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錦衣衛的權力極大,此時想要換人已經是來不及了。而嚴家做了手腳,派了他來,就說明鐵了心要殺人。


    但此時的朱墨已經頗經風浪,轉念一想:就算是張二、陸六的手下,畢竟也是錦衣衛,是不方便直接出麵的,除非自己犯了非常重大的罪行。如果能爭取讓此人中立,也就是非常大的轉機。那會意味著著皇權的威壓,再次出現在自己身上……


    他深知,


    此刻大同城中,


    勢,


    是最關鍵的因素。


    他和嚴家,強弱對比並不是表麵上那麽明顯的。誰強誰弱,一時半會兒還真說不清楚。


    沒錯,嚴家的黨羽多,自己手上沒人,可自己身後是皇上啊。在江南時,一開始不是也沒有人手嗎?後來不是也等到了張居正,而張居正一個人又帶動了那麽多清流縉紳,漸漸的,勢就變大了……


    所以,


    今日之局,完全就看一點一滴的對比,一步一步的擠壓,每擠出去一步,就是一分優勢。


    對大同當前的各方勢力,能爭取一個就爭取一個,能中立一個就中立一個,慢慢的,勢就會翻轉,再加上一點點運氣,也許就成了?


    ……


    一念至此,


    他自平靜下來,笑道:“虞先生年紀不大,卻已經榮膺重任,他日定能轉任做個真正的大總督啊……”


    虞禎不禁一怔,心想:你叫我先生,就沒把我當自己人,又來說這話,又有什麽意思呢?


    而朱墨又接著試探,道:“虞先生來大同已經一月有餘了吧?不知韃靼入寇的事情調查清楚沒有?”


    他不想浪費時間,直接是單刀直入。


    果然,


    這話一出,虞禎頓時胸口一堵,差點嗆了出來。


    名義上,他是來調查災情的,要監督大同府官員賑災,什麽韃靼入寇的事,至少在明麵上那是肯定不存在的!隻要還是個官場上的人物,那就一定不要提,尤其是這種正式場合。而這個朱墨竟然開門見山,這就讓他非常難受,如果完全不承認這事的存在,那也相當於表了態了,等於是站嚴家;而如果含含糊糊,朱墨一旦裹挾說自己立場不明,勢必又要被楊選他們猜疑……


    如此兩難之境,這段時間已經讓他了無生趣,整日裏也不想做事,躲在衙門裏品酒讀詩。


    其實,他剛到大同時,一切也都還順利,跟往常辦事一樣。


    但十幾天前,卻忽然收到了兩封密信,自此陷入此種兩難。


    一封是頂頭上司張二的,寫道:


    “士弘吾弟:


    邊鄙苦寒,食宿可安好?吾弟重任在肩,宜萬事謹慎,切記勿信風言。巡撫楊選,忠貞幹城也,與吾故交,弟當全力輔助,親力親為,至於他人請托,萬勿妄動,是為至囑。弟迴京之日,吾自當拜謝。”


    另一封是他最初的老上司黃忠所寫,說道:


    “士弘:


    苦寒巡邊,奉饋黃芪萱草一擔,至為難得。老朽感念不已,聊贈一言:但念君恩,謹守本分,勿必勿固,平安是福。”


    兩相對比,加上眼前朱墨的誅心一問,他已然深感自己身處險惡之中,稍有不慎,恐怕就很難平安迴家了——


    張二說不要聽他人請托,那就是指朱墨在江南利用錦衣衛抓殺何茂才的事兒。可以看到,張二不要他聽朱墨的,隻聽楊選的。而楊選是什麽人?誰還不知道?那就是說,張二要他聽嚴家的。


    但是,這可是違背了根本原則的。其實就算是他張二自己,至少在明麵上也是跟嚴家保持距離的,此時叫他虞禎來做嚴家的狗,又能安什麽好心呢?說是拜謝,還真能有什麽好處不成?就算有,也是不能要的啊……


    而黃忠呢,年事已高,這些年已經門可羅雀了,因為此前自己給他送了一擔特產而感念,也是人之常情。他的勸告應該是真心的,簡單說就是叫自己保持中立,除了賑災上那些明麵的事,其他一概不問,嚴家也好、朱墨也罷,太監和錦衣衛隻能是皇上的人,如此才能平安迴京。


    這自然是好話、良言……


    此時,


    他心思百結。


    朱墨的到來,以及昨日場麵上的情形,他是看在眼裏、怵在心裏,深感大事即將發生,如果兩邊攤牌,還不知道弄成什麽樣呢?


