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屠玡特別沉默。


    倒不是他平常有多健談,隻是,蝶依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似乎有什麽心事在困擾著他。偶爾她會捕捉到他的目光鎖著她,那是一種審視、透亮的目光,那眼神中的意識清明得讓她不由得感到害怕。


    當她想開口詢問時,他又別過眼去,彷佛那眼神隻是她的幻想……


    “在做什麽?”低沉的男性嗓音自身後傳來,隨之一雙鐵臂將蝶依圍繞。


    她往後靠在那堅硬的胸膛上,滿足地歎息一聲。仰起頭,她臉上帶著甜笑望進丈夫的眼中。


    “奶娘今天迴府去了,午膳隻好由我來做。”她笑著揚揚沾滿麵粉的雙手。


    屠玡專注地低頭俯視她,伸手拂去她鼻頭上的白粉。“別忙了。”


    “不行。”蝶依快樂地搖頭,雙眸晶亮,“好不容易有我表現的機會,今天我要做在匈奴國學的羊肉包子,你一定很想嚐嚐家鄉的口味。”


    屠玡眸中閃過一抹不自在。


    “不用麻煩了,來吧。”他牽起她的手,“我想和你聊聊。”


    他一直把她帶到窗邊,兩人對坐在床榻上。


    “為何沒跟奶娘迴去?不想見你爹娘嗎?”他問。


    蝶依垂下眼眸,“不用了,知道他們很好就夠了。”片刻,她抬頭看他,她的神情是溫柔又幸福,她迴握住他的大手掌,“我已經嫁人了,丈夫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現在我隻想待在這裏,和你在一起。”


    屠玡牢牢盯住她光采煥發的小臉,許久,才地開口:“一直很想知道當初你是怎麽當上諜者的。”


    蝶依怔忡了片刻,疑惑於他忽然重提舊事,但這疑惑隻是一閃而逝。


    她緩緩地敘說,從如何入官,如何經曆各種嚴苛的訓練,一直到公孫敖的計劃和在大漠中與瞞頓的相遇——


    “英雄救美的計劃成功……”蝶依陷入迴憶,“瞞頓從來不曾懷疑過我編造的身分……”


    “他對你很好,我看得出來他深深被你所迷惑,你呢?”他的臉色變得嚴厲,“朝夕相處,難道你不曾為他動心?難道你心中沒有任何愧疚?不曾想過要對他坦誠一切?”


    蝶依淺笑著搖動螓首,纖柔的細掌貼住他線條僵硬的臉龐。


    “你在吃醋嗎?”她風情萬種地朝他耳邊吹氣,軟甜的嗓音透著喜悅。


    “傻瓜!”她斥道,小臉因想到什麽而泛著酡紅,“自從在大漠中第一次遇見你,我的心就全都給了你了。”


    屠玡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她。


    “怎麽?你不相信嗎?”她把他的沉默當成生氣,嬌柔地將身子整個偎進他懷中。


    “我那時在想,與其把身子交給年輕英俊的瞞頓親王,不如將清白的自己給那救了我性命的陌生人。”她輕笑著仰頭看他。


    “雖然你那時看來好嚇人……滿麵的胡須、可怕的眼神,還有野蠻的行逕……”蝶依的眸子因迴想到幃帳中的那幕,而泛著柔潤的光亮。“我愛上你了,從那一天開始……”羞澀地吐露愛意,蝶依伏在他胸前,久久不敢抬起頭。


    他沒有迴抱她。許久,蝶依突然感到寒意……


    抬眸,迷惘地對上他剛硬冷鬱的麵龐——


    “屠玡……”她抬起手想要碰觸他,他別過臉閃開,那一刻她見到站在他身後的男人——


    “瞞頓!”她驚唿,想也不想地跳了起來,下意識的,弱小的身子護在丈夫身前。“不要傷害他!你做得夠多了,放過他吧!”她激動地吼。


    瞞頓沒有動,甚至不曾看屠玡一眼,他憤怒猙獰的目光緊鎖在蝶依身上,那眼神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她迴頭憂慮地望了丈夫一眼,對上的是他冰冷無情的眸光——


    他全無一絲緊張、兩臂抱胸,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中的淡然……


    目光遊移在兩個男人之間……瞬間,蝶依木然的睜大眼,心口倏地寒冷……她明了了,不願相信那是事實……


    “你這個邪惡的女人!”瞞頓倏地暴吼,幾個大步縮短了兩人的距離,狂怒下用力甩了她一巴掌。


    “你騙我!可惡!我這麽對你,你居然騙我!”


