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秀才卻並不急著進店，站在門口收起油紙傘，抖抖傘上的水漬交給小二，把掖在腰間的青色長衫下擺放下又捋了捋，動作甚是瀟灑。看看店裏坐著的客人，才慢慢走到西屋的一張飯桌前坐下，順手將肩上背的搭褳輕輕放在桌上。
先到的眾人看那秀才雖是從大雨中走來，除了鞋襪上有點泥漿和水漬，身上卻無一絲潮濕，常人僅憑一把小油紙傘在如此大雨中絕非可能。崔百勝碰了一下秦雄，用手在桌上寫道：“此人輕功絕佳。”秦雄麵色凝重點點頭卻並不答話。
“客爺，您用點啥？”小二用桌布擦著秀才麵前的桌子，順手將一張紙條塞在搭褳下，看了秀才一眼。秀才會意稍稍一頷首，道：“多謝小二，你店中可有麵食？”小二答道：“麵食當然有，咱這河南地界的酒店能沒麵食嗎？您想吃點啥？”
那秀才看了看眾人，見除了那龍姓公子眼望窗外想心思，其他諸人都不時拿眼瞟著他，不禁一笑：“那你給我來碗麵疙瘩，多放辣子、醋和大蔥。”
“客爺這口味倒奇怪，您剛淋了雨，要不要用點白酒？”
“不用，再給我切些熟牛肉。”
“好嘞，您請稍候，一會兒就得。”
崔百勝滿眼狐疑看著秦雄在桌上伸手寫道：“四川？湖南？山東？山西？”秦雄搖了搖頭，麵色更加凝重。站起身來衝那秀才一拱手說道：“請問這位小兄弟莫不是到開封來會試來了？”
“正是，學生緊趕慢趕生怕誤了考期，十年寒窗毀於一旦啊。”
“不會不會，我料秀才今科必中！”一直很少開口說話的歲三強嘻嘻笑道：“秀才趕考不帶書，想必是四書五經爛熟於胸，今科高發啊。”
“非也非也，先生取笑了。我原本也帶著書的，隻因渡黃河時風高浪急、行船不穩失落了。”秀才歎著氣，卻麵帶著微笑答道。
秦雄瞪了歲三強一眼，轉身對秀才說道：“小兄弟不須理會，我這兄弟和你玩笑哩。”
那秀才好像並不在意歲三強的揶揄，說道：“嗬嗬，我倒是想借著那位大哥吉言，讀書人誰不想金榜題名啊！”
“那我也祝小兄弟今科高中。”秦雄說道。心裏卻直犯嘀咕：這秀才明明是四川口音，說話迂腐倒真像是個讀書人。可怎麽會有那麽好的輕功？莫非是自己走了眼？
“您的麵疙瘩來嘞”小二用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放在秀才桌上。“真是又香又酸又辣，客爺您慢用。”
天光慢慢有些放亮了，雨比先前也小了些，隻是仍然是電閃不斷，雷聲隆隆。
“得得得……”驛道上馬蹄聲又起，聲音雜亂好像是人數眾多，掌櫃的忙從春凳上起身走到門口探望，隻見驛道往開封府去的方向過來七八匹馬，轉眼間已近酒店，一共八人，後麵有匹馬的背上馱著一個用布包捆的包袱。馬上最前一人“籲”的一聲帶住馬，右手馬鞭一指恆升酒店，扯著嗓子喊道：“弟兄們就這兒了，大家下馬了。”眾人轟然答應跳下馬來。
不用掌櫃的吩咐，小二早就上前來：“各位爺裏邊請，馬交給小的到後院喂些草料……” 一名粗大漢子取下了馬馱的包袱。眾人把馬韁繩交給小二，紛紛取下頭上遮雨的鬥笠一窩峰擁進酒店，徑直坐了西屋的兩張空桌。那最前為首的漢子長相粗俗卻一身衣著極為光鮮，一見秦雄三人，就想過來答話，卻被邊上一個身材削瘦、尖嘴猴腮的拉了一下衣衫，大漢唔了聲，便隻和秦雄三人微一頷首，吩咐掌櫃道：“為我們多上些飯食來。奶奶的，前胸這個……都快貼上後背了。”掌櫃答道：“飯食現成的有，不知客爺們要些什麽下酒菜？”那人道：“不用多問，有菜隻管上，這個……這個……酒就不用了。”同來眾人臉上皆有不愉之色。在他下首坐著的身材削瘦漢子說道：“大哥，弟兄們趕了一天的路，到地方了，還是給弟兄們上點酒解解乏吧。”說罷轉身對同來的人道：“大夥喝點酒解解乏，不許貪杯誤了大事！”眾人齊聲答應。那首領微一沉吟說道：“那好，為我們上二斤好酒。