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曲蝶依而言,這段歸鄉之路,隻是空白而恍惚的幻境。


    隻是半年的時間,那個充滿好奇、不知畏懼,甚至有點過分倔強的小女孩變了,如今的她是個憂傷、沉默、蒼白的女人。


    爹娘在城郊的官道上迎接她。


    她以為自己再也無淚,卻在見到爹娘的那一刻,忍不住抱著娘痛哭失聲。


    他們以一種憂傷而焦慮的眸光迎接久違的女兒,為人父母的曲氏夫婦一眼就看出女兒的憔悴和哀傷,又害怕觸及她的傷處而不敢出口詢問。


    在相見時刻的淚水之後,三人沉默地走上迴家的路,那樣的沉默承載了太多的無奈和難堪。


    “公孫將軍。”迴到府中遇見的是意外的訪客。


    公孫敖笑咪咪地迎上前來,顯然已久候多時。


    “不知將軍來訪,有失遠迎,尚請見諒。”曲武元連忙恭身相迎。


    “無妨、無妨,曲侍郎千金立了大功,皇上大為讚賞,小弟今日特地前來,是代皇上將一幹賞賜送來。”他大手一擺,隻見身後一排壯丁抬著一箱箱珠寶、黃金、布帛列在曲府堂前。


    “不僅如此,皇上還有意擢升曲侍郎為九卿之一的太常。”公孫敖微笑的透露這個消息。


    一時曲家人是驚喜交加。太常是管理典禮的最高長官,由小小侍郎升為太常可是特例拔擢了。


    曲蝶依見父母眼中充滿欣喜,她隻是淡淡地微笑,並沒有太多的反應。


    曲氏夫婦見蝶依反應淡漠,也不禁黯然,雖說是升官晉爵,但是犧牲女兒所換來的,畢竟也不太光采,一時興奮的心情冷卻了下來。


    那夜曲武元留公孫將軍在府中用膳,席間蝶依仿如一具沒有知覺的木頭人,隻是靜靜的陪著客人,不在乎吃了些什麽,也聽不見旁人的談話。


    “蝶依!”在她借口疲憊離席時,公孫敖追上她。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怎麽變成這副模樣?”


    不是不著急的,眼見一個活潑好強的少女變成憔悴蕭索的模樣,著實令公孫敖感到心驚。


    “發生什麽事你不都清楚嗎?”蝶依揚起一抹無奈的苦笑。


    “你成功了,難道你不為自己感到驕傲,瞧,你的家人因你而受到多大的尊寵?”


    “我並沒有成功。”蝶依搖頭,“那寶藏圖我連見也沒見過。”


    “那寶藏不是重點,要緊的是匈奴國此次內亂,元氣大傷,再也成不了漢室的威脅,你做到了。”他拍拍她的肩,讚賞地看著蝶依,“而且做得比任何人想像的要好得太多了。”


    聆聽著他的讚辭,蝶依突然有種想尖叫、想痛哭的衝動。


    她困難地抬起眼,看眼前男人一副誌得意滿的神態,還能解釋什麽?她怎能期待這個心中隻有保家衛國的男人了解她呢?