    蝶依還沒會意過來,狂怒的瞞頓已揚起手來,左右開弓的一連給她十幾下耳光,他的手毫不留情,打得她摔倒在地上,一行觸目驚心的鮮紅沿著她蒼白的唇角緩緩下滑。


    她的目光無依地對上身後的丈夫,在那一刻身心完全陷入冰寒……


    他直直地看著她,漠然的眼神中毫無一絲憐惜,仿佛隻是個陌生人……


    蝶依像遭電擊似地動彈不得,身體的痛楚已無法感應,隻剩一顆不斷淌血的心……


    瞞頓還在憤恨地咒罵著她,她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一雙茫然的眼直盯著依然冷酷的男性臉龐……


    “為什麽?”顫抖微弱的女聲哀淒地吐出。


    屠玡麵無表情,在身側的手掌緊握成拳……


    “為什麽?”蒼白的小臉冷汗淋漓,該是痛得無法移動,她咬牙爬向他的身邊。


    “你做什麽?”瞞頓吼道,對她的漠視感到怒不可遏,他扯住她,逼她迴視自己。


    蝶依冷冷瞪視他,那倔傲的眼神有一股不可逼視的凜然。


    “放開我!要殺我,我不會有怨言,但在我死前,讓我和我的丈夫說話!”


    英雄般無畏的氣勢震住了瞞頓,不由自主地,他放開了手……


    站在屠玡麵前的蝶依虛弱地打著顫,幾乎撐不住身子的暈眩。


    “為什麽?”反複問的依然是這句碎心的控訴。


    他沒再漠視她,平靜地、冰冷地開口:“解開了我們兄弟之間的心結,一切都可以迴到從前,我能再度迴到大漠,王位也會再次迴到手中。”


    蝶依淒然苦笑。“在你心中,愛情比不上王位嗎?為了權位,你要犧牲我嗎?”她心痛地問。


    屠玡沒再迴答,別開眼,不看她。


    淚水湧上她的眼眶,淒茫中他無情的麵容變得清晰,一瞬間她有了痛苦的領悟——


    “一切都是騙我的,是嗎?為了讓我說出一切,負傷出現在我眼前、說過的愛我……都是騙我的嗎?”她悲切地道,水霧的眸子鐫刻著椎心的傷害。


    他的沉默說明了一切……痛苦太深,那一刻蝶依已失去了生存的意誌……


    瞞頓將單刀架在她咽喉時,她竟能叩首,微笑地閉上眼,迎上終極的解脫……


    “不要殺她!”


    暴烈的吼聲傳來,蝶依睜開眼,屠玡揮開瞞頓的手。


    室內陷入窒人的沉默,良久,隻有三人沉重的喘息……


    “為何不讓我殺她?這女人害得我們兄弟好慘……”瞞頓怒視蝶依一眼。


    屠玡的下顎收緊,晦暗不明的眼盯住蝶依木然的臉。


    “她有了我的孩子。”冷靜說出的,是讓所有人都震驚不已的答案——


    ☆☆☆


    單於庭今夜徹夜狂歡。


    豐盛的宴席,熱鬧的歌舞,慶祝的是屠玡單於重登王位,政權和平轉移,國內不再有內亂。曾效忠瞞頓單於的官兵也不再追究,如今王室之內一片和樂融融,很快的匈奴國就可以恢複舊日的富強。


    離單於庭最遠處有一座小幃帳,幃帳內簡陋而寒冷,因為位置太偏遠,隻能依稀聽到樂聲自主帳傳來。


    這座帳幕像被遺忘了似的,孤寂地立在空曠的大漠中。


    帳幕中沒有升起柴火,冷得令人打顫。最後一盞燭火燃成灰燼,黑暗像迷霧般湧來,將床榻上女子蒼白的臉龐掩入無盡的空寂……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對蝶依而言已經失去了意義。蝶依空茫的眸子仍望著帳頂一方深藍的穹蒼。


    帳門傳來開啟的聲音。


    她沒迴頭去看來人,甚至眼也不眨,依舊直視著星空,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站在她床前的男人粗重地喘息著,並瞪視她。


    深沉的目光由削瘦憔悴的小臉一路向下直到那渾圓鼓起的腹部……他的手緊握成拳。酒意支配的瞞頓在見到她空洞木然的眼眸時,狂熾的怒氣突然再也壓抑不住,他要羞辱她,抹去那張了無生意的小臉在他心頭燃起的罪惡感。


    “聽到了嗎?”他麵目猙獰地說,“所有人都在慶祝,都在狂歡,你邪惡的計劃失敗了,我們兄弟和好如初,匈奴國也日益強大了,而你這可悲的諜者,隻能被軟禁在這,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你後悔了吧?當初你在欺騙我的時候,可有想過今日的下場?”