    且他來到大同一月多了,也聽聞了種種傳言,由不得人不信。


    因為,


    這十幾年來,許多人都出塞謀生了,聚集在北麵山川之中,自己築城、耕地,與本地塞民多有關聯,十幾天都在說俺答汗已經動員大軍,韃靼諸部都在往豐州川集結,可見大戰一觸即發……


    而這場大戰的緣由,顯然就是此前的韃靼入寇。


    他虞禎也不是傻子,時至今日難道還不明白——


    俺答此前隻是試探虛實,真正的雷霆一擊還沒開始呢!而嚴家和朱墨都在爭取錦衣衛,那又是何故?那還不是兩邊的總攤牌嗎?而自己,卻剛好被他們夾在了中間,處在風口浪尖的位子上了。


    虞禎一邊苦思,一邊仔細打量朱墨,隻覺得此人神采過人,真有一些難以言說的奇氣,一時心中竟有一絲動搖——


    要麽,就幫他?


    對此人所做的那些事,他也很佩服,且他自己的上幾輩,也一直是清流讀書人,一直以來都忠於大明。雖然這幾代都飛黃騰達,過上了最優越的日子,可大是大非上,還是有考慮的。


    他也深知,大明的確已經到了必須轉變的時刻,再讓嚴家搞下去,沒有人會有好下場……何況,隻要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嚴家這半年來屢屢吃虧,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顯然是皇上要動手了,這時候再跟張二豁出去,豈不是傻了?


    更何況,


    此人的身後必定是皇上無疑,真要選邊站隊,那自然是選擇皇上最靠譜。


    想到此處,


    他不覺站起來,在大堂中踱了好幾圈,幾番欲言又止。


    ……


    朱墨本來也沒想說服他,隻是想讓他中立,這時見他十分猶豫,心想爭取恐怕是不可能了,便輕歎道:


    “虞先生,今日吾來你這裏,是有一件事要請托……”


    哦?


    他真開口了?


    虞禎不禁愕然,立馬想起了張二的話,心想:你又想像江南一樣,利用我來抓誰?我又豈能聽你的?上次是僥幸成功,這次可難說的很……


    正要開口迴絕,卻不料朱墨竟長長唿了口氣,懇切道:“吾剛從宣府過來,那邊的情形可是相當糟糕啊,兵備全都廢弛了,如今形勢險惡、大戰在即……嗯,故而呢,吾想請你過去宣府一趟,幫著梁夢龍整頓兵備,不知意下如何?”


    朱墨說到大戰在即的時候,故意用重了語氣。


    虞禎一聽,忍不住哦了一聲——


    沒想到你還挺仗義的……


    勸我離開是非之地,去跟梁夢龍在一起,保持中立?也好,有你一句話,我就不是擅離職守了。


    他正要感謝一句,又忽然轉念一想——


    此人這麽仗義,我也不能這麽滑頭不是?要麽就再等等看,他要是真有能耐,或者皇上還有什麽部署呢?自己離開了,雖說是平安了,可也不是沒有功勞嗎?


    而且,我是錦衣衛,隻要不是韃靼破城,無論嚴嵩也好,你朱墨也罷,又能把我怎麽樣?有了這句話,我早走幾天、晚幾天走,也沒有什麽區別……


    想到這裏,


    他終於笑了出來,道:“朱公子,多謝盛情!但虞某眼下還有幾件事沒做完,要再等他們把情況報上來看了再說,恐怕要晚幾天才能去了……”


    哈哈哈,


    兩人心知肚明,不覺大笑起來。


    朱墨深知這個人非常重要,他隻要能陪自己在街上露個麵,就會有莫大的幫助,而且拉近關係之後,還可以繼續說服他,這時沉吟一會兒,隻好厚著臉皮道:


    “虞兄,離京時,徐閣老他們讓我好好看看大同右衛的兵備,唉,朝廷很擔憂啊,虞兄能不能陪我走一遭?”


    虞禎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但轉念一想:此人頗為仗義,隻要不表態、不說話,嚴家的人也不好強行罪我吧?


    當即點頭答應。


    朱墨大喜,拉著他出門,各跨一匹快馬,就要往右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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