掌櫃的，山西太原府驛站的信差是否都在你店裏打尖？”那掌櫃的正要到裏間吩咐小二準備酒飯，見問轉身答道：“那是，不光是太原府，就是洛陽、平原府隻要進開封，都是在小店打尖。”“嗯，這個……這個……那今日太原驛站的信差來過了嗎？”“還沒有，客爺也是打北邊來的吧？今日這般大雨，不知黃河上今日是否有渡船？”那首領答道：“有渡。”“哦，那隻須等到未時末便能到小店了，客爺打聽這幹啥？”未等那首領答話，另一桌上一個臉上有條刀疤的漢子答道：“今日來的信差是他小舅子，”他一指身邊坐著的一個畏頭縮腦、神形猥瑣身材瘦小的漢子正色說道：“在家偷了姐姐的嫁妝跑出來當兵了，今日姐夫帶著眾兄弟來找他的晦氣來了。”眾人一怔，旋即轟堂大笑。“好你個徐三炮，拿老子開涮呢，呆會白灑上來看老子不灌死你。”那瘦小漢子被人打趣，神色尷尬，大約自恃酒量甚宏，便以灌酒威嚇。
那首領原本拿捏著莞爾，卻見酒店掌櫃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神情甚是可笑，不禁哈哈大笑：“掌櫃的，這位兄弟是在說笑，當不得真。催催小二這個……趕緊為我們上酒菜。”
崔百勝眼望秦雄，手指在桌上寫道：同道？秦雄微微點頭。
那單雄文和武氏兄弟聽這夥人打聽驛站的信差，心下頓感警覺。眼見這夥人雖服色不一，卻行為怪異，滿身江湖氣，為首的漢子雖貌不驚人衣著滑稽，言語間頗顯粗俗，但寬肩厚背、雙手伸出粗大的五指一般長短這些外家橫練工夫也是一眼能看出來的。邊上身材削瘦、尖嘴猴腮漢子卻頭發稀落，眼睛不大卻目光銳利，鷹勾鼻鼻孔微有些上翻，兩手節骨甚長指尖皆留著些許長的指甲，顏色有些發黑。看他在同伴中行事說話隱約間人望高過那首領。打趣同伴的徐三炮也是身高體健、頗帶豪氣，若不是臉上那道長長的血紅色怖人刀疤敗了相，倒真說得上是氣宇軒昂。餘下幾人雖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卻總是讓人感覺有股匪氣。放在牆角的那捆包袱也甚是可疑。三人互相一使眼色，單雄文起身問那公子道：“公子爺，咱們該上路了吧？”那龍四公子心知他們三人起疑，不禁心下也有些慌張，但卻眼巴巴地望了一眼那小魚兒隱身的裏間，微微一笑說道：“別急，再歇會兒，等雨住了再趕路吧。”那三人麵略顯焦慮之色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坐下。
龍四公子並不理會西屋那夥正在喝酒吃肉的豪客，隻顧用眼瞟著已吃完一大碗麵疙瘩的書生，可能是辣椒放得太多，那書生吃得滿頭大汗，白皙的臉龐透出一絲紅暈來，麵如滿月眉目間極為清秀，看年紀應該有二十二三歲。此刻正自掏出手絹擦汗，偶爾冷眼打量一眼旁邊桌上正自吃喝的那夥人。乘那秀才眼睛朝自己這邊看來時，龍四公子對那秀才說道：“兄台，可否移步過來敘話？”那秀才麵有愕然之色，隨即微笑道：“如此叨擾。”順手抓起桌上的搭褳背在背上，起身徑直走到龍四公子桌子邊，單雄文忙起身對秀才一拱手說道：“秀才先生請坐。”自己走到武國平身邊坐下。
“小二，請給這位兄台拿個茶碗來。”龍四公子對剛剛在那邊上完菜的小二說道。又轉頭眼望那秀才道：“兄台貴姓？”秀才與他四目相接，隻覺那龍四公子的眼睛裏滿是憂鬱，雖是含笑卻仍掩不住抑鬱之情，好似一潭秋水令人深不可測。心下暗自心驚：此人如此眼神讓人說不出的憐惜，令人頓生即使為其丟卻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感覺來。嘴中卻答道：“學生曲藝，祖籍四川，現居河南洛陽。此次到開封是參加會試來了。敢問兄台尊姓大名？”“我叫龍四。”龍四公子眼見這曲藝舉止文雅，心下對其頗有好感，逐一一為其介紹武氏兄弟和單雄文。四人互道幸會。