    在他眼中,在漢帝的眼中,不論她如何成功,也隻不過是顆有用的棋子罷了。他們又怎會在乎她將用怎樣不堪的一生,去吞咽這苦澀的酸楚苦果。


    “蝶依告退了。”她淡漠的服了服身,離開了。


    寂靜的園中,月色光華。


    公孫將軍怔忡地看著蝶依纖瘦的背影,竟有片刻茫然……


    ☆☆☆


    這是一棟四房二廳的木頭平房,建在南林山上,深藏於密密層層的翠竹之中。木屋是曲武元當官前的舊居,已經數十年沒有人跡,如今是曲蝶依獨居之處。


    猶記得一個月前,蝶依執意搬出府邸隱居在這片山林之間時,曲母是如何激動地反對,可畢竟拗不過女兒的固執。


    “讓她去吧,讓她靜一靜也好……”曲武元歎息地勸阻妻子。


    於是在父母的淚水之中,她離開了。


    近來她已經很少哭泣,大部分的時間隻是坐在屋前的大石上,望著山穀發呆——那是大漠的方向。


    “小姐?”奶娘在她身後輕喚。


    “小姐?”這次加重了聲調再次喊道。


    曲蝶依像是忽然迴過神,轉身朝奶娘露出一抹恍惚的微笑。


    奶娘的心揪了一下,那個活潑、倔強、不解世事的小姐如今變成了這副失神的模樣,教人怎不心疼。究竟她在大漠中發生了什麽事?幾次她想問話,到了嘴邊又出不了口。


    “奶娘下山去買點東西,小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聽說小鎮上有市集,到處都是一些好吃的、好玩的、非常熱鬧。”


    蝶依搖頭,淡淡一笑。“不用了,奶娘自個去吧。”


    奶娘本想再勸,蝶依已迴過頭,又開始她茫然不著邊際的凝視出神。


    奶娘歎了口氣,頹然的獨自下山離去。


    曲蝶依甚至不曾注意到奶娘的離去,許久之後,身後又再度來腳步聲。


    “奶娘,我說過不想去了……”


    背後的人沒有迴答。


    曲蝶依皺著眉,迴過身去——


    看清來人之後,她猛地抽了口氣,在恐懼與無法置信中顫栗著……


    “屠……玡……”原來太過思念也會產生幻象。


    蝶依顫抖地伸出手去,冰冷的指尖撫過他堅硬的臉部曲線,淚水逐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無法從他的表情得知他的喜悲,甚至她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實的……


    可是此刻的蝶依卻什麽也不在乎了,真也好、假象也罷,隻要他此刻在她身邊。她撲進他懷中,抱著他痛哭失聲。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感覺身子一窒,被一隻剛硬的臂膀鎖緊……


    她抬眸,對上的是他嚴厲的眼瞳。


    “你為什麽哭呢?見到我,你應該感到害怕,而不該哭的。”他說。


    “我哭是因為我快樂,你不明白嗎?我好高興你還活著。”


    他仔細地審視她的麵孔,似乎在衡量她話中的真實性。


    他冷酷的表情讓蝶依因畏懼而顫抖,另一方麵,她的心因感受到他的親近,而喜悅得狂跳。


    良久之後他放開她,退了一步。


    蝶依此時才有機會好好打量他,同時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心痛不已。


    他顯得憔悴的臉龐布滿濃密的胡須,遍身血汙,身上、手上到處都綁滿止血的布帛,布帛上都還是滲出了血滴……


    “跟我進來,你身上的傷需要處埋!”她揪住他的手臂,急切地喊。


    屠玡並沒有立刻迴應她的話,他定定地瞅著她握住自己的手,全身的肌肉繃得死緊。


    “求求你,你在流血。”她堅持著。


    好不容易他謹慎地點了個頭,跟著她走去。


    蝶依注意到他的步伐竟然微跛,她瞠大眼,咬著下唇咽迴一聲驚唿。


    她的心抽痛了一下。到他發生了什麽事?蝶依想問,怕一開口會忍不住哽咽,她別開眼,急急往木屋走去。


    讓他坐在她的床榻上,溫柔且小心翼翼地卸去他身上一層層帶血的布帛,那些傷口有些結痂,有些還汩汩流出鮮血,甚至有些受到了感染,已經在化膿。


    包紮處理的過中,屠玡一直不發一語,他僵硬地坐著,定定地瞧著蝶依。


    “痛嗎?”她含淚問道,輕柔地撫過他大腿上那猙獰的傷痕。


    他抿緊了唇。


    “傷了筋脈,恐怕以後再也不能正常行走了。”


    許久,他嘶嗄地開口,讓蝶依淚流滿麵。


    她低下頭,將唇印在他腿上可怕的傷處,再度為她所成的痛苦感到愧疚。


    她感覺到他震動了一下,拳頭在身側捏緊。


    “你恨我嗎?”她抬起淚眼,迷蒙地望著屠玡。


    “我恨你嗎?”他粗啞地重複她的話,眸中首次掠過一抹激動的神色,“為了你,我失去了王位;為了你,我狼狽地逃離自己的國家;為了你,我必須躲避自己弟弟的追殺,我恨你嗎?你怎會問這樣愚蠢的問題?”