    肩上劇烈的疼痛讓她蹙起眉,目光移轉,對向施暴者狂怒的臉龐,該是盯住他的臉,然而水燦的眼眸茫然得毫無焦距。


    “放開我……”空洞的語音逸出,她疲累地閉上雙眼。


    “不準你閉上眼睛!”瞞頓怒不可遏地搖晃著她,“張開眼,看清楚!我要你麵對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如他所願,睜開眼,悲淒的眸子盈滿苦澀。


    “你究竟要我怎樣?”


    瞞頓陰鷙著臉,頸間青筋突起。他要她怎樣?她竟敢問這種問題。


    不能殺她,眼見她一日日消沉下去,眼睜睜看生存的意誌自她體內流逝……這樣的心痛,無從表達,隻能化為更強的怒意——


    瞞頓咬牙不說話,卻也不放開她,二人僵持著,氣氛變得凝窒……


    “請放開我,瞞頓親王,迴去吧!我是屠玡的妻子,這裏不適合你久留。”蝶依累了、倦了,不想再應付他無止盡的怒氣,隻有選擇逃避。


    “妻子?你還把自己當成他的妻子?!”瞞頓殘忍地嗤笑著,“若他還把你當成妻子,迴匈奴國三個月了,會一次也沒來看你?”


    月光照在蝶依驀然慘白的小臉上,清楚地寫著傷害。


    她的動容讓瞞頓竄過一股快意,於是他殘忍的、不留餘地的加深傷害——


    “他隻是在利用你、報複你,你卻還傻傻地相信他對你動了情,有哪個諜者會像你這麽笨的!這三個月來,他夜夜寵幸其他的妻妾,根本想都不想看你一眼,要不是看在你腹中胎兒的份上,他早就把你殺了!”


    曲蝶依合上眼,尖銳的痛苦湧上心頭。她原以為自己早已流幹了眼淚,此刻淚水仍然溢滿眼眶。


    往事曆曆在目,她永遠忘不了他攔下瞞頓揮向她的單刀,那時她還天真的以為,他對她還有一絲掛念……


    原來他為的不過是孩子……


    “今晚的慶宴,月氏國送來兩名美女,此刻的單於恐正和那兩個人翻雲複雨呢!”瞞頓不假思索地再度出口傷她。


    鬥大的淚珠自緊閉的眼滴落在隆起的小腹上,瞞頓瞪視著那珠淚,不知怎地,胸口一陣心煩氣躁,像燙傷一般。他突兀地放開她,也不知在生什麽氣,怒衝衝地往帳外走去。


    帳中再度恢複寧靜。


    黑暗籠罩的孤寂之中,蝶依的淚無聲地滑墜


    ☆☆☆


    “蝶依夫人?”侍女小蠻畏生生地輕喚。


    在進入幃帳那刻,心裏打了個突,驀然有股恐怖的預感,她急忙走到蝶依床前。


    床上的女人緊閉著雙眼,絕美的臉龐毫無血色,她看來有如死去一般……


    小蠻顫抖地探出手測量她的鼻息,屏住唿吸。


    許久,直到指尖傳來微弱的熱氣,她才頹然鬆了口氣,癱軟地坐倒在地上。


    還好,她沒死。小蠻拍拍胸脯。


    床上的人兒似乎被驚醒,緩緩張開眼睛。


    “蝶依夫人,用膳了。”


