雲慶，此刻便又問起：“雲霞姐，雲慶那小鬼頭呢？不會是還沒起吧？”
“你個沒良心的，雲慶早上知道你來了高興著呢，大清早就來看你了。是我看你睡得香把他攔住了。此刻在做黃叔叔教的功課呢。”
“嘻嘻，小鬼頭長高了吧，吃完飯咱們去看他。”
“那可不行，黃叔叔定的規矩，雲慶做功課時誰都不許去打擾，就連我爹都不敢壞規矩呢。”
“哎，黃大哥就是規矩多，真沒勁。”
小魚兒細看著鏡中的申雲霞杏眼桃腮，肌膚粉嫩得竟似吹彈得破，笑道：
“雲霞姐姐，你可越來越漂亮呢，我要是個男人一定要娶你做老婆。”
申雲霞用手輕輕拍了拍小魚兒的頭，道：“還是那麽口沒遮攔。娶啊嫁的，沒羞沒臊。”
小魚兒眼見申雲霞臉上竟羞出一絲紅暈，轉過頭來對她咯咯笑道：“雲霞姐，你看你臉都紅了呢，是不是真的有人看上你了？”
“死妮子，還說呢。別動別動，頭發又亂了。”申去霞雙手把小魚兒的頭使勁轉過去說道：“你真是一點都沒變，跟個假小子似的。”
“嘻嘻，這個呀，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小魚兒不安份地搖著頭，眼望著鏡子裏的申雲霞忽發奇想，道：“雲霞姐，你女扮男裝過沒有？”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似的，我覺得做女人挺好的，幹嘛要女扮男裝啊？”
小魚兒故作認真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不知道，你看你整天穿著女裝這也不能去，那也去不得，這要換了男裝啊，你看我，去過的地方多了。”
“是嗎，那你告訴姐姐，這兩年你又到了些什麽地方？”申雲霞隨口答道。
小魚兒眼見申雲霞不為所動的樣子不禁有些泄氣，眼珠一轉，決定先從女兒家的喜好開始說起：“去年小乙哥到京城，我就跟著去了。一到京城啊那才叫大呢，這開封要和京城比起來呀，”她邊說邊掐著小指甲蓋“也就這麽點了吧。房子是一片一片的，到處都是街，對了對了，還有條女兒街呢，這女兒街上賣的全是女兒家吃的啦，用的啦，穿的啦花樣可多了...”小魚兒一邊說得眉飛色舞一邊偏著頭細細觀察著鏡中的申雲霞。慢慢地從申雲霞的眼中看到了一絲豔羨，心中大樂，於是更加信口胡吹。她去過的地方著實不少，口才又好，去過的地方自能說得活靈活現，沒去過的地方平時在總舵聽人說的多了，此時不妨拿來也變成自己去過的地方了。
這申雲霞漸漸入了謎，她自小禁閉閨中，平時除了到寺院進香禮佛，其他時日都是幽閉在豪門深宅的。此刻眼見著唾沫橫飛的小魚兒，隻覺鏡中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妹妹實是世上最有見識的人了。心中想像著小魚兒嘴裏的花花世界，不覺停住了給小魚兒梳頭的雙手，悠然神往。
小魚兒足足說了半個時辰方才說完，申雲霞似意猶未盡問道：“完了？”小魚兒笑道：“沒呢，留點下次再跟你說。”
申雲霞眼望小魚兒，半晌沒說話，悠悠歎了氣說道：“小魚兒，還是你的命好。我除了開封哪能兒都沒去過呢，你剛才說的好些地方，我連聽都沒聽說過。”
“所以嘛！”小魚兒老氣橫秋地說道：“你隻要和我一樣，穿上男裝，便哪兒都可以去了。”說完狡黠的一眨眼睛說道：“要不，咱們今天試試去？”
“不行不行，要被我爹知道了會挨罵的。”