    曲蝶依黯然垂首,他的話撕扯著她的心,並非因為他對她的恨,而是他所經曆的那些苦痛……


    “這是你的目的嗎?你恨我,所以不惜前來殺我?如果是這樣……”她抬眸,淒楚地睨著他,“動手吧!”


    他的巨掌掐住她纖細的頸項,逐漸縮緊——


    “你知道我多希望你死嗎?”他冷酷的語氣使蝶依顫抖,“我本來活不了了,是因為你,你是我活下來唯一的理由,我發誓要活著,直到我親手殺死你。”


    曲蝶依閉上眼睛,滾燙的淚水自眼角不停滑落。


    “殺了我吧!如果你真的這麽希望的話,我寧可死在你手上,也不要再過沒有你的日子了。”


    他沒有迴答,預期中的痛苦遲遲沒有來。曲蝶依終於睜開眼,他的眼睛狂熾而駭人,令蝶依心跳狂亂的是,在那雙野獸般的眸中,她又看到那個瘋狂愛戀她的男人身影。


    “屠玡!?”


    她的輕喚讓他驚醒過來,他的手臂緊緊鉗住她的肩膀。


    “告訴我!”他全身緊繃,“瞞頓說你愛他,是真的嗎?是你要他刺殺我的嗎?”


    他的問題令她措手不及,但蝶依急切地為自己辯白,“那不是真的,我從來沒有鼓勵他做出這種事!”


    “他說你愛他!”他疾言厲色地問:“他說你告訴他,我是怎麽折磨你的,是嗎?”他狂怒的眼盯視著她,捏著她肩膀的力量逐漸加重,幾乎要折斷她的肩骨……


    “我們之間的一切對你而言,是一種折磨嗎?”他大吼。


    蝶依拚命地搖頭。“不是的,那是他自己亂想的,我沒有……”蝶依漲紅了臉。“我沒有……從來沒有把我們……之間的事……當成、當成是一種折磨。”


    她羞紅的臉頰似乎平緩了屠玡的怒氣,他手上的力量稍減,眯起眼盯住她。


    “你愚弄了我們兩兄弟,你真的做到了,用你的美貌把我們迷惑到失去理智,你一定很得意吧?看到我們兩個笨蛋任你擺布,看整個匈奴國為你一個人而傾倒。”


    “我一點也不得意!”蝶依哭喊道,“我恨透了自己必須經曆的一切,我多麽希望自己隻是個平凡的女孩,在如常的情況下遇見你。”


    蝶依潸然淚下,水光彌漫的眸,淒楚地凝住他冷硬的眼。


    屠玡沉下臉,下顎繃緊,帶繭的指腹緩緩撫去她頰上的水珠。


    “我還能相信這些淚水嗎?它們是那麽美、那麽楚楚可憐,我怎知道在我再次撤下心防時,它們不會變成一把利刃,在我背後砍我一刀?”


    他殘忍的話語讓蝶依的心像被撕裂般的痛楚,她說不出為自己辯白的話,他不信任她,而她又怎能怪他呢?她帶給他的痛苦實在太過巨大了。


    “你為什麽要來?既然你不信任我,為什麽還要冒險前來找我?”蝶依凝睇著他,幽幽低訴。


    屠玡深沉的眼底掠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他苦澀地揚起唇,“等我迴過神來,我就已經來到中原了,我隻知道我不能沒有你,我失去了一切,但隻有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蝶依驚訝地張大嘴。


    屠玡將她粗魯地揣入懷中,灼熱的唇貼在她的耳垂上。


    “我再也不要失去你,你是諜者也好,你欺騙我也好,你是我的閼氏,我的女人,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他埋在她發間低吼。


