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屠玡一直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單於!”


    當小蠻匆匆忙忙奔到單於帳中,屠玡什麽也沒問,光看她臉上驚恐的表情,立刻全身僵直,丟下目瞪口呆的群臣,往外衝去。


    “蝶依!”


    燭光搖曳,她躺在床上痛苦、微弱地呻吟著,汗水浸濕了她毫無血色的臉。


    屠玡心跳狂亂的奔至她身前,“蝶依,怎麽了?你……”第一次,鎮定的屠玡也慌亂得沒了頭緒。


    “痛……”她隻是吸著氣喊道,抱著肚子頻頻打顫。


    “她要臨盆了,我叫產婆來了。”不知何時,瞞頓出現在他身後,隨他而來的還有一位中年婦人。


    那婦人迅速且熟練地忙了起來。


    屠玡怔怔地看她的手撫摸著蝶依龐大的肚子,並皺起眉來。


    “我們出去吧!這兒就交給產婆好了。”瞞頓拍拍玡的肩,喚醒他的呆愣。


    “不!我要留下來陪她。”迴過神來的屠玡堅定地道。


    女人生產哪有男人在場的道理?瞞頓正想勸服他,但當他對上屠玡眸中的堅決時,無語了。


    算了!他是單於,他說了算。瞞頓搖搖頭,走出帳外。


    ☆☆☆


    瞞頓走進帳中的時候,發現蝶依已經睡著了,屠玡在床邊趴伏著打瞌睡,一雙手還緊握著她的。


    他走向他們,在見到蝶依時心痛得揪緊。


    她的雙眼緊閉,就算在睡夢中,一雙細眉仍鎖得死緊。她臉上唯一的顏色是眼下的黑影,使她看來有如鬼魅一般,他曾見過她因懷孕與大哥的遺棄而憔悴削瘦的模樣,可是如今的她更令他心驚。


    她在垂死邊緣——這個苦澀的認知徹底擊潰了他。


    還記得初相見時那個充滿活力、俏麗可愛的年輕女孩,也隻不過是短短一年的時間,成了眼前這個飽受痛苦摧殘的女人。他眨眨眼,抑迴湧上眼眶的灼熱感。


    蝶依的身子突然抽搐了一下,她發出一聲低沉的哀鳴,屠玡睜開眼,執起她的手湊到唇邊,卻嚐到她掐入手掌中所流下的血。


    “蝶依,你覺得怎樣?”


    屠玡沙啞而急切的聲音似乎從遠處飄來,她想尖叫,可是她做不到,痛楚的痙攣持續了太久……


    一天、兩天或者更久,她已經沒有概念了,她的力氣正急速地流失當中,她知道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


    “叫出來!如果能好過一點,叫出來!”屠玡抓緊她的手,試圖給她力量。


    蝶依無助地凝睇著他,淚水湧上眼眶。“我……不……”


    她的身體再次因痛楚而痙攣起來,扭曲的痛使她肌肉僵硬得挺直,她掐緊拳頭,更多的淚珠滑下臉龐。


    “我沒有力氣了,我好累……”


    她的目光投向他,屠玡看了一眼她了無生氣的表情,不禁感到全身冰冷。


    她正在喪失求生意誌,她就要離開他了——


    “不!我不許你放棄,求求你,你不能丟下我!”


    將她的手握到胸前,嘶吼得有如一隻負傷的野獸。


    “大夫!”他轉頭向大夫求助,“幫幫她!該死的,你看不出來她有多痛苦嗎?”他厲聲斥責。


    一旁的大夫和產婆隻是為難地對看一眼,搖搖頭。“夫人的骨盆太小,胎兒又太大了,沒有辦法的。”


    “你沒辦法是什麽意思?”他怒吼,雙目血紅地揪住大夫的衣襟,猙獰的表情令那年老的醫者忍不住全身打顫,“你這庸醫,你沒看到她快撐不下去了嗎?”


    “單……單於……”大夫的牙齒在打顫,他緊張地望著狂怒之中的屠玡,“我、我想應該……快、快了,夫、夫人的陣痛……很密集了……”


    “快了!我能相信你?昨天你也是說快了,結果呢?她已經痛了兩天了!”他暴喝。


    一旁沉默的瞞頓將手搭在屠玡掐住大夫的掌上。“鎮定點!”


    屠玡氣喘籲籲地瞪了他一眼,慢慢地放鬆了手。


    “拿掉孩子!”他陰鬱地吼道,“拿掉孩子!我不要她再受苦了!”


    “可是單於……”


    “大哥!那是你的子嗣啊!”


    大夫和瞞頓同時驚喊。


    “我不管!子嗣怎樣?沒有了蝶依,那一點意義也沒有!”他痛苦地道。


    蝶依的身體痙攣著,她痛苦地呻吟,抱著肚子張空的雙眼,尋找著丈夫所在的方向。


    “不……”她虛弱地喊。


    屠玡衝迴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蝶依!”