“曲兄，此次會試是田中丞上任的頭一次吧？”
“是，會試三年一期，田中丞去年才來河南的。”
“哦，那到開封應試的舉子有多少人呢？”
“河南文風本不盛，往年會試大約有七、八百人吧，今年嘛大概隻有往年的一半。”
“那是為何？莫非又是田文……中丞……”
“龍兄果是京城人，大概也耳聞了這位中丞爺‘模範總督’的作派了吧。”
“嗯”龍四公子轉頭又望著窗外漸小的雨，低聲道：“田中丞推行雍正新政，一味下的猛手，不但是得罪了田主、紳士，還得罪了讀書的士子啊。”
這時西屋一夥人酒足飯飽，那首領朝那瘦小漢色使了一下眼色，起身走到秦雄三人的桌前站住，雙手抱拳道：“這個……三位兄弟，請問哪位是老大？可否借一步說話？”秦雄站起身抱拳說道：“在下秦雄，候兄弟們多時了。咱們到後麵客房說話。小二，領我們到客房。”二人隨著小二穿過裏間的後門走進一樓東麵的客房。
客房很簡陋，小小的窗戶透進暗淡的光。一個中不溜的炕上鋪著看上去很舊的被褥，一張小破桌，兩把沒靠背的椅子即是客房的全部家當了。土牆上釘著幾個釘子大概是給住宿的客人掛鬥笠之類的東西。兩人進得房來，秦雄問道：“請問大哥可是王首領？”那首領微微一挺胸，拿捏著答道：“正是在下。這個……你們黃堂主都吩咐了吧？”“大哥放心，堂主已經吩咐過了，事涉機密咱們大家都無需知根知底。不過咱們清明會那是明著跟韃子幹，沒什麽好躲躲藏藏的，小弟是清明堂副堂主秦日昌。不知大哥是否敢以姓名相告？”“嘿嘿，素聞清明會清明堂秦堂主這個……這個……豪爽過人，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不過兄弟後麵還牽扯著很多大有來頭的人，不方便之處還這個……這個……請秦堂主見諒。”那秦日昌哈哈一笑：“好，不為難王大哥了。你們來了多少人？”“三百多，我舅……這個……這個……耿頭說怕一起走太紮眼，引起官府注意，分批走的。我們八個是第一批，先行趕到這裏和你們接上頭，還有這個……這個……截住信差摸清點子行程。”
“那你們的人多長時間可聚齊？”
“一個時辰走一批的，這個……一天內可以聚齊。”王首領低頭想了一下說：“你們點踩好了嗎？”秦雄答道：“在下是奉命先和你們接頭的，踩點的事卻是咱們黃堂主這兩日親自帶兄弟們去的。”
王首領低頭想了一下說道：“嗯，這個……這個……還沒定好吧？”
秦日昌一怔，不知他是沒聽清還是沒聽懂。說道：“在下這兩日一直在這兒等你們，自是不知。”
“哦，這個……怎麽沒定那接的什麽頭啊？”
秦日昌心下不悅：這人有些纏雜不清。道：“點子行程日期還早，再說此等大事也還需等你們……耿頭兒一起商議吧。”
王首領正色道：“嗯，這個……倒是，不能什麽事都是你們清明堂說了算。”
秦日昌肚中大罵怎麽派了這麽個草包來當首領。道：“不知你們耿頭兒幾時能到此間？。”
“這個……這個……耿頭兒走的是最後一批，可能要明日才能到吧。”王首領說完似乎忘了下麵該說什麽，想了一想方道：“哦，你們來了多少人？”
“我們總舵主說此次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舉就可動搖大清根本，所以咱們清明堂的硬手已全部出動，此刻都在開封城裏等我們的消息呢。總舵主隨後也會率各堂高手齊到開封。”