    在他懷中的曲蝶依僵直了身子,聽著這霸道得不可思議的告白,她的心茫然了——


    ☆☆☆


    屠玡在曲蝶依的木屋住了下來。


    可以想像當天奶娘從山下迴來時,見著屋裏多了個滿麵胡須身受重傷的匈奴人的震撼,有多大了。


    被那可怕蠻人的兇狠目光瞧上一眼,她頓時嚇得三魂掉了七魄。


    “你……你是誰?我警告……告你喔,別打我家小姐的主意……否則、否則我……”怕歸怕,奶娘仍鼓起勇氣,打算拚上一條老命也要保護小姐。


    “奶娘,別這樣。”曲蝶依忙拉住她高舉竹籃的手,“他……”她小臉微微羞紅的瞄一眼抿著嘴、一臉不悅的屠玡。“他是我的丈夫。”


    這下奶娘可真的嚇到了,站在當場,瞠目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屠玡是個沉默的病人,他總是靜靜地任由蝶依處置他的傷口、為他梳洗。有時她粗心大意明明弄疼了他的傷處,他也不喊疼,依舊直直盯著蝶依瞧,直到她羞赧地別過頭去。


    他對什麽都沒意見,除了一樣——


    “你跟我睡!”第一晚蝶依服侍他上床後正要離開時,一向沉默的他忽然用這樣不容反駁的嚴厲語氣對她說。


    蝶依臉一紅,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顆心怦怦狂跳。她必須承認自己沒有勇氣拒絕他,縱使身受重傷,縱使他看來蒼白而贏弱,他仍有一股天生的王者氣勢,讓人不由得屈服。


    蝶依聽話地走向他,僵硬地躺在他身側,雙頰嫣紅。


    他的手臂強悍地將她的身子拉向他,並緊緊摟住她,不容許兩人之間存有任何空隙。


    在他強勢的擁抱之下,兩人的身體緊密而契合,他的唿吸落在她的耳後,他的心跳在她身後強而有力的鼓動,這不可思議的親昵感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暈眩。


    她在期待著,她全身每個細胞都敏銳地感覺到他的存在……


    他必定能從緊抵著她胸膛的手臂上,感覺到她狂擂的心跳了吧?蝶依羞愧地閉上雙眼,忍不住羞紅了耳根。


    然而他什麽也沒做……一個時辰過去了,蝶依仍無眠地睜大雙眼,身後傳來穩定的唿吸聲讓她挫敗的想哭。


    你在想什麽嘛,曲蝶依!他受傷了耶!你難道還期望他……噢!真是丟臉!她強迫自己合上眼。


    快睡!別胡思亂想了。


    幾次這樣斥責自己以後,她終於沉沉睡去。


    在她身後一雙男性眼眸倏地睜開,俯視著身下熟睡女子嫣紅的粉頰、微噘的紅唇,輕輕撩起細潔頸項上一綹柔細的發絲,貼近鼻翼深吸一口清香。


    他身子一僵,額上沁出微汗,似乎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


    屠玡一直沒“碰”她。除了夜晚親密的擁抱之外,他並沒有做出逾矩的行動。


    隻是有幾次蝶依醒來,會不期然迎上他深沉而陰鷙的眼瞳。


    他正看著自己,以一種黑狼注視著獵物般的狂猛眼神,蝶依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但當她起身,屠玡翻身閉眼睡去,她呆愣地看著他沉穩的睡容,有片刻的恍惚。


    究竟剛才那可怕的眼神,是不是出自於自己的想像?她不確定了……


    山居的日子平淡充實,屠玡的傷勢在蝶依的細心照料下日有起色,隻是那隻傷重的右腿,依然一跛一跛,如他所料,怕是好不了。


    曲蝶依常常靜默地看著他辛苦移動步伐,然後轉過頭去悄悄拭淚。


    除此之外,不可諱言地,這段日子是蝶依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褪去了君王和諜者錯縱複雜的身分,如今的他們,隻是一對平凡的夫妻,這是蝶依夢想不到且得來不易的快樂。


    他們常在溪穀底,消磨一整天的時光——蝶依坐在大石上刺繡,而他則一遍遍地練著箭術。


    在他歇息的時候,蝶依會用沁涼的手絹溫柔地拭去他額上的汗水。


    “我想親手再為你獵一頭青狼。”他捉住她纖細的手腕,黯沉的嗓音帶著壓抑的迫切。


    蝶依抬眸怔怔地看著他。在他的眼中她看出了渴望,不隻是針對她,更深層的是對那片大漠的渴望——那一望無際的遼闊草原和無垠的蔚蓋青空。


    曾經是叱吒一方的霸主,曾經擁有整個強悍的匈奴國,這樣的男人,讓他住在一棟簡陋的山中木屋內,恐怕拘束極了吧?