“萬事有我呢，好姐姐，你就試試吧，算我求你了。”小魚兒不住拉著申雲霞的手撒嬌。申雲霞實已被小魚兒攛綴得有些按捺不住，想了一想，低聲道：“好吧，不過要快去快迴哦。”
小魚兒大喜：“好姐姐，你放心，咱們今天隻逛廟市好了。”也不等申雲霞答話，便大聲喚著丫環：“快去拿兩套少爺的衣裳和涼帽來。”申雲霞忙道：“要拿去年的呢。”小魚兒一怔隨即明白：雲慶那小鬼頭說不定已長成大小夥子了呢。
一時丫環果然取來了兩套男裝，兩人穿戴已畢。雖是稍稍有些嫌大卻也算合身。對鏡一照竟是溫文而雅，俊俏異常。不禁相視一笑。
兩人溜出申宅向西快走百步，小魚兒說道：“好啦，看不見咱們了。”申雲霞心中竟似有小鹿般怦怦直跳，聽說這才慢了下來。這申雲霞平日到寺廟進香都是坐著二人抬小轎，身邊圍著丫環、婆子一大幫子人，似這等隻兩個人一起在街上走道卻是平生頭一遭。此刻心中既是緊張又是欣喜，隻管低著頭走路竟不敢視人。
再往西行路人漸多，待遠遠能見大相國寺時街道上已是遊人如熾，車水馬龍了。這大相國寺自唐代建成就香火極盛，遊客眾多。漸漸寺廟前的廣場被精明老到的生意人用作了經商之處，天長日久竟自成集市且規模日大，寺廟殘破前，甚有廟中和尚亦摻雜其中。開封人稱之為大廟市。這大廟市每日開早、晚兩市，偌大的廣場被支攤的小商販、賣小吃的一擔挑、說書的、看相的、打把式賣藝的等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擠個水泄不通，隻正午時分人稍少些。經水淹後，寺廟裏殿宇殘破，僧眾全無，那香客自是已近絕跡，但遊客仍是絡繹不絕，寺廟前的廟市亦如從前熱鬧非常。此刻早市尚未散，那廣場上人聲鼎沸，正自生意興隆。
小魚兒拉著申雲霞的手剛到廣場邊上，卻見一身穿大褂的禿子湊近前來，衝著二人神秘的一笑道：“兩位少爺，我這兒有宋版的春宮圖呢，兩位少爺要不要看看？”說罷一掀那大褂衣襟，露出夾在裏麵一本黃黃的書來：“招招新鮮，保管少爺你...”申雲霞見他稱少爺兀自發怔，一邊小魚兒捏著喉嚨罵道：“沒長眼的下流胚子，也不看看小爺們是何等樣人？快滾得遠些。”那禿子碰了一鼻子灰，連聲晦氣合上衣襟自去了。申雲霞問小魚兒道：“剛才那人說是看什麽呀？你就罵人家？”小魚兒嘻嘻一笑，趴著申雲霞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那申雲霞頓時臉似血潑一般。
兩人走進廟市，申雲霞從未見過如此眾多的各色雜貨，看這個瞧那個險些眼都要花了。她是女兒家自是愛打扮，拉著小魚兒隻顧往那賣胭脂、發油、綢布的貨攤上去瞧，眼見得一塊綢料甚是合意，拿在手中竟是有些愛不釋手，小魚兒見她喜愛，“咣”地扔出一錠碎銀子對那小貶道：“給這位爺包起來。”卻對申雲霞輕聲說道：“雲霞姐，別光顧著買這些沒用的東西，咱們到那邊去買些吃的吧，我還沒吃早飯呢。”等申雲霞接過小貶包好的綢料，拉著她就往廟會北邊去。
申雲霞見小魚兒辨得清方向，不禁有些奇怪，問道：“小魚兒，你以前來過了嗎？”
小魚兒嘿嘿一笑：“我和雲慶來過好多次呢。賣小吃的就在那邊，可好吃了。”
申雲霞釋然：“難怪你們倆常是不吃飯神神密密的，原來是在外麵偷食。”
廟市東北角聚集著的都是賣小吃的一擔挑。生意小的就一副挑子，幾副碗筷和幾個小馬紮，食客都是端著碗坐在小馬紮上吃。生意稍大些的則一般都有固定地方，頂上搭個涼棚遮陽蔽雨，下麵擺張小方桌和幾個凳子，食客可以坐著還能就著小桌吃。眾多小吃攤都相對擺放，中間卻留出一條過道。此刻正是生意紅火的時候，小攤上鍋裏的開水都是冒著熱氣，遠處一望竟似一條熱氣騰騰的長龍。