這清明會據傳是當年闖王李自成手下的一名大將李清揚所創。清順治二年闖王李自成兵敗，於通縣九宮山被當地地主武裝所殺，其時任李自成大順密雲防禦史的李清揚此後改名換姓浪跡江湖。清軍初入關時在江浙一帶暴行甚多，李清揚搜羅舊眾於江浙一帶和別的反清組織一樣，先是布道行醫治病救人和民眾廣結善緣，吸納反清複明誌士創立清明會。後經李清揚苦心經營逐漸壯大。至康熙元年時盛極一時，各分堂分會自江浙兩省蔓延至全國各地，人數極眾。然盛極而衰，康熙十七年，因其反清意誌逐漸暴露，即遭朝廷嚴令鎮壓。清明會雖人數眾多卻良莠不齊，以入會趁口食的亦不在少數，這幫人逢清軍剿滅時自作鳥獸散，餘下者拚死抵抗卻是寡不敵眾，總舵主李清揚被活拿斬首於京城菜市口。自此元氣大傷，餘眾自清康熙三十五年後幾乎銷聲匿跡。直至康熙晚年，康熙皇帝年邁怠政，清廷朝政腐敗、無官不貪使得國庫空虛，加之蒙古外族入侵，連年的用兵和水旱災害以致老百姓民不聊生。清明會乘機東山再起並得以迅速擴張，為防再次被朝廷剿滅其舵主吸取先前教訓：新入會者須會中兄弟介紹經分舵主或堂主對其人品、武功進行考究後方可入會；會眾無事時散居各地，自操生業，雖生死兄弟亦不相往來，及至有事時方一唿百應，聚眾行事。因而人數雖不如前，但會下所眾網羅的皆是意誌堅定，武功高強之士。尤其兩年前新任總舵主於維揚武功雖不高卻天縱英明、足智多謀且知人善任，將會中諸多事務整理得井井有條，好不興旺。由此更吸引了大批各派武林高手前往入會。隱隱間已成江湖第一大幫會。朝廷覺察後，多次派兵清剿卻因清明會平時所作的都是些劫富濟貧、懲惡揚善之舉，頗得百姓保護，加之新任舵主將總舵雖仍設在江浙兩省地點卻非固定，各省所設堂和分舵也不固定在某地，行事隱秘飄忽不定，最終幾次均是勞師糜餉無功而返。眼見其座大，終成朝廷一塊大大的心病。秦日昌所在的清明堂即是清明會在河南所設分堂，亦是清明會中最大的一堂，堂下人數頗眾，因地近嵩山少林，堂中少林俗家弟子猶多。
王首領嘿嘿一笑說道：“嘿嘿，秦大哥，咱們這個……雖然各有所圖，好在目標這……個這個……一致。眾兄弟盡自當拚死力以成大事。到時黃澄澄的賞金下來弟兄們可有的樂了啦。哦，酒店裏另外幾個人是什麽路數？”
秦日昌暗中搖頭，和這幫人舉事實不知有幾成勝算。心想將他一軍，道：“依王大哥看呢？”
“這個……這個……我們剛到隻顧吃飯了，還沒仔細看呢，你們先就在這裏應該曉得些吧？”
秦日昌心知此人確是渾沌之人，對方如何派此人來接頭實是不得而知，隻能是盼後來之人切莫同他一樣罷了。當下略一沉思說道：“那四人是一夥生意人的，北京來的古玩商，那公子自稱姓龍，應該不是會家子。另外三人可能是他的夥計，也可能是他的保鏢，看身形功夫錯不了。”秦雄低著頭踱了幾步沉思著繼續說道：“那秀才說話迂腐卻輕功一流，背上背的搭褳裏裝的應該是短小兵刃。說是到開封參加會試，方才我的兄弟點了他一下雖然能自圓其說，但以我的經驗看不會是一般的讀書人。這秀才實是有些難以捉摸。”
“嗯，這個……這個……那信差到了咱們在哪下手？”
“這兒離開封已近，驛道上保不齊就會有路過的閑雜人，我看就在店中下手。”
“在店裏下手，那幫生意人和那秀才怎麽辦？一並做了？”
秦日昌對龍四印象不壞，頗有同道之感。皺著眉頭又低頭想了一會道：“那龍四既是生意人自是不願多事，況且如果知道我們是清明堂的人想必也不敢多事。在店中下手，盯緊點那秀才，如是情形不對再說吧。”
“無毒不丈夫，這個……這個……我看不如一鍋燴了幹淨。”那王首領咬著牙說道。
秦日昌臉上稍有不悅：別的本事沒有，殺起人來心狠手辣。難怪堂主說都是些江洋大盜，平時殺人越貨的事幹得慣了。嘴上卻道：“兄弟見人見多了，不會走眼的。王首領要是不放心，我們也不攔著。”
王首領看人臉色的本領卻是不弱，見秦日昌臉上變色，忙嘿嘿一笑道：“這個……這個……我們耿頭說的，小心撐得萬年船嘛，天大的事自然是天大的小心，堂主別見怪。就依著堂主，咱們見機行事。”
秦日昌見他如此說話心下稍忿，雖他為人耿直不願多傷無辜，也知此事若走露風聲後果不堪設想。於是迴色說道：“王大哥多心了。眼下已過未時了，我們還是到前麵坐等，一切等探知了點子行程再作商議吧。”“那好，這個……這個……一切仰仗秦堂主了。”那王首領矜持地一擺手，說罷搶步跨出客房。秦日昌搖搖頭，跟在後麵來到院中，此時天色大亮，那雨已是住了，隻是零星地落下幾滴來。