    “你想迴匈奴國嗎?”蝶依忐忑地問道。


    屠玡麵無表情,她在他臉上看到隱忍的痛楚。


    “那是不可能的,瞞頓已登上王位,若我貿然在匈奴國現身,勢必引來殺身之禍。”


    一如以往,尖銳的罪惡感撕裂了蝶依的心,她無法麵對他,隻能垂首默然掉淚。


    屠玡用雙手捧起蝶依的臉龐,讓她與他對視。


    蝶依淚眼汪汪地凝望著他。


    “都是我的錯……”她淒惻的說。


    屠玡不發一語,那似乎可穿透人心的淩厲眼神直直鎖住蝶依。


    “你曾經真心愛過一個人嗎?”


    他突如其來的問話讓蝶依張大了嘴,不知該如何迴應。


    “曾經愛得那樣深,縱使失去所有也要把她據為己有嗎?”


    她驚訝的望著他,一瞬間肺部的空氣仿佛都抽離了,無法唿吸,隻能粗淺地喘息……


    他的手摩擦過她細致纖白的臉龐,占有地將她的臉拉近,貼在他肌肉糾結的胸膛上。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上方響起——


    “在沙漠中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決定要讓你成為我的女人……”


    蝶依心跳狂亂,聽著他同樣淩亂不已的心跳聲,幾乎有種喘不過氣的暈眩感……


    “把你從瞞頓手中奪來,用那種幾近殘酷的方式占有你,與其說是出於懲罰你的意圖……不如是——嫉妒。我嫉妒得發狂,當我知道你將要成為我的弟媳,那種椎心刺骨的痛苦,超越我所能忍受的極限……”


    這樣不可思議的告白,著實嚇到曲蝶依了,她的世界在瞬間旋轉起來。


    他愛她!?


    天!她閉上眼,輕伏在他的懷抱中,滿足欣喜的淚緩緩滑下臉龐,落在二人再也分不開的軀體之間……


    ☆☆☆


    上邪!吾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滅,乃敢與君絕。


    燭光搖曳,曲蝶依微泛著嫣紅的雙頰映照著火光,自她紅豔的檀口,緩緩唱出這段樂曲。


    琵琶聲驟歇,曲蝶依一雙盈盈秋瞳,含羞帶怯地對上床榻上的男人。


    第一次那麽露骨地表達出自己的情意,那麽熾熱激越的詞曲,還真令人羞澀不已。


    屠玡的麵孔在昏暗的鬥室中看不真切,短暫的沉默令蝶依清楚地聽到自己狂跳的心跳聲。


    “過來!”她聽到他低嘎的命令。


    放下樂器,曲蝶依輕移蓮步,坐在床榻的一角,她的臉漲得通紅,目光不敢放在他臉上,隻能緊張地凝視著他粗厚的手掌。


    他驀地一扯,將她的身子帶入懷中,緊鉗住的手臂,帶著一抹激動。


    頭依在他胸前,蝶依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從他粗重的喘息,她知道他是懂她的。


    天可為證,我願與你相知相惜,直到生命到了盡頭,直到山夷為平地、江河枯竭、冬日雷電、夏日降雪,直到天崩地滅,才敢與你分別……


    他濃烈的男性氣息包圍著她,蝶依深吸口氣,隻覺心頭忽地一蕩。纖細的小手滑上他結實的胸膛,竟開始貪戀地撫摸起來……


    “你在做什麽?”他喃喃低咒,唿吸濁重。


    蝶依羞赧地閉上眼睛,卻不再掩飾自己的感情,她愛這個男人,而此刻她隻想和他合而為一。


    她抬起頭,雙手攀住他的頸項,主動獻上櫻唇,吻了他緊抿的嘴唇。


    屠玡僵硬了片刻,蝶依不放棄,執意逗弄挑吮著他的唇,終於他低吼一聲,張狂地吻住她,長趨直入地占有她口內的甜美。


    當他們的唇分開時,蝶依的眼瞳燦亮,像隻剛偷吃了蜜糖的貓兒。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克服了初時的羞怯,那感覺美妙極了,她首次發現自己對他也是有影響力的。