    聽到這樣的唿喚,她慘白削瘦的小臉才微微轉向,對上在床畔佇立的小蠻。


    蝶依乖順地點頭,困難地撐起沉重渾圓的腹部,微喘的坐在床上。


    一陣憐憫竄過小蠻的心,夫人嬌小的身子跟那龐大的腹部不成比例,她看得出來這孩子對夫人來說有多辛苦,更別說單於這麽待她……


    她低下頭,掩下自己溢滿同情的眸光,將食盤布好,遞給蝶依。


    濃鬱的食物香氣飄入蝶依的鼻裏,讓她產生欲嘔的感覺,她閉上眼,靜待那股不適退去。


    菜肴是羊內髒煮成的麵條和白色的酪酥,並非蝶依不習慣匈奴國的食物,而是自從迴來這裏,她一直沒有任何胃口。


    “不吃一點不行哪!為了肚子裏的胎兒……”小蠻忍不住勸說。


    提到胎兒,蝶依失神的眼瞳終於掠過一抹生氣。接過食物、低下頭,她很認真、很努力地將麵條一口一口送進嘴中。


    小蠻在一旁看得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她看得出來夫人正費力地和身體產生的排拒對抗,從來沒見過有人吃東西要吃得那麽辛苦,那麽費力的。


    過了極久的時間,那碗麵終於吃完,蝶依拿起酪酥,咬緊牙關,撕一塊放入……


    一陣猛烈的劇咳,接著剛才下肚的食物又都吐了出來。


    小蠻急忙衝上前,拍撫著蝶依的背。


    過了好久,直到胃裏所有的食物都吐完了,蝶依才一臉慘白地細細喘息著。


    “對不起……”看著收拾善後的小蠻,蝶依虛弱地道出歉意。


    小蠻低頭工作,卻是拚命忍住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夫人的身子根本撐不下去了,再這麽下去,她遲早會死的!


    死!她身子一震,猛然抬頭,隻見蝶依仰躺在床上,小臉灰白,氣息微弱。


    “夫人!天哪!”她搖晃著蝶依的身子,然而她已陷入昏迷。


    小蠻驚慌地衝出帳外。“大夫!”她恐懼地喊道——


    ☆☆☆


    “大夫!夫人到底怎麽樣了?”小蠻淚眼婆娑地看著蒼老的醫者。


    醫者搖頭歎息。“沒見過這麽瘦弱的產婦,那肚子大得出奇,母體異常的孱弱,恐怕……”大夫沒出口的那個宇,教小蠻神色一黯。


    再一個月就要臨盆了,隻是……


    她可撐得到那時候?


    大夫走後,小蠻守在蝶依床側。她看著夫人沉靜蒼白的容顏,心底為她歎息著。


    在這裏,沒有一個人喜歡她,大家都因為她是諜者而深深厭惡她,單於冷酷無情的態度讓底下的人更肆無忌憚地傷害她,雖然沒有明目張膽,但刻意的冷嘲熱諷和擺明了看好戲的姿態,仍是很傷人的。


    當初小蠻接下照料夫人的差事,也是抱怨連連,為什麽她得要服侍一個失了寵,甚至是等於被軟禁的一名諜者。孰料愈和夫人相處,愈被她的善良與美好所吸引。


    “這麽美麗堅強的女人為什麽要遭受這種命運?”她不過是效忠自己的國家罷了,又何錯之有?況且她還了單於的孩子。


    小蠻愈想愈替蝶依感到不平,望著床上毫無生氣的女子,突然有股衝動竄上她的心——


    ☆☆☆


    “侍女小蠻求見單於!”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小蠻立在屠玡的幃帳外。


    “去!去!單於正和瞞頓親王商討大事,別來煩他!”一旁的侍衛斥。


    “可是我真的有要緊事!”小蠻捏緊拳頭,急得大喊。


    “有什麽事等會再說。”


    “不能等,再等下去蝶依夫人她——”


    小蠻的話還沒說完,帳內就傳出一聲巨喝——


    “讓她進來!”


    小蠻一怔,隨即恢複神誌匆匆入帳。


    “單於!”她跪在地上。


    “你說蝶依怎麽樣了?”暴烈的吼聲讓小蠻忍不住抬頭看,這一眼卻讓她幾乎嚇破了膽。她雖然見到單於的次數不多,但跟前這個嚴肅陰鷙的男人真是那個仁政愛民的君王嗎?