先到的眾人看那秀才雖是從大雨中走來，除了鞋襪上有點泥漿和水漬，身上卻無一絲潮濕，常人僅憑一把小油紙傘在如此大雨中絕非可能。崔百勝碰了一下秦雄，用手在桌上寫道：“此人輕功絕佳。”秦雄麵色凝重點點頭卻並不答話。
“客爺，您用點啥？”小二用桌布擦著秀才麵前的桌子，順手將一張紙條塞在搭褳下，看了秀才一眼。秀才會意稍稍一頷首，道：“多謝小二，你店中可有麵食？”小二答道：“麵食當然有，咱這河南地界的酒店能沒麵食嗎？您想吃點啥？”
那秀才看了看眾人，見除了那龍姓公子眼望窗外想心思，其他諸人都不時拿眼瞟著他，不禁一笑：“那你給我來碗麵疙瘩，多放辣子、醋和大蔥。”
“客爺這口味倒奇怪，您剛淋了雨，要不要用點白酒？”
“不用，再給我切些熟牛肉。”
“好嘞，您請稍候，一會兒就得。”
崔百勝滿眼狐疑看著秦雄在桌上伸手寫道：“四川？湖南？山東？山西？”秦雄搖了搖頭，麵色更加凝重。站起身來衝那秀才一拱手說道：“請問這位小兄弟莫不是到開封來會試來了？”
“正是，學生緊趕慢趕生怕誤了考期，十年寒窗毀於一旦啊。”
“不會不會，我料秀才今科必中！”一直很少開口說話的歲三強嘻嘻笑道：“秀才趕考不帶書，想必是四書五經爛熟於胸，今科高發啊。”
“非也非也，先生取笑了。我原本也帶著書的，隻因渡黃河時風高浪急、行船不穩失落了。”秀才歎著氣，卻麵帶著微笑答道。
秦雄瞪了歲三強一眼，轉身對秀才說道：“小兄弟不須理會，我這兄弟和你玩笑哩。”
那秀才好像並不在意歲三強的揶揄，說道：“嗬嗬，我倒是想借著那位大哥吉言，讀書人誰不想金榜題名啊！”
“那我也祝小兄弟今科高中。”秦雄說道。心裏卻直犯嘀咕：這秀才明明是四川口音，說話迂腐倒真像是個讀書人。可怎麽會有那麽好的輕功？莫非是自己走了眼？
“您的麵疙瘩來嘞”小二用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碗放在秀才桌上。“真是又香又酸又辣，客爺您慢用。”
天光慢慢有些放亮了，雨比先前也小了些，隻是仍然是電閃不斷，雷聲隆隆。
“得得得……”驛道上馬蹄聲又起，聲音雜亂好像是人數眾多，掌櫃的忙從春凳上起身走到門口探望，隻見驛道往開封府去的方向過來七八匹馬，轉眼間已近酒店，一共八人，後麵有匹馬的背上馱著一個用布包捆的包袱。馬上最前一人“籲”的一聲帶住馬，右手馬鞭一指恆升酒店，扯著嗓子喊道：“弟兄們就這兒了，大家下馬了。”眾人轟然答應跳下馬來。
不用掌櫃的吩咐，小二早就上前來：“各位爺裏邊請，馬交給小的到後院喂些草料……” 一名粗大漢子取下了馬馱的包袱。眾人把馬韁繩交給小二，紛紛取下頭上遮雨的鬥笠一窩峰擁進酒店，徑直坐了西屋的兩張空桌。那最前為首的漢子長相粗俗卻一身衣著極為光鮮，一見秦雄三人，就想過來答話，卻被邊上一個身材削瘦、尖嘴猴腮的拉了一下衣衫，大漢唔了聲，便隻和秦雄三人微一頷首，吩咐掌櫃道：“為我們多上些飯食來。奶奶的，前胸這個……都快貼上後背了。”掌櫃答道：“飯食現成的有，不知客爺們要些什麽下酒菜？”那人道：“不用多問，有菜隻管上，這個……這個……酒就不用了。”同來眾人臉上皆有不愉之色。在他下首坐著的身材削瘦漢子說道：“大哥，弟兄們趕了一天的路，到地方了，還是給弟兄們上點酒解解乏吧。”說罷轉身對同來的人道：“大夥喝點酒解解乏，不許貪杯誤了大事！”眾人齊聲答應。那首領微一沉吟說道：“那好，為我們上二斤好酒。掌櫃的，山西太原府驛站的信差是否都在你店裏打尖？”那掌櫃的正要到裏間吩咐小二準備酒飯，見問轉身答道：“那是，不光是太原府，就是洛陽、平原府隻要進開封，都是在小店打尖。”“嗯，這個……這個……那今日太原驛站的信差來過了嗎？”