    “別再那樣。”他嘶啞地警告。


    “那樣是怎樣?”她淺笑著投入他懷中,故意用豐腴的身子摩擦、碰觸著他。


    “該死的女人!”她聽到他的低吼,隨即胸前一涼,他竟扯開她的衣襟,捧住一雙渾圓飽滿恣意揉捏,狂野地吸吮逗弄起來。


    “屠玡……”蝶依急喘著,在他的吸吮中得到無法置信的愉悅。


    她的呻吟喚醒了屠玡的理智,他黝黑的頭顱自柔軟的女體上稍稍移開。


    抬起眸,他牢牢盯住蝶依火紅的粉頰和迷醉的眼眸,額上青筋隱現,似乎壓抑著極大的痛苦,他雙手緊握成拳,向後挪出一段距離。


    “穿好衣服,該就寢了。”他的聲音自緊閉的唇中硬擠出來。


    曲蝶依因他突如其來的離去而感到悵然若失,水蒙的瞳困惑地睜大。


    “為什麽?”她不禁問道。


    屠玡沒理她,粗魯地合上她的衣襟,抱著她斜躺在床上。


    “為什麽?”她仍不死心,在他懷裏掙紮著,轉過頭試圖看他臉上的表情。


    “別亂動!”他低吼,雙手雙腿緊緊將她製在身側,“別動!我不想傷害你!”


    他突兀的聲明讓蝶依怔愣住。


    “你說什麽?”她拚了命地掙脫他的鉗製,轉過身子,含怒地瞪視他。別騙人了!那事怎會傷害她!?


    屠玡繃緊了麵容,充血的眼眸顯現出隱忍的欲望。


    他明明要她的!“為什麽?”她不服氣地喊道。


    他瞪視她許久,驀地低咒一聲。


    “你難道都沒察覺自己的身子不一樣了嗎?”他嘶吼道。


    蝶依愕然瞅住他,一臉茫然……


    “自大漠迴來,有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他咬牙再問。


    “沒有哇!”蝶依搖頭,片刻傾著螓首,似乎想起了什麽……


    “不知是否習慣了大漠的酷熱,迴到大漢,常常昏昏沉沉的,無來由地感到疲憊,尤其是早上更不舒服,常會有嘔心的感覺……”蝶依遲疑地答道,她確定看見屠玡眼中掠過一抹男性驕傲的狂采,不過那神情一閃而逝,快得令人難以捉摸……


    “我是不是得了什麽病?”蝶依憂心地問。


    他眯起眼定定地凝視她,撫著她微皺的眉尖,之後壓上她的小腹,讓她貼在他的胸膛。“沒事的,快睡吧!”


    他奠名其妙的問話讓她迷惑,相同的,他的溫柔也是。


    靜靜依偎在他身上,數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蝶依心頭的疑慮也漸漸不敵睡意的侵襲,緩緩沉入香甜的夢鄉。