    他自己或許沒察覺,但自從單於和蝶依夫人迴來之後,真的憔悴許多,個性好像也變得暴戾了些……


    小蠻還陷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屠玡已不耐煩地扯住她的手。


    “你說蝶依怎麽樣了?”這次用了更強烈的聲調。


    小蠻被製住的手疼痛難當,含著淚,她說:“單於去瞧瞧夫人吧!她就快臨盆了,肚子好大,身子骨虛弱得不成樣,什麽東西也吃不下。大夫說、大夫說,她恐怕挨不過去了……”小蠻抽泣著,這迴不隻為了身體的疼痛廈為夫人可憐的景況。


    屠玡身形一僵,驀地鬆開手,深受打擊似地呆愣在當場。


    “單於!求求您,去看看夫人吧!”小蠻哀求道。


    屠玡瞪大眼,隨即詛咒一聲,迅速轉身離去。


    ☆☆☆


    站在蝶依的幃帳外,屠玡止住了腳步。想見她的衝動,在此刻變成遲疑。


    他真的敢見她嗎?幾個月來他日夜思念的人,不管用多少女人來麻痹自己,她的身影始終是他揮之不去的記憶,他怕見她,是恐懼自己那顆管不住的心——


    單於緊抿著唇,起伏的胸膛泄露出複雜的心情。


    侍女哭泣的聲音浮現腦中……夫人快挨不過去了……牙根一咬,他掀開帳門。


    蝶依在榻上熟睡,他大步走到她床前,俯視她的那瞬間,心彷佛被利刃割開。


    那麽清瘦、那麽憔悴,腹下隆起的肚子卻又大得不可思議。伸出微顫的手,他粗厚的手掌撫過那原本泛著紅光,現在蒼白凹陷的臉龐,緩緩移下,落在那渾圓的小腹上。


    那是他的孩子,在她體內成長,這個體認讓他既驕傲感到無限的悲傷。為什麽他們之間會變成這個樣子?如果她隻是個單純的匈奴女子、如果……


    僵硬地抽迴手,他的麵容更形冷鬱。


    蝶依呻吟著移動身子,接著張開眼睛——


    眼前的男子是她想也想不到能再相見的人,是夢嗎?作過太多相同的夢,竟也產生幻覺了嗎?


    她眨眨眼,再次睜開,看清楚男人嚴厲冷酷的容顏後,驀地一陣心痛,閉上眼,淚水無聲地滑入枕巾。


    “為什麽哭?”屠玡住攫她的肩,顯然被她的淚所激怒。


    不容許她逃避,他掐緊了手,逼她麵對他。


    蝶依木然地看著他,一雙失神的大眼毫無焦距。“你來做什麽?”出口的是冰冷無溫度的語調。


    她冷漠疏離的態度讓屠玡更加憤怒。


    “你是故意的嗎?”眯起眼,他惡狠狠地道。“故意把自己弄成這副要死不活的鬼模樣,是故意要讓我心軟?”


    他暴戾的指控令她一怔,隨即她淡淡地綻放出一抹無奈的苦笑。


    “我沒這樣想過,再說,你根本不會見我,我是死是活,與你何幹?”


    屠玡陰鷙著臉,語出譏誚:“心機夠重,懂得以退為進,你要我來看你,這不是稱了你的意了嗎?”


    她困難地抬起眸子,看向他無情的眼,究竟他是怎麽看她的?


    “怎麽了?”見她臉色忽地變為慘白,屠玡心一軟,忍不住伸出手想碰觸她。


    “我沒事,單於請迴吧!”


    蝶依往後退開,縮在床角,低垂的眼對住自己的腹部,表感是閉鎖的。


    屠玡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我是單於,整個匈奴國都是我的,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沒有人能左右我!”依然是不可理欲的霸道。


    蝶依索性閉上眼,不理會他。


    “看著我!”屠玡怒不可遏,不允許她逃避。“她們說你不吃東西,可惡!瞧你瘦成什麽樣子,這樣下去孩子會保不住的。”


    孩子!?果然還是為了孩子!蝶依心頭一片冰冷。


    她搖搖頭,綻出一抹哀絕的微笑。“別擔心,就算要死我也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他全身一震,駭然地察覺到她語氣中的決絕,一股不好的預感攫住了他。


    “我不會讓你死的!你聽到沒有?”他用力抓緊她的頭,“我不準你離開我?”


    她沒有迴答,空茫的神情看不出一絲求生意誌,屠玡衝動地將她抱在懷中,低嘎地喊道:“你是在懲罰我嗎?這是你的報複嗎?”