小魚兒和申雲霞走在過道中，二人手中已是拿滿了各式的小吃。眼見前麵有一個賣豆腐腦的小攤，小魚兒嘴裏包著一個天津小籠包子，含含糊糊對申雲霞道：“咱們喝完豆腐腦去。”便徑直走到那小攤的方桌前坐下：“老板，給我們來兩碗豆腐腦，要多放糖。”“好嘞，兩位請稍坐。”那攤主答應一聲。
小魚兒眼見申雲霞把手上的小吃都放在桌上，瞪大眼睛問道：“你怎麽不吃啊？”申雲霞笑道：“哪有在路上吃東西的規矩啊，再說我吃了早飯不餓呢？”
“嗨，你呀，規矩真多。跟你說，這些呀都不管飽的，都是解饞的呢，來來你吃幾個嘛”。小魚兒打開油紙包著的小瓜豆推到申雲霞麵前。申雲霞無奈取了一個放在嘴裏慢慢嚼著。一邊眼睛看著四周。稍頃，對小魚兒道：“小魚兒你看，那邊有個女孩兒長得可真漂亮呢。”說完手指一指對麵。
這賣豆腐腦的小攤對過也是一個賣豆腐腦的，申雲霞說的那個女子大約十七八歲，就坐在那邊正在發怔。小魚兒看了說道：“真的很漂亮啊，不過好象有什麽心事哦。”
“來啦，兩位的豆腐腦。”那攤主端著兩碗豆腐腦擺在桌上，再順手把手裏的調羮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放在碗中。“兩位請慢用。”申雲霞眼見那攤主的圍裙花花綠綠盡是汙漬，大倒胃口，待那攤主走後皺著眉對小魚兒說道：“髒兮兮的，別吃了。”那小魚兒卻不以為意，笑道：“沒事，好吃著呢。”正要動手，申雲霞一把奪過她手中的調羮沉著臉說道：“好吃也別吃了，會鬧肚子的，真要吃我們到對過去吧。”小魚兒見她生氣，笑道：“好好，依著你，到對過去。”從懷裏掏出一個銀角子扔在桌上對那攤主說道：“錢在這兒啦，不用找了。”抓起桌上的小吃和申雲霞向對麵走去。
那攤主心下納悶，怎麽才端上去就吃完了？過來一看，兩碗豆腐腦原封未動桌上卻有一個亮燦燦的銀角子。再看那兩位走到對過去了，不禁懊惱：怎麽有錢的主兒都愛往對過兒跑？心中暗道：再不挪地兒真他媽不行了。
那坐著的少年女子見小魚兒和申雲霞走過來，忙起身笑道：“兩位爺是要喝豆腐腦麽？請這邊坐。”說罷拿起晾著的抹布拭著那方桌。“給我們盛兩碗，多放些糖。”小魚兒邊坐下邊細細打量起這女子來，眼見她身材小巧，身上所穿雖是粗布衣衫卻剪裁得甚為合體。臉上皮膚白皙，一對柳葉眉下一雙大眼睛，櫻桃小口，鼻梁稍在些塌並不影響觀瞻。隻是臉上雖是帶著笑卻掩飾不住滿臉的焦慮神情。
那女子見這俊俏少年緊盯著自己不禁臉一紅，連忙轉身用開水淨了碗和調羮，盛了兩碗豆腐腦端到方桌上道：“兩位爺慢用，糖不夠再加。”說完又自坐在過道旁伸頭望著過道北邊，臉上焦灼神色更甚。
申雲霞眼見那豆腐腦雪白，上麵略撒著蔥花，香氣撲鼻。伸手拿著調羮慢慢嚐了一小口，果然是鮮香異常。那小魚兒卻是邊吃著小吃邊大口喝豆腐腦，百忙之中偶有空閑即讚不絕口。
那坐著的女子忽然站起身來，迎向一個正急急走來的老者，道：“爹，尋著了麽？”，那老者須發皆白，走得滿頭大汗，卻是滿臉氣急神色。說道：“都找遍了，你二叔說有三、四天都沒見著他了。這孽障，說不定又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跑了。”說完一跺腳，重重歎了口氣。那女子搬了把凳子放在老者身邊，道：“爹，您先坐著歇會兒，我哥他不會的。”老者又歎了口氣：“前生作孽，生了這麽個敗家子，妮兒，不管他了。”