    “不要傷害……孩子,我一定……要保住……你的孩子……”


    “蝶依!”屠玡又急又慌亂,淚水滑下他的臉龐。


    然而她再也聽不見屠玡的唿喚了,另一陣狂猛的痛上,蝶依尖叫地繃緊全身。


    大夫急忙上前憂心地探視。“單於,你們最好出去,夫人生了。”


    “我留下來陪她!”依然是不容反駁的語氣。


    大夫黯然點頭,接著為難地看向瞞頓。


    瞞頓微頷首,走了出去。


    “屠玡!”撕裂的痛楚讓她害怕,蝶依無助地喘息、啜泣著,並慌亂地摸索他的手,尋找唯一能支撐她的力量。


    “我在這裏,別怕,我們是在一起的!”


    那是初夜他在她耳畔說的話。她睜開雙眼,因他的話,又是安慰又是酸楚地笑了。


    隨即雙腿間灼熱的疼痛攫住了她,某樣東西猛地離開了她的身體,她尖叫著,而後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生產之後的蝶依因大量失血和漫長的生產過程,而變得更加蒼白、虛弱。屠玡一直守在她身邊,不肯放開她的手。他摒退了所有的人,堅持和她獨處。


    蝶依暈厥了很久,睜開眼時,見到的是屠玡一雙憂愁的眼眸。


    “你醒了!他的聲音注入一股喜悅,“蝶依,我們有兒子了。”


    蝶依勾起了唇角,見他驕傲溫柔的表情,竟忍不住淚盈於睫。


    “讓我看看他。”


    “小蠻。”他唿喊侍女,因害怕嬰孩打擾蝶依休息,他讓奶娘帶著。


    不久後,奶娘抱著嬰兒走進帳中,將孩子放在蝶依懷中,嬰兒伸伸臂膀,直覺地縮進娘親的身邊,沉沉睡去。


    蝶依端詳懷中嬰孩紅通通的小臉及頭上烏亮的黑發,她輕輕地撫摸他,感動的淚忍不住滑落。


    “他很像我!”屠玡驕傲地宣稱,“產婆說他和我出生時一樣巨大。”


    蝶依仰首向他綻開一抹哀淒的微笑。“是的,有一天他會長得跟你一樣的高大英挺。”


    屠玡全身緊繃了起來。他知道她在說什麽,她將無法活著看他們的兒子長大成人,他的手在身側掐緊,指節泛白。


    “把孩子抱走。”他沉聲下令,突然對孩子感到憤怒。他就要失去她了!那痛苦遠遠超過對孩子誕生的喜悅。


    蝶依沒有異議,事實上,她已經失去所有的力氣。


    他坐在她身邊,看著她低垂的眼臉,感受到她微弱的唿吸。


    “蝶依……”他輕喚著她,害怕她從此沉睡不醒。


    “別放棄,我們還有好長的日子要過。”他沉痛地喊道,將她的手舉到臉頰,貼住他布滿胡渣的臉。


    她悵然的苦笑。“是嗎?”她合上眼,沉沉睡去。


    ☆☆☆


    他感覺到自從生下孩子,蝶依就再也沒有任何求生的意誌了,仿佛已經完成了最後的使命。屠玡感到恐懼、憤怒,他想狠狠喚醒她,可是沒有機會。


    產後第三天,她開始發熱,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有時她張大了無神的雙眼,卻根本認不出眼前的他。


    她的精神完全錯亂了,不時被可怕的惡夢所驚醒,痛苦而恐懼地啜泣著。


    屠玡緊緊地將她不斷掙紮的身體製在懷中,堅定的一遍又一遍在她耳畔安慰著她。


    過了好久,蝶依才安靜下來,無力地癱軟在他臂彎,似乎再也沒有和死神搏鬥的力量。


    屠玡俯視她昏迷的臉龐,在他懷中,她是如此嬌小和無助,淚水滾落他的雙頰。


    他愛她,他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感情,而他卻要失去她了……


    懷中的蝶依忽然震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眸中是難得一見的清明。


    “小屋那段歲月,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她溫柔地吐出歎息,陷入甜蜜的迴憶而輕輕勾動唇角。


    屠玡全身一僵。他聽說人死前會有一段澄明的時光,瞬間一股涼意衝上他的腦海。


    “不要!”他怒喊,“我不許你離開我!”他擁緊她,淚水紛紛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她一動也不動。


    “你騙我!”狂亂中,他粗嘎地控訴著,“你說過的,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台、乃敢與君絕!你承諾過我的,我不許你背棄我!”


    一字一句沉痛的控訴敲進蝶依的心,從緊閉的眼中,潸然落下傷心的淚水。


    “不要走!如果你敢拋下我,我會馬上跟你一起走!”他決絕地吼道。


    蝶依張開眼,感傷地道:“為什麽?在你心中我甚至比不上權位……”


    屠玡瞪視著她,緊咬住下唇。“我錯了……”他懊恨地低語,“沒有你,什麽都沒有意義了。”


    蝶依閉上雙眼,再也忍不住奔流的淚水,任由它們布滿她的臉龐。


    “再給我一次機會,求你……”他熾烈地在她耳畔喊道。


    許久、許久……


    蝶依終於微微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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