    蝶依堅定地將他推開,“請迴吧!單於,我想休息了。”


    空虛的雙臂僵凝在空中,相擁片刻的溫香不見了,巨大的失落感向他襲來。他緊握雙拳,僵硬地退下床榻。


    “你不會天真的以為,我真能跟你一輩子躲在那局促且令人窒息的南方木屋內吧?我是屬於大漠的,我有我的土地、人民,他們需要我!”衝動說出口的,是懊惱的解釋。


    蝶依沒有看他,盯著肚子的大眼湧上水霧。


    “當時唯一能奪迴王位的方法,就是解除瞞頓和我之間的心結,我不得不這麽做。”他再次心急的說道。


    “你了解嗎?”捧起她的臉,他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她;“其實有什麽差別呢?我還是單於,你依然是我的妻子,而且我們就要有孩子了,隻要你願意,我們可以停止這一切痛苦的相互折磨,還是可以迴到往日的恩愛。”這是他的極限了,恥於出口的感情,他再也忍不住地說了出來。


    蝶依扯出一抹苦澀無比的笑。


    他真的這麽認為嗎?


    他已經在她和權位之間做出了選擇,甚至在瞞頓傷她時也能冷眼旁觀。臉頰上的疼痛早已淡去,那雙冷漠無情的男性眼眸永遠鐫刻在她心上。


    真能迴到過去嗎?


    “請你迴去吧!”蝶依疲憊地閉上眼,再也不去看他。


    屠玡佇立片刻,深深望著她,最後終於轉身離去。


    ☆☆☆


    那天過後,屠玡每天都會在蝶依的帳中待上好一陣子。


    她不理會他,他也不在意,隻是靜靜坐在一旁,用一雙深邃犀利的眼睛看著她。


    看到她努力地吃下各種食物,全數嘔了出來,他會皺緊濃眉,像是壓抑著極大的痛苦。


    夜晚,蝶依掙紮著從床榻上起身,困難地走出帳外,靠在柱子上仰望無垠的夜空。已經很久不曾走出帳外,癡重的肚子,壓得她連站立都感到全身酸疼。


    今夜,不知怎地,她突然有股想看夜空的衝動。


    冷風夾帶著沙塵灌進蝶依的肺裏,她輕咳了幾聲,怎麽也咳不出難以忍受的窒息感,她急促地喘息著,腹中的胎兒似乎感應到母親的不適,也劇烈地踢動起來。


    許久之後,腹中的翻滾稍稍告歇,蝶依雙手支撐在帳沿,細細地喘息。


    終於要走到盡頭了吧?仰望白色神秘的月光,蝶依忽然有了這樣的領悟……這樣痛苦、迷亂的一切,終於要結束了。


    想到這裏,她的唇畔竟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釋然的笑靨。


    “會著涼的。”背後突然響起低嗄的男聲。


    她沒有迴頭,知道來人是誰,依舊直視著月空。


    “進帳幕去吧!”屠玡走到她身前,月光映照在他盈滿關切的眸中。


    她垂下眼。“你怎麽來了?”這時候他應該在別的妻妾那裏。


    他聽懂她話中的涵義,溫和的眼瞳轉為嚴肅。


    “在你之後,我不曾和別的女人同房。”他以稍稍嚴厲的語氣說道。


    聽著他奇異的告白,一抹暈紅爬上她蒼白的臉頰。


    怎麽可能!她別過臉,緊咬著下唇。


    “是真的,我和她們睡在一起,卻不想抱她們。”


    他皺緊眉,再次強調。


    他的話像一股熱流,靜靜融化了她冰凍已久的心,莫名的,一股熱氣湧上她的眼。


    “進去吧!你冷得打顫了。”他克製自己想擁她入懷的衝動,隻是伸手碰觸她冰涼的小手。


    這次她沒有避開他,柔順地任他將自己的手握在他溫熱的大掌中。


    “我想看看月亮,以後……可能沒有機會了……”她淡淡微笑道。


    握住她的大掌驀地僵硬。“說什麽傻話?”他強烈地斥責著。


    蝶依毫無畏懼地對上他嚴厲的眼,小手扶在他胸膛上,柔聲道:“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不要讓他因我的出身,而有陰影存在他心中。”


    屠玡聽到這話隻感到徹骨的寒冷——她在交代遺言。


    “別說了!照顧兒子是你的責任,我不管!”他激動得捏緊她的手,麵目變得扭曲。


    蝶依無言,帶著一抹哀淒的微笑靜靜瞧著屠玡。


    “我不會準許的!”他怨聲道,狠狠瞪著她。接著,他不顧她的反對,將她整個人騰空抱起,走入帳中。


    “放我下來,我很重的!”她發出抗議。


    “別吵!”他不耐煩地吼迴去。


    將蝶依放在床榻上,細細蓋好被子後,屠玡跟著爬上床,占有性地圈住她瘦弱的身子。


    一整夜,他不曾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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