小魚兒聽他們說話，約莫猜出這一老一少是父女倆，這女子的哥哥大概幾天沒迴家，老者是尋兒子剛迴來。放下碗正想開口問，卻聽有人大喊一聲：“老文頭。”那老者站起身來茫然四顧，見人群中一個頭帶小帽的漢子徑直走來，自己並不相識便上前問道：“這位爺，您是喚我麽？”那大漢站住腳，膘了站在後麵的女子一眼，問老者道：“老文頭，你兒子文小三死哪兒去了？讓老子好找。”老者一驚，道：“這位爺，您找他有何事啊？”“他欠了老子的銀子，老子不找他找誰？”那漢子眼睛一瞪：“到底死哪兒去了？”老者滿臉氣極，連連跺腳道：“這個孽障，已經有六七天沒迴家了。這位爺，不知這孽障你了您什麽銀子啊？”“你自家養的兒子什麽德行你還不知道，實話告訴你，文小三跟我們少鏢頭押寶，欠了三百兩銀子。這文小三不在，銀子可就著落在你身上了。”說完大拇指往後一挑，老者一聽，臉都白了，往他身後看時，卻見不遠處有個闊少模樣的年輕人，手拿一把折扇，正自眼看著這邊，身後還站著兩個高大的彪形大漢。想必那闊少模樣的人就是少鏢頭了，連忙跑過去連連作揖：“這位少爺，我家那個孽障自小就偷雞摸狗，十分不成器。他作的混賬事欠的債他自己還，求少爺寬限幾天，待他迴家，老漢自綁了他到少爺府上作牛作馬還您的債。”
那少鏢頭冷冷一笑並不說話，“啪”地一聲打開折扇輕輕搖動，兩隻眼隻瞟著那女子。先前戴小帽的漢子大聲喊道：“好你個老東西想賴賬麽？聽你說話，你兒子要死在外邊不迴來了，這債就不用還了”？這一嗓子又尖又亮，頓時有眾多的食客、閑人爭相聚攏圍著來看熱鬧。
那老者一聽，臉變得慘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少鏢頭麵前：“少爺，您老行行好。我老漢父女就靠這小攤維持生計，哪裏拿得出三百兩銀子？隻等那孽障迴來要死要活都隨著您啊。”少鏢頭聽完假惺惺一笑道：“哎，起來起來，銀子還不出沒關係。童鏢師，把文小三寫的借據給文老頭看看吧。”
圍觀人群中早有人識出這少鏢頭，有個胖子輕輕對身邊的一個瘦子道：“又是這小子，開封地麵上也真媽邪了門了，出了這麽個王八糕子。”那瘦子卻並不認識，問道：“這位老哥，這幫人誰啊？”胖子瞪眼道：“開封福慶鏢局的孫少鏢頭啊，仗著有身功夫，缺德事做得海了去了。”邊上有位秀才模樣的人說道：“咦？莫非官府竟不管麽？”胖子一哂：“這年頭，誰有錢誰就是大爺，錢使到了，官府哪有閑功夫管這些鳥事。”眾人深覺有理，皆出聲附合。
此時就見童鏢師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在文老頭麵前一晃道：“這可是你兒子文小三親手寫的借據，白紙黑字還按著手印呢，是你自己看呢還是我幫你念念？”說完不等文老頭答話便打開那欠條，看了一眼圍觀的眾人大聲念道：“今欠到福慶鏢局孫少鏢頭白銀三百兩。限五日內還清。屆時如若不能還清，自願拿妹子文若英抵債。老文頭，這欠條可是初八打的，今日已是十四了，你自己搬開手指算算。今日若還不出銀子咱們可就要拿人抵債了。”
文老頭已是聽得呆了，一屁股坐倒在地。那文若英 “嚶”的一聲哭了起來。圍觀眾人一聽也都是臉有憤慨之色，卻眼見那四人都是難纏的角色，一時竟是無人敢作聲。
“誰讓它老不聽話，我要絞了它呢。”
“別絞別絞，還是那個急性子，我來幫你梳。”
申雲霞接過小魚兒手裏的梳子，先在她頭上抹了些頭發油，用手攏了攏，細細地替她梳理起來。