“還沒有，客爺也是打北邊來的吧？今日這般大雨，不知黃河上今日是否有渡船？”那首領答道：“有渡。”“哦，那隻須等到未時末便能到小店了，客爺打聽這幹啥？”未等那首領答話，另一桌上一個臉上有條刀疤的漢子答道：“今日來的信差是他小舅子，”他一指身邊坐著的一個畏頭縮腦、神形猥瑣身材瘦小的漢子正色說道：“在家偷了姐姐的嫁妝跑出來當兵了，今日姐夫帶著眾兄弟來找他的晦氣來了。”眾人一怔，旋即轟堂大笑。“好你個徐三炮，拿老子開涮呢，呆會白灑上來看老子不灌死你。”那瘦小漢子被人打趣，神色尷尬，大約自恃酒量甚宏，便以灌酒威嚇。
那首領原本拿捏著莞爾，卻見酒店掌櫃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神情甚是可笑，不禁哈哈大笑：“掌櫃的，這位兄弟是在說笑，當不得真。催催小二這個……趕緊為我們上酒菜。”
崔百勝眼望秦雄，手指在桌上寫道：同道？秦雄微微點頭。
那單雄文和武氏兄弟聽這夥人打聽驛站的信差，心下頓感警覺。眼見這夥人雖服色不一，卻行為怪異，滿身江湖氣，為首的漢子雖貌不驚人衣著滑稽，言語間頗顯粗俗，但寬肩厚背、雙手伸出粗大的五指一般長短這些外家橫練工夫也是一眼能看出來的。邊上身材削瘦、尖嘴猴腮漢子卻頭發稀落，眼睛不大卻目光銳利，鷹勾鼻鼻孔微有些上翻，兩手節骨甚長指尖皆留著些許長的指甲，顏色有些發黑。看他在同伴中行事說話隱約間人望高過那首領。打趣同伴的徐三炮也是身高體健、頗帶豪氣，若不是臉上那道長長的血紅色怖人刀疤敗了相，倒真說得上是氣宇軒昂。餘下幾人雖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卻總是讓人感覺有股匪氣。放在牆角的那捆包袱也甚是可疑。三人互相一使眼色，單雄文起身問那公子道：“公子爺，咱們該上路了吧？”那龍四公子心知他們三人起疑，不禁心下也有些慌張，但卻眼巴巴地望了一眼那小魚兒隱身的裏間，微微一笑說道：“別急，再歇會兒，等雨住了再趕路吧。”那三人麵略顯焦慮之色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坐下。
龍四公子並不理會西屋那夥正在喝酒吃肉的豪客，隻顧用眼瞟著已吃完一大碗麵疙瘩的書生，可能是辣椒放得太多，那書生吃得滿頭大汗，白皙的臉龐透出一絲紅暈來，麵如滿月眉目間極為清秀，看年紀應該有二十二三歲。此刻正自掏出手絹擦汗，偶爾冷眼打量一眼旁邊桌上正自吃喝的那夥人。乘那秀才眼睛朝自己這邊看來時，龍四公子對那秀才說道：“兄台，可否移步過來敘話？”那秀才麵有愕然之色，隨即微笑道：“如此叨擾。”順手抓起桌上的搭褳背在背上，起身徑直走到龍四公子桌子邊，單雄文忙起身對秀才一拱手說道：“秀才先生請坐。”自己走到武國平身邊坐下。
“小二，請給這位兄台拿個茶碗來。”龍四公子對剛剛在那邊上完菜的小二說道。又轉頭眼望那秀才道：“兄台貴姓？”秀才與他四目相接，隻覺那龍四公子的眼睛裏滿是憂鬱，雖是含笑卻仍掩不住抑鬱之情，好似一潭秋水令人深不可測。心下暗自心驚：此人如此眼神讓人說不出的憐惜，令人頓生即使為其丟卻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感覺來。嘴中卻答道：“學生曲藝，祖籍四川，現居河南洛陽。此次到開封是參加會試來了。敢問兄台尊姓大名？”“我叫龍四。”龍四公子眼見這曲藝舉止文雅，心下對其頗有好感，逐一一為其介紹武氏兄弟和單雄文。四人互道幸會。
“曲兄，此次會試是田中丞上任的頭一次吧？”
“是，會試三年一期，田中丞去年才來河南的。”
“哦，那到開封應試的舉子有多少人呢？”
“河南文風本不盛，往年會試大約有七、八百人吧，今年嘛大概隻有往年的一半。”
