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謝儻說趙全生日過後給孫渡找畫畫的老師,就真的隻過了一兩個星期,把他安排給一位c城美院的老教授去。

    老教授姓李,在繪畫行業名氣大。他不僅是畫得好,教人也有一套,早年闖南走北,桃李滿天下,現在要退休了養老了不想一天逗鳥遛狗,就想找點和畫畫沾邊的事情幹。正好謝儻開的條件高,對他也客氣有禮,不像些附庸風雅的暴發戶,李教授在謝儻的助理親自上門拜訪時,就一口答應下來了。

    孫渡樂得其成,他答應了謝儻重新學畫畫過後,也不會再扭扭捏捏,說幹什麽就幹什麽。唯一的煩惱可能就是他現在也要和謝儻一樣早起了,他得去李教授自己家裏麵的畫室裏學畫畫。

    現在孫渡睡不成懶覺了,謝儻起床時先輕輕拍他拍醒他一次,謝儻洗簌完再拍拍他拍醒他一次,然後他就歎一口氣,自己從床上爬起來。

    有時候,孫渡搞得快,還可以和謝儻一起吃個早飯。但是大多時候,他都是一手端著杯牛奶,噠噠噠地撒著拖鞋跑到門口,一手扯扯謝儻的領帶,在謝儻有些疑惑地低下頭時,給他的臉上貼一個奶香的吻。

    門口的助理要麽是不動聲色地低頭看文件,要麽是轉頭欣賞風景,再要麽是彎腰給自己沒有鞋帶的皮鞋係鞋帶。

    謝儻總是淡淡地看他一眼,提醒他,“不要把牛奶潑出來。”

    然後在孫渡豔麗的笑容下,謝儻沒什麽表情邁開長腿,和助理一起往暗黑色的賓利走去。

    倒是也沒拿紙擦。

    孫渡也不在意謝儻冷冰冰的提醒,他眨眨一隻眼睛就自己端著牛奶迴到餐桌了,聽著謝儻的車燃起發動機漸漸駛離私宅的聲音,喝下碗裏麵的麥片。他喜歡一邊喝牛奶,一邊吃清水泡的麥片。

    李教授住在一個有些年代的老區,離謝儻的私宅還有一段距離,孫渡坐車一般要花費半個小時左右。他的老伴去得早,孩子一個定居澳大利亞,一個定居日本,一個人住在兩層樓還有一個大花園的房子裏麵,就幹脆把一樓改成了自己的小畫室。

    孫渡到的時候,李教授正躺在門口的搖椅上邊,拿著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他和一般的c城老頭子一樣,也喜歡種些花花草草,他院子裏邊的含羞草,吊蘭,紅網紋草交織生長,一旁老舊的留聲機播放著咿咿呀呀的川劇,李教授也跟著咿咿呀呀地唱。

    聽著李家的私車在自己宅子門口停下來他也沒起身,孫渡走在他跟前了,他才懶洋洋地從躺椅上麵坐起來,笑眯眯地說,“來啦——?”

    然後孫渡含笑點點頭,也不多說話。李教授就起身往宅子走,兩人一前一後,李教授撲扇著芭蕉扇說,“今天啊——我瞅了瞅,你的素描是找著感覺,有點樣子了。我們再畫一天素描,你自己再隨性做做丙烯畫,明天再正式學學顏色。”孫渡在後麵乖乖巧巧地應聲。

    孫渡隨著李教授穿過一大片擺著畫作地區域,小心翼翼地在畫與畫之間狹窄地走廊中行走。他第一次來地時候,就已經被介紹了這些畫,有些是李教授年輕時地作品,有些是李教授學生送來地作品,還有一些是李教授淘過來地,覺得有“靈氣”的畫作。

    李教授一直很可惜,大部分被他淘過來的有“靈氣”的畫作的作者,最後都沒有繼續創作。

    “唉,天才就是這樣,”李教授歎了一口氣,“大部分畫畫的天才都是曇花一現,走在最後的——要麽是有一點點天賦的老實人,要麽是天資驚豔的大天才。”

    孫渡笑笑不說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種人。

    可能是比有一點點天賦還要有一點點天賦,但是老天不給這口飯吃的人吧。

    以往來說,他畫畫的時候,李教授就在旁邊帶個老花鏡瞧著,也不出聲。等孫渡畫了個大概才說他有什麽問題,然後指導他再畫一張,給前後做個對比,叫他自己領悟。

    大概是繪畫得多了,李教授沒有改別人的畫的習慣,貿然去動別人的畫,在大牛看來,不論對於誰,都是不夠尊重。

    孫渡畫完素描,拿丙烯顏料隨便畫了張,就畫的是窗邊曬著陽光,探出頭來的一隻海棠。

    他畫完等著李教授來給他說問題,李教授卻沉默了。

    他的臉色少有得嚴肅,“孩子,你給我說過,以前高中的時候也學畫畫。你的老師是不是叫郭啟民?”

    孫渡訝異地抬起頭,“對……是郭老師……”他沒想到,居然會有一天再聽到他曾經老師的名字。

    李教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是不是十幾年前參加了中央美院的特招……”

    孫渡抿了抿嘴,他看著李教授少有的肅然神情,一時出不了聲。

    他隻微微點頭。

    “我以前,在央美當了幾年的老師。郭啟民,是我的第一批學生,和我關係最好,”李教授看著孫渡,好像透過孫渡看見了自己消失多年的學生一樣,神情蕭索,“他天賦好人又踏實,心地善良,是個好苗子。他畢業了,就說自己想迴家鄉找找靈感。我們倆經常通信交流,我就勸他,說讓他來首都,和我一塊幹。”

    “那時候c城還沒發展起來,哪裏有首都這麽好的機會?他就說不,他覺得c城是他的故鄉,他感受到召喚,不搞清楚這種感覺,他根本靜不下心來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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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我也是c城人啊,我就想這也沒錯,也沒再勸他。後麵啊,他就給我說,