小魚兒兩年前就曾隨著黃震到過申家，後來因和申家姐弟相與得好還賴著住了三月，直到她哥哥餘維揚再三催促才戀戀不舍地迴去了。她昨晚到就一直沒見著申前的兒子申雲慶，此刻便又問起：“雲霞姐，雲慶那小鬼頭呢？不會是還沒起吧？”
“你個沒良心的，雲慶早上知道你來了高興著呢，大清早就來看你了。是我看你睡得香把他攔住了。此刻在做黃叔叔教的功課呢。”
“嘻嘻，小鬼頭長高了吧，吃完飯咱們去看他。”
“那可不行，黃叔叔定的規矩，雲慶做功課時誰都不許去打擾，就連我爹都不敢壞規矩呢。”
“哎，黃大哥就是規矩多，真沒勁。”
小魚兒細看著鏡中的申雲霞杏眼桃腮，肌膚粉嫩得竟似吹彈得破，笑道：
“雲霞姐姐，你可越來越漂亮呢，我要是個男人一定要娶你做老婆。”
申雲霞用手輕輕拍了拍小魚兒的頭，道：“還是那麽口沒遮攔。娶啊嫁的，沒羞沒臊。”
小魚兒眼見申雲霞臉上竟羞出一絲紅暈，轉過頭來對她咯咯笑道：“雲霞姐，你看你臉都紅了呢，是不是真的有人看上你了？”
“死妮子，還說呢。別動別動，頭發又亂了。”申去霞雙手把小魚兒的頭使勁轉過去說道：“你真是一點都沒變，跟個假小子似的。”
“嘻嘻，這個呀，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小魚兒不安份地搖著頭，眼望著鏡子裏的申雲霞忽發奇想，道：“雲霞姐，你女扮男裝過沒有？”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似的，我覺得做女人挺好的，幹嘛要女扮男裝啊？”
小魚兒故作認真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不知道，你看你整天穿著女裝這也不能去，那也去不得，這要換了男裝啊，你看我，去過的地方多了。”
“是嗎，那你告訴姐姐，這兩年你又到了些什麽地方？”申雲霞隨口答道。
小魚兒眼見申雲霞不為所動的樣子不禁有些泄氣，眼珠一轉，決定先從女兒家的喜好開始說起：“去年小乙哥到京城，我就跟著去了。一到京城啊那才叫大呢，這開封要和京城比起來呀，”她邊說邊掐著小指甲蓋“也就這麽點了吧。房子是一片一片的，到處都是街，對了對了，還有條女兒街呢，這女兒街上賣的全是女兒家吃的啦，用的啦，穿的啦花樣可多了...”小魚兒一邊說得眉飛色舞一邊偏著頭細細觀察著鏡中的申雲霞。慢慢地從申雲霞的眼中看到了一絲豔羨，心中大樂，於是更加信口胡吹。她去過的地方著實不少，口才又好，去過的地方自能說得活靈活現，沒去過的地方平時在總舵聽人說的多了，此時不妨拿來也變成自己去過的地方了。
這申雲霞漸漸入了謎，她自小禁閉閨中，平時除了到寺院進香禮佛，其他時日都是幽閉在豪門深宅的。此刻眼見著唾沫橫飛的小魚兒，隻覺鏡中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妹妹實是世上最有見識的人了。心中想像著小魚兒嘴裏的花花世界，不覺停住了給小魚兒梳頭的雙手，悠然神往。
小魚兒足足說了半個時辰方才說完，申雲霞似意猶未盡問道：“完了？”小魚兒笑道：“沒呢，留點下次再跟你說。”
申雲霞眼望小魚兒，半晌沒說話，悠悠歎了氣說道：“小魚兒，還是你的命好。我除了開封哪能兒都沒去過呢，你剛才說的好些地方，我連聽都沒聽說過。”
“所以嘛！”小魚兒老氣橫秋地說道：“你隻要和我一樣，穿上男裝，便哪兒都可以去了。”說完狡黠的一眨眼睛說道：“要不，咱們今天試試去？”