“那是為何？莫非又是田文……中丞……”
“龍兄果是京城人，大概也耳聞了這位中丞爺‘模範總督’的作派了吧。”
“嗯”龍四公子轉頭又望著窗外漸小的雨，低聲道：“田中丞推行雍正新政，一味下的猛手，不但是得罪了田主、紳士，還得罪了讀書的士子啊。”
這時西屋一夥人酒足飯飽，那首領朝那瘦小漢色使了一下眼色，起身走到秦雄三人的桌前站住，雙手抱拳道：“這個……三位兄弟，請問哪位是老大？可否借一步說話？”秦雄站起身抱拳說道：“在下秦雄，候兄弟們多時了。咱們到後麵客房說話。小二，領我們到客房。”二人隨著小二穿過裏間的後門走進一樓東麵的客房。
客房很簡陋，小小的窗戶透進暗淡的光。一個中不溜的炕上鋪著看上去很舊的被褥，一張小破桌，兩把沒靠背的椅子即是客房的全部家當了。土牆上釘著幾個釘子大概是給住宿的客人掛鬥笠之類的東西。兩人進得房來，秦雄問道：“請問大哥可是王首領？”那首領微微一挺胸，拿捏著答道：“正是在下。這個……你們黃堂主都吩咐了吧？”“大哥放心，堂主已經吩咐過了，事涉機密咱們大家都無需知根知底。不過咱們清明會那是明著跟韃子幹，沒什麽好躲躲藏藏的，小弟是清明堂副堂主秦日昌。不知大哥是否敢以姓名相告？”“嘿嘿，素聞清明會清明堂秦堂主這個……這個……豪爽過人，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不過兄弟後麵還牽扯著很多大有來頭的人，不方便之處還這個……這個……請秦堂主見諒。”那秦日昌哈哈一笑：“好，不為難王大哥了。你們來了多少人？”“三百多，我舅……這個……這個……耿頭說怕一起走太紮眼，引起官府注意，分批走的。我們八個是第一批，先行趕到這裏和你們接上頭，還有這個……這個……截住信差摸清點子行程。”
“那你們的人多長時間可聚齊？”
“一個時辰走一批的，這個……一天內可以聚齊。”王首領低頭想了一下說：“你們點踩好了嗎？”秦雄答道：“在下是奉命先和你們接頭的，踩點的事卻是咱們黃堂主這兩日親自帶兄弟們去的。”
王首領低頭想了一下說道：“嗯，這個……這個……還沒定好吧？”
秦日昌一怔，不知他是沒聽清還是沒聽懂。說道：“在下這兩日一直在這兒等你們，自是不知。”
“哦，這個……怎麽沒定那接的什麽頭啊？”
秦日昌心下不悅：這人有些纏雜不清。道：“點子行程日期還早，再說此等大事也還需等你們……耿頭兒一起商議吧。”
王首領正色道：“嗯，這個……倒是，不能什麽事都是你們清明堂說了算。”
秦日昌肚中大罵怎麽派了這麽個草包來當首領。道：“不知你們耿頭兒幾時能到此間？。”
“這個……這個……耿頭兒走的是最後一批，可能要明日才能到吧。”王首領說完似乎忘了下麵該說什麽，想了一想方道：“哦，你們來了多少人？”
“我們總舵主說此次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舉就可動搖大清根本，所以咱們清明堂的硬手已全部出動，此刻都在開封城裏等我們的消息呢。總舵主隨後也會率各堂高手齊到開封。”
這清明會據傳是當年闖王李自成手下的一名大將李清揚所創。清順治二年闖王李自成兵敗，於通縣九宮山被當地地主武裝所殺，其時任李自成大順密雲防禦史的李清揚此後改名換姓浪跡江湖。清軍初入關時在江浙一帶暴行甚多，李清揚搜羅舊眾於江浙一帶和別的反清組織一樣，先是布道行醫治病救人和民眾廣結善緣，吸納反清複明誌士創立清明會。後經李清揚苦心經營逐漸壯大。至康熙元年時盛極一時，各分堂分會自江浙兩省蔓延至全國各地，人數極眾。然盛極而衰，康熙十七年，因其反清意誌逐漸暴露，即遭朝廷嚴令鎮壓。清明會雖人數眾多卻良莠不齊，以入會趁口食的亦不在少數，這幫人逢清軍剿滅時自作鳥獸散，餘下者拚死抵抗卻是寡不敵眾，總舵主李清揚被活拿斬首於京城菜市口。