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作為妞妞的她到程家的時候還隻有十五歲。但是那個中間人說了謊,謊稱她已經十八歲。沒有什麽戶籍的,那個時候,亂世,生了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州官縣衙也沒有餘力去一一登記縣城出生人口。於是那邊就形成了一個新的慣例。隻有在娶親議親的時候,才正式開始在戶籍上記下姓名。

    那也是取名字的開始。

    畢竟登記戶籍上的名字,總不好還是狗啊仔啊娃啊妞啊伢子什麽的。

    所以在九九的那個地方,有了名字,才證明自己是活著的,意味著自己被人間承認。而在此之前,他們不過就是掙紮人間求生的浮萍,草芥,或者,行屍走肉。

    多一個不多,少了一個,也不會被人知曉。

    程九九是活下來的妞妞。

    她感激不已。

    ......

    沈酒知道她的感激。也知道程家對她的恩情。

    可是,感激和恩情,不能夠完全的遮掩或者抹殺掉錯誤的開始。

    沈酒溫柔問她:“所以,你真的才十六歲?”

    九九點頭。

    說道:“但是沈家的人以為我入門的時候十八。差三個月十九。所以,才耽誤了三個月讓我上了花轎。”

    沈家想的道理也算是帶了人情味的。

    三個月時間一麵可以等著程九九長成,到了試婚年齡,再者,三個月,也可以好好將養一下女兒家。

    畢竟是嫁進來生兒育女的。不是小事。

    這女孩子變成了女人,要想日後享福,總是要在鬼門關走一遭的。

    其實也公平。

    這亂世,誰不是豁出去命換來的安生和溫飽呢?

    老爺們出去打仗廝殺,端的是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十年歲月,也是一天天的戰場廝殺,鬼門關徘徊的。從鬼門關歸來,才能有命數和福氣接下這後半生的安寧。

    那女人呢,也是一樣。

    男人十年,女人十月。

    這聽著,十這個數字,就像個命運的輪迴。撐得過去,就是脫胎換骨,撐得過不去了......就是投胎重來。

    挺公平的。

    誰都有這一遭。

    誰也逃不過這一遭。

    .......

    沈酒問不出來別的。

    中間人大概為了銀錢喪了良心。

    可是........九九的爹呢?

    做親爹的,能夠不知道自己的親女兒那年幾歲麽?

    九九沒看懂沈酒的一臉複雜的心緒,依然往下接著說:“......後來,戰火就打到那裏了。”

    程家不是個普通的書香門第或者什麽小康人家。

    程家出過很多將士,將軍。

    如果不是小程少爺先天不足體弱多病,這個年紀也該上了戰場的。

    挺好笑的,南順規定,男女十九方可成婚迎娶,可是男子隻要過了十五,就可以披甲上陣,戰場廝殺。

    程九九到了程家的時候,程家隻剩下小程少爺一個年輕的男丁了。

    小程少爺的父親,程老爺,年輕的時候在戰場上丟了一條胳膊,聾了一隻耳朵。而那個時候抬迴程家的時候幾乎就隻剩下了一口氣。人能夠流出來多少血呢?程將軍那麽大的一個人,幾乎全身上下就沒有不被血浸到的地方。

    當時的程夫人隻看了一眼就暈了過去。

    然後當天就產下了小程少爺。

    小程少爺是程夫人受驚焦慮導致的早產。差點也沒活下去。那好幾個月,大夫們就幾乎住在程家沒走。

    幸虧了老天有眼。

    程老爺死裏逃生。

    小程少爺也是死裏逃生。

    為母則剛的程夫人,早產之後竟然並沒有一病不起,而是精神不錯的照顧家中的一大一小。她成了家裏的頂梁柱。

    直到小程少爺娶親依然如此。

    .......

    小程少爺很有福氣。

    他出生的時候,那個時候的戰亂剛剛平定,他死去的時候,那個地方的戰亂還尚未來臨。

    他所明白的亂世和戰火,從未真正的在他的眼前具象化過。

    他走在春天到來之前。寒冬還沒過去的時候。窗外一片蕭瑟。不見一絲春意,芭蕉依然綠,卻綠的很舊。

    那樣的舊綠,看著也不會令人高興。

    更何況,那冬日也太難過了。

    這樣的災年,冬日裏每天都會有在角落裏悄無聲息死去的靈魂。比較這些無聲無息的人,小程少爺算是有福氣。

    他死在了溫暖柔軟的床上。身邊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嬌嫩的妻子。大概唯一遺憾,就是不能看著孩子出生。

    可是這樣的亂世,就別總是貪心不足了。

    人啊,知足常樂。

    最適合用在亂世了。

    小程少爺也算是含笑咽氣的。

    ......

    “程家對我很好的。沒有因為我無依無靠了就虧待我。他們說,我既然叫了程九九,就是他們程家的人,隻要程家在一天,就會護我和孩子一天。”

    程家做到了。

    然而最終這個亂世不允許。

    小程少爺的墳上新草還來不及長出來。戰火就打破了冬日凍結的死寂。

    作為將門,程家自然和當地的官府一同守城。

    已經生了滿頭銀發的程夫人親手給丈夫披甲,束腰。如同年少時候一樣。

    程老爺用僅有的一隻手緊緊捏了一下自己老妻的肩膀。大步走出了程府。

    程府外,已經等候了一群民兵。武器不夠,他們拿棍,舉斧,扛鋤,一臉恐懼,又勇敢的複雜。

    程九九在內院。不曾瞧見。她的父親當時也在那些民兵之中。

    程老爺沒有迴來。再沒有迴來。包括九九的父親。甚至包括那個為了錢而說話的中間人。

    都一去不迴。

    很快,隨著城門攻破,程府也沒有了。

    小程少爺的小院也夷為平地。那窗前的芭蕉還來不及抽出新綠就被無數的腳步碾壓成了一灘爛泥。

    隻有九九逃了出來。

    隻有她。

    她若是妞妞,可能早就死了吧。

    可是她是程九九,所以她活了下來。她帶著肚子裏的孩子,奇跡般的,完整無缺的逃除了那片死城。

    再後來,她遇到了沈酒。

    沈酒。

    九九。

    在不長的一段日子裏,久久都認為,沈酒是在天之靈的小程少爺給與她的一段指引和護佑。

    護佑她,護佑孩子。

    九九說:“......你說,這個孩子,應該叫什麽?”

    事已至此。

    多說無益。

    沈酒心中默默地替九九認了命。

    他說:“......你想要孩子叫什麽?一般孩子的名字,都是寓意著父母對孩子的期盼。”

    “期盼嗎?”九九想了想,“少爺說,他不求我和孩子如何的......他隻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長大,然後,遇到個良人。”

    ......

    九九說:“我想叫孩子......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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