“不行不行，要被我爹知道了會挨罵的。”
“萬事有我呢，好姐姐，你就試試吧，算我求你了。”小魚兒不住拉著申雲霞的手撒嬌。申雲霞實已被小魚兒攛綴得有些按捺不住，想了一想，低聲道：“好吧，不過要快去快迴哦。”
小魚兒大喜：“好姐姐，你放心，咱們今天隻逛廟市好了。”也不等申雲霞答話，便大聲喚著丫環：“快去拿兩套少爺的衣裳和涼帽來。”申雲霞忙道：“要拿去年的呢。”小魚兒一怔隨即明白：雲慶那小鬼頭說不定已長成大小夥子了呢。
一時丫環果然取來了兩套男裝，兩人穿戴已畢。雖是稍稍有些嫌大卻也算合身。對鏡一照竟是溫文而雅，俊俏異常。不禁相視一笑。
兩人溜出申宅向西快走百步，小魚兒說道：“好啦，看不見咱們了。”申雲霞心中竟似有小鹿般怦怦直跳，聽說這才慢了下來。這申雲霞平日到寺廟進香都是坐著二人抬小轎，身邊圍著丫環、婆子一大幫子人，似這等隻兩個人一起在街上走道卻是平生頭一遭。此刻心中既是緊張又是欣喜，隻管低著頭走路竟不敢視人。
再往西行路人漸多，待遠遠能見大相國寺時街道上已是遊人如熾，車水馬龍了。這大相國寺自唐代建成就香火極盛，遊客眾多。漸漸寺廟前的廣場被精明老到的生意人用作了經商之處，天長日久竟自成集市且規模日大，寺廟殘破前，甚有廟中和尚亦摻雜其中。開封人稱之為大廟市。這大廟市每日開早、晚兩市，偌大的廣場被支攤的小商販、賣小吃的一擔挑、說書的、看相的、打把式賣藝的等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擠個水泄不通，隻正午時分人稍少些。經水淹後，寺廟裏殿宇殘破，僧眾全無，那香客自是已近絕跡，但遊客仍是絡繹不絕，寺廟前的廟市亦如從前熱鬧非常。此刻早市尚未散，那廣場上人聲鼎沸，正自生意興隆。
小魚兒拉著申雲霞的手剛到廣場邊上，卻見一身穿大褂的禿子湊近前來，衝著二人神秘的一笑道：“兩位少爺，我這兒有宋版的春宮圖呢，兩位少爺要不要看看？”說罷一掀那大褂衣襟，露出夾在裏麵一本黃黃的書來：“招招新鮮，保管少爺你...”申雲霞見他稱少爺兀自發怔，一邊小魚兒捏著喉嚨罵道：“沒長眼的下流胚子，也不看看小爺們是何等樣人？快滾得遠些。”那禿子碰了一鼻子灰，連聲晦氣合上衣襟自去了。申雲霞問小魚兒道：“剛才那人說是看什麽呀？你就罵人家？”小魚兒嘻嘻一笑，趴著申雲霞的耳朵說了幾句話，那申雲霞頓時臉似血潑一般。
兩人走進廟市，申雲霞從未見過如此眾多的各色雜貨，看這個瞧那個險些眼都要花了。她是女兒家自是愛打扮，拉著小魚兒隻顧往那賣胭脂、發油、綢布的貨攤上去瞧，眼見得一塊綢料甚是合意，拿在手中竟是有些愛不釋手，小魚兒見她喜愛，“咣”地扔出一錠碎銀子對那小貶道：“給這位爺包起來。”卻對申雲霞輕聲說道：“雲霞姐，別光顧著買這些沒用的東西，咱們到那邊去買些吃的吧，我還沒吃早飯呢。”等申雲霞接過小貶包好的綢料，拉著她就往廟會北邊去。
申雲霞見小魚兒辨得清方向，不禁有些奇怪，問道：“小魚兒，你以前來過了嗎？”
小魚兒嘿嘿一笑：“我和雲慶來過好多次呢。賣小吃的就在那邊，可好吃了。”
申雲霞釋然：“難怪你們倆常是不吃飯神神密密的，原來是在外麵偷食。”
廟市東北角聚集著的都是賣小吃的一擔挑。生意小的就一副挑子，幾副碗筷和幾個小馬紮，食客都是端著碗坐在小馬紮上吃。生意稍大些的則一般都有固定地方，頂上搭個涼棚遮陽蔽雨，下麵擺張小方桌和幾個凳子，食客可以坐著還能就著小桌吃。眾多小吃攤都相對擺放，中間卻留出一條過道。此刻正是生意紅火的時候，小攤上鍋裏的開水都是冒著熱氣，遠處一望竟似一條熱氣騰騰的長龍。