自此元氣大傷，餘眾自清康熙三十五年後幾乎銷聲匿跡。直至康熙晚年，康熙皇帝年邁怠政，清廷朝政腐敗、無官不貪使得國庫空虛，加之蒙古外族入侵，連年的用兵和水旱災害以致老百姓民不聊生。清明會乘機東山再起並得以迅速擴張，為防再次被朝廷剿滅其舵主吸取先前教訓：新入會者須會中兄弟介紹經分舵主或堂主對其人品、武功進行考究後方可入會；會眾無事時散居各地，自操生業，雖生死兄弟亦不相往來，及至有事時方一唿百應，聚眾行事。因而人數雖不如前，但會下所眾網羅的皆是意誌堅定，武功高強之士。尤其兩年前新任總舵主於維揚武功雖不高卻天縱英明、足智多謀且知人善任，將會中諸多事務整理得井井有條，好不興旺。由此更吸引了大批各派武林高手前往入會。隱隱間已成江湖第一大幫會。朝廷覺察後，多次派兵清剿卻因清明會平時所作的都是些劫富濟貧、懲惡揚善之舉，頗得百姓保護，加之新任舵主將總舵雖仍設在江浙兩省地點卻非固定，各省所設堂和分舵也不固定在某地，行事隱秘飄忽不定，最終幾次均是勞師糜餉無功而返。眼見其座大，終成朝廷一塊大大的心病。秦日昌所在的清明堂即是清明會在河南所設分堂，亦是清明會中最大的一堂，堂下人數頗眾，因地近嵩山少林，堂中少林俗家弟子猶多。
王首領嘿嘿一笑說道：“嘿嘿，秦大哥，咱們這個……雖然各有所圖，好在目標這……個這個……一致。眾兄弟盡自當拚死力以成大事。到時黃澄澄的賞金下來弟兄們可有的樂了啦。哦，酒店裏另外幾個人是什麽路數？”
秦日昌暗中搖頭，和這幫人舉事實不知有幾成勝算。心想將他一軍，道：“依王大哥看呢？”
“這個……這個……我們剛到隻顧吃飯了，還沒仔細看呢，你們先就在這裏應該曉得些吧？”
秦日昌心知此人確是渾沌之人，對方如何派此人來接頭實是不得而知，隻能是盼後來之人切莫同他一樣罷了。當下略一沉思說道：“那四人是一夥生意人的，北京來的古玩商，那公子自稱姓龍，應該不是會家子。另外三人可能是他的夥計，也可能是他的保鏢，看身形功夫錯不了。”秦雄低著頭踱了幾步沉思著繼續說道：“那秀才說話迂腐卻輕功一流，背上背的搭褳裏裝的應該是短小兵刃。說是到開封參加會試，方才我的兄弟點了他一下雖然能自圓其說，但以我的經驗看不會是一般的讀書人。這秀才實是有些難以捉摸。”
“嗯，這個……這個……那信差到了咱們在哪下手？”
“這兒離開封已近，驛道上保不齊就會有路過的閑雜人，我看就在店中下手。”
“在店裏下手，那幫生意人和那秀才怎麽辦？一並做了？”
秦日昌對龍四印象不壞，頗有同道之感。皺著眉頭又低頭想了一會道：“那龍四既是生意人自是不願多事，況且如果知道我們是清明堂的人想必也不敢多事。在店中下手，盯緊點那秀才，如是情形不對再說吧。”
“無毒不丈夫，這個……這個……我看不如一鍋燴了幹淨。”那王首領咬著牙說道。
秦日昌臉上稍有不悅：別的本事沒有，殺起人來心狠手辣。難怪堂主說都是些江洋大盜，平時殺人越貨的事幹得慣了。嘴上卻道：“兄弟見人見多了，不會走眼的。王首領要是不放心，我們也不攔著。”
王首領看人臉色的本領卻是不弱，見秦日昌臉上變色，忙嘿嘿一笑道：“這個……這個……我們耿頭說的，小心撐得萬年船嘛，天大的事自然是天大的小心，堂主別見怪。就依著堂主，咱們見機行事。”
秦日昌見他如此說話心下稍忿，雖他為人耿直不願多傷無辜，也知此事若走露風聲後果不堪設想。於是迴色說道：“王大哥多心了。眼下已過未時了，我們還是到前麵坐等，一切等探知了點子行程再作商議吧。”“那好，這個……這個……一切仰仗秦堂主了。”那王首領矜持地一擺手，說罷搶步跨出客房。秦日昌搖搖頭，跟在後麵來到院中，此時天色大亮，那雨已是住了，隻是零星地落下幾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