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良出身在一個冬日。那日冬日的暖陽很好。甚至好的過頭,天空一絲雲也沒有,稱得上是天朗氣清。

    這樣的一個天氣裏,沈安良出生了。

    沈安良。

    就叫做沈安良。

    九九的臉白的仿佛是那天空中沒有出現的雲朵。

    她的身子也輕,血流盡了,仿佛身體已經宛如了一具空殼。

    她的手是涼的,微微還剩下一點點的力氣。

    程九九用那樣一點點的力氣發著抖告訴沈酒:“這孩子,就叫沈安良。別了......”

    這是程九九最後的話。

    別了這兩個字。到底是什麽什麽意思。

    沈酒其實不明白。

    到底是別了如何還有下文......還是隻是一個單純的名詞。

    她是未曾說完話語嗎?還是隻是在和他告別呢?

    沈酒實在是沒辦法再去明白這個答案了。

    他很傷心,很難過。

    是那種人之常情的傷心難過。

    就好像看到一朵花的凋謝,一片雲的消散,和一個人的離開。都是令人悵惋的事情。

    沈酒見過無數的花的凋謝,也見過無數的雲的消散,同樣,也見過很多人的離開。

    這一次的離別,也是同樣的永生不見。

    在沈酒看來,其實並沒有什麽的不同。

    花葉凋零,明年開放的不是原來的花;雲再聚攏,也不是同樣的水滴;人一去,也同樣不再會迴返。

    沈酒不知道來世還會不會和九九再次相逢。

    即便是相逢,也肯定不在相知。

    人生就是這樣。無人可以從頭陪伴他走到末尾。陪伴是暫時的,孤獨才是人生的永恆。

    他看著懷裏繈褓中的孩子,那個孩子無知無覺,尚且在安睡中,對這個殘酷人生懵懂不覺。

    沈安良的手那樣的小,那樣的脆弱,可是在沈酒把手指頭湊過去的時候,小小嬰孩缺可以牢牢的握住他的食指。緊緊不放。

    就好像當初衝過來的九九那樣。

    九九緊緊不放他,緊緊握住對生的渴望。那樣強烈的欲望,那樣強烈的求生。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當時還在肚子裏的沈安良。

    人活一世。

    大多數人都是糊裏糊塗的。

    九九也是。

    她糊裏糊塗地成為了程九九,再糊裏糊塗的成為了別人的妻子,再糊裏糊塗為了人母,然後糊裏糊塗地留下一句糊塗的話就離開了人世。

    程九九,今年十九歲。程家的小程夫人。這是在那個空城中戶籍上的名字和身份。

    可是這是假的。人世間沒有存在過十九歲的程九九。

    隻有一個十六歲的妞妞。

    沈酒麵對九九死去的事情並沒有哭。

    反倒是被茶鋪大娘給打哭了。

    茶鋪的大娘看沈酒沒有眼淚,也沒有任何表情,嚇壞了,以為他給傷心魔怔了,就一邊哭一邊急著打他,拚命打他,非要讓他哭出來不可。

    沈酒給活生生的打出了眼淚。

    說來丟人,除妖道門出身的沈酒,麵對妖物惡徒都沒有過皺眉的時候,居然在紅塵中沒一個俗世大娘給打哭了。

    他一哭,大娘就鬆了一口氣,然後一邊說‘哭了就好,哭了就好,哭了就能活了...’,然後一邊繼續嚎啕大哭。

    九九的葬禮都是茉娘兩口子操辦的。

    排位上還是寫了程九九三個字。

    未亡人是沈酒和沈安良。

    小程公子不知道葬在哪裏。沈酒也不知道程九九的故鄉是哪裏。

    她那樣一個小小的個子,還懷著孩子,其實按理也不會走很久。沈酒和九九遇到的小鎮上也遭遇了戰火的洗禮,想必她就是那一片不遠。

    可是後來他帶著九九走了很久。翻過山,越過河流,就這樣和家鄉漸行漸遠。和程九九的生活也漸行漸遠。小程公子大概還安睡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小鎮的地下。而那塊刻著程九九未亡人的墓碑不知道是否有逃離戰火的衝擊。

    在茉娘問沈酒,要如何安置亡妻的時候,沈酒就說:“讓她睡在這片山花中吧。她喜歡。”

    於是程九九就永遠安睡在了那片紅色的薔薇花下。

    而沈酒就帶著孩子離開了這個小鎮。

    他辭別了淚水流個不停的茶鋪大娘母女,還有一臉憨厚不舍的茉娘丈夫。最後看了一眼那個還沒有開花的小院。

    茶鋪大娘不舍,又不肯。

    言語說一個大男人,怎麽能夠懂得照顧一個繈褓裏的孩子呢?

    如何能夠呢?懂得換洗尿布嗎?懂得如何給孩子找吃的嗎?孩子若是病了痛了,又知道該怎麽辦嗎?

    說來說去,都是挽留。

    挽留這種東西,若是有用,就不必被稱之為挽留了。

    就如同那些詩句,送別的詩句,折柳通留。

    卻最後隻見不歸人。

    這次也同樣。一番挽留。最後也隻是目送沈酒離開。

    在走出那座城,看到那一片青山的時候,沈酒忽然明白了九九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也忽然明白了為何九九要讓孩子跟隨他的姓氏的意思了。

    別了......應該是‘別在姓程了。’

    程家是武將世家,若是平安歲月也就罷了。可是這亂世硝煙不知道何時才能停止。倘若直到這個孩子長大亂世還存呢?倘若這個孩子直到自己出身武將世家,是不是也會理所當然的覺得這平息天下戰火有他一份責任?那倘若,他也一去不迴頭了呢?

    是不是又要多一個傷心人?

    別了吧.......

    別在這樣了。別在擔負責任了。

    雖然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可是為人父母的,又是眼見煙火紛擾過的可憐人。臨死之前總是為了孩子去自私一把。而這自私是父母的。有什麽後果也是父母承擔。要死了,是要入地獄還是入碧落,隨便吧。

    程九九在人間過得都糊裏糊塗的。

    不知道愛為何,不知道恨為何,酸甜苦辣都當做是調味劑。

    人生短暫,既然苦比甜多,那麽早早閉眼也不能歸罪到命苦的結果上去。

    沈酒並沒有告訴程九九自己具體的真是身份。

    他隻說自己出身道門,雲遊四海,普度眾生。

    當時九九聽了羨慕,問他:“我是不是也是你的眾生?你在度我?”

    沈酒點頭。

    他那個時候失血有些多,神思混沌。能點頭,就不會多說一個字。

    他忘了九九當時的迴應。

    他很快就陷入了黑暗中。醒來時候,已經聞到了花香和米香。

    九九想讓孩子姓沈,想讓孩子雲遊四海,踏遍河山。

    小程公子一生都沒有走出那個小院,閱萬卷書,卻不曾行走萬裏路。而她呢,被炮火逼迫遠離故土,大約行了萬裏路,可是她不曾度過一卷書。

    人生憾事多。

    那麽就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後的孩子們,可以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願自己受過的苦,經過的亂世,於他們來說,都隻觀看在書頁中。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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