小魚兒和申雲霞走在過道中，二人手中已是拿滿了各式的小吃。眼見前麵有一個賣豆腐腦的小攤，小魚兒嘴裏包著一個天津小籠包子，含含糊糊對申雲霞道：“咱們喝完豆腐腦去。”便徑直走到那小攤的方桌前坐下：“老板，給我們來兩碗豆腐腦，要多放糖。”“好嘞，兩位請稍坐。”那攤主答應一聲。
小魚兒眼見申雲霞把手上的小吃都放在桌上，瞪大眼睛問道：“你怎麽不吃啊？”申雲霞笑道：“哪有在路上吃東西的規矩啊，再說我吃了早飯不餓呢？”
“嗨，你呀，規矩真多。跟你說，這些呀都不管飽的，都是解饞的呢，來來你吃幾個嘛”。小魚兒打開油紙包著的小瓜豆推到申雲霞麵前。申雲霞無奈取了一個放在嘴裏慢慢嚼著。一邊眼睛看著四周。稍頃，對小魚兒道：“小魚兒你看，那邊有個女孩兒長得可真漂亮呢。”說完手指一指對麵。
這賣豆腐腦的小攤對過也是一個賣豆腐腦的，申雲霞說的那個女子大約十七八歲，就坐在那邊正在發怔。小魚兒看了說道：“真的很漂亮啊，不過好象有什麽心事哦。”
“來啦，兩位的豆腐腦。”那攤主端著兩碗豆腐腦擺在桌上，再順手把手裏的調羮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放在碗中。“兩位請慢用。”申雲霞眼見那攤主的圍裙花花綠綠盡是汙漬，大倒胃口，待那攤主走後皺著眉對小魚兒說道：“髒兮兮的，別吃了。”那小魚兒卻不以為意，笑道：“沒事，好吃著呢。”正要動手，申雲霞一把奪過她手中的調羮沉著臉說道：“好吃也別吃了，會鬧肚子的，真要吃我們到對過去吧。”小魚兒見她生氣，笑道：“好好，依著你，到對過去。”從懷裏掏出一個銀角子扔在桌上對那攤主說道：“錢在這兒啦，不用找了。”抓起桌上的小吃和申雲霞向對麵走去。
那攤主心下納悶，怎麽才端上去就吃完了？過來一看，兩碗豆腐腦原封未動桌上卻有一個亮燦燦的銀角子。再看那兩位走到對過去了，不禁懊惱：怎麽有錢的主兒都愛往對過兒跑？心中暗道：再不挪地兒真他媽不行了。
那坐著的少年女子見小魚兒和申雲霞走過來，忙起身笑道：“兩位爺是要喝豆腐腦麽？請這邊坐。”說罷拿起晾著的抹布拭著那方桌。“給我們盛兩碗，多放些糖。”小魚兒邊坐下邊細細打量起這女子來，眼見她身材小巧，身上所穿雖是粗布衣衫卻剪裁得甚為合體。臉上皮膚白皙，一對柳葉眉下一雙大眼睛，櫻桃小口，鼻梁稍在些塌並不影響觀瞻。隻是臉上雖是帶著笑卻掩飾不住滿臉的焦慮神情。
那女子見這俊俏少年緊盯著自己不禁臉一紅，連忙轉身用開水淨了碗和調羮，盛了兩碗豆腐腦端到方桌上道：“兩位爺慢用，糖不夠再加。”說完又自坐在過道旁伸頭望著過道北邊，臉上焦灼神色更甚。
申雲霞眼見那豆腐腦雪白，上麵略撒著蔥花，香氣撲鼻。伸手拿著調羮慢慢嚐了一小口，果然是鮮香異常。那小魚兒卻是邊吃著小吃邊大口喝豆腐腦，百忙之中偶有空閑即讚不絕口。
那坐著的女子忽然站起身來，迎向一個正急急走來的老者，道：“爹，尋著了麽？”，那老者須發皆白，走得滿頭大汗，卻是滿臉氣急神色。說道：“都找遍了，你二叔說有三、四天都沒見著他了。這孽障，說不定又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跑了。”說完一跺腳，重重歎了口氣。那女子搬了把凳子放在老者身邊，道：“爹，您先坐著歇會兒，我哥他不會的。”老者又歎了口氣：“前生作孽，生了這麽個敗家子，妮兒，不管他了。”