    ☆☆☆


    月光透過竹簾照進鬥室,屠玡陰鬱的麵容隱在黑暗之中,孤冷的黑眸鎖住臂彎裏沉睡的女子。


    瓷玉般的肌膚映照在暈黃的月光下,粉頰泛著甜蜜的歡欣,鮮破欲滴的櫻唇微微挑起一個優美的弧度……好美!他不禁微微感到窒息。


    和之前在沙漠中初相遇的她相比,如今的女子褪去了青澀稚氣的少女氣息,轉為成熟豔麗的少婦模樣。那隻有在男子情愛滋潤下所產生的強烈美,如今在她身上展現出來。


    屠玡深深地凝視她許久,由最初的戀慕,最後目光轉為憤怒,終時變成沉重的哀淒……


    哀淒……為那不可避免的決裂……


    他的指尖收緊,深陷掌中,借由尖銳的疼痛來喚醒自己——


    不容他再深陷下去了。


    為了這個女子,他付出太大的代價——他的土地、他的地位、他的人民,甚至是他的生命。


    該是恢複理智的時候了。


    窗台上低沉的敲擊聲傳來,屠玡的身一僵。緩緩抽出被擁住的身軀,他沉鬱地瞥一眼床上的女子,轉身迅速隱身,來到屋外的黑暗之中。


    竹林的深處有一個高大的黑影等待著他。


    “你大老遠要我來,就是看你和她在一起的模樣嗎?”年輕的聲音隱含著激狂的怒氣。


    屠玡走上前去。“我要你看的是真相。”他平靜嚴肅低沉嗓音送出,倨傲地迎視那滿麵怨怒的男子——


    匈奴國的新單於——瞞頓。


    ☆☆☆


    “真相?”瞞頓尖銳地譏諷:“什麽是真相?真相就是縱使我甘冒弑君奪位的千古臭名,仍舊得不到佳人的芳心,你贏了,你總是能輕易得到我費盡苦心所要的一切,瞧我給自己惹了什麽麻煩——”他自嘲地苦笑。“如今我被一堆繁瑣沉重的國事纏身,而你——卻和她一起過著閑雲野鶴般的神仙日子……”


    屠玡沉下臉,對瞞頓的怨怒顯得不耐。


    “你還是那麽孩子氣,別傻了,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早告訴過你,她不是你想像中的女人了。”


    “我不相信你的指控!”瞞頓斥責得漲紅了臉,握緊了拳怨聲反駁。


    “不相信嗎?”屠玡語出譏誚,“真不信就不會遠從大漠趕來,莫陶將軍擒住的範大娘早已招出一切,更何況你在長安所見到的曲武元夫婦正是她的父母,她騙你的那套說辭你還信嗎?”


    瞞頓的臉色更加難看,兄長的話刺中他的心,可他還是抗拒著——


    “莫陶將軍是你的心腹,他大可捉個無辜的漢婦嚴刑逼供,屈打成招,那曲氏夫婦和蝶依的關係究竟是真是假,也是你一麵之辭。”


    “該死的!事到如今,你還頑冥不化!”屠玡忍不住動怒了。“事實擺在跟前,曲蝶依是一名諜者,她接近你的唯一目的,是為削弱匈奴國的國力,她盜取護國寶藏的任務被我所識破,接著就挑動你叛變。她成功了,不隻如此,你這白癡竟還傻傻的護送她迴大漢,你可知漢帝贈予她多少黃金、布帛?你可知曲武元因她而升官晉爵?她成功地把我們兄弟兩個耍弄在指掌之間,你竟然到現在還不覺悟?”


    瞞頓額上布滿青筋,雙目泛著可怕的血絲。


    “你為什麽要這樣逼我?”瞞頓嘶聲吼道,“我寧可相信她是移情別戀,也不願去想她根本從沒愛上過我!你到底要什麽?逼我麵對現實又有什麽好處?”


    屠玡冷冷地睇睨著他。“我要的是本屬於我的王位,我要的是迴到那片屬於我的大漠!”


    瞞頓失神地注視著漆黑的夜空,良久,終於疲憊地將頭埋入掌中——


    “沒錯,我從來不想和你爭什麽王位,我自己知道不是那塊料,讓我親耳聽到她承認自己的罪行,我什麽都還給你。”


    “很好!”屠玡點頭,“明日酉時你在木屋外聽我和她的對話。”


    瞞頓一臉沉鬱地允了。


    屠玡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忽地迴頭——


    “她其實精通匈奴語,我和她一直是用匈奴語溝通的。”丟下這個炸彈,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竹林裏,隻剩瞞頓一人呆愣地消化著這個難以置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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