小魚兒聽他們說話，約莫猜出這一老一少是父女倆，這女子的哥哥大概幾天沒迴家，老者是尋兒子剛迴來。放下碗正想開口問，卻聽有人大喊一聲：“老文頭。”那老者站起身來茫然四顧，見人群中一個頭帶小帽的漢子徑直走來，自己並不相識便上前問道：“這位爺，您是喚我麽？”那大漢站住腳，膘了站在後麵的女子一眼，問老者道：“老文頭，你兒子文小三死哪兒去了？讓老子好找。”老者一驚，道：“這位爺，您找他有何事啊？”“他欠了老子的銀子，老子不找他找誰？”那漢子眼睛一瞪：“到底死哪兒去了？”老者滿臉氣極，連連跺腳道：“這個孽障，已經有六七天沒迴家了。這位爺，不知這孽障你了您什麽銀子啊？”“你自家養的兒子什麽德行你還不知道，實話告訴你，文小三跟我們少鏢頭押寶，欠了三百兩銀子。這文小三不在，銀子可就著落在你身上了。”說完大拇指往後一挑，老者一聽，臉都白了，往他身後看時，卻見不遠處有個闊少模樣的年輕人，手拿一把折扇，正自眼看著這邊，身後還站著兩個高大的彪形大漢。想必那闊少模樣的人就是少鏢頭了，連忙跑過去連連作揖：“這位少爺，我家那個孽障自小就偷雞摸狗，十分不成器。他作的混賬事欠的債他自己還，求少爺寬限幾天，待他迴家，老漢自綁了他到少爺府上作牛作馬還您的債。”
那少鏢頭冷冷一笑並不說話，“啪”地一聲打開折扇輕輕搖動，兩隻眼隻瞟著那女子。先前戴小帽的漢子大聲喊道：“好你個老東西想賴賬麽？聽你說話，你兒子要死在外邊不迴來了，這債就不用還了”？這一嗓子又尖又亮，頓時有眾多的食客、閑人爭相聚攏圍著來看熱鬧。
那老者一聽，臉變得慘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少鏢頭麵前：“少爺，您老行行好。我老漢父女就靠這小攤維持生計，哪裏拿得出三百兩銀子？隻等那孽障迴來要死要活都隨著您啊。”少鏢頭聽完假惺惺一笑道：“哎，起來起來，銀子還不出沒關係。童鏢師，把文小三寫的借據給文老頭看看吧。”
圍觀人群中早有人識出這少鏢頭，有個胖子輕輕對身邊的一個瘦子道：“又是這小子，開封地麵上也真媽邪了門了，出了這麽個王八糕子。”那瘦子卻並不認識，問道：“這位老哥，這幫人誰啊？”胖子瞪眼道：“開封福慶鏢局的孫少鏢頭啊，仗著有身功夫，缺德事做得海了去了。”邊上有位秀才模樣的人說道：“咦？莫非官府竟不管麽？”胖子一哂：“這年頭，誰有錢誰就是大爺，錢使到了，官府哪有閑功夫管這些鳥事。”眾人深覺有理，皆出聲附合。
此時就見童鏢師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在文老頭麵前一晃道：“這可是你兒子文小三親手寫的借據，白紙黑字還按著手印呢，是你自己看呢還是我幫你念念？”說完不等文老頭答話便打開那欠條，看了一眼圍觀的眾人大聲念道：“今欠到福慶鏢局孫少鏢頭白銀三百兩。限五日內還清。屆時如若不能還清，自願拿妹子文若英抵債。老文頭，這欠條可是初八打的，今日已是十四了，你自己搬開手指算算。今日若還不出銀子咱們可就要拿人抵債了。”
文老頭已是聽得呆了，一屁股坐倒在地。那文若英 “嚶”的一聲哭了起來。圍觀眾人一聽也都是臉有憤慨之色，卻眼見那四人都是難纏的角色，一時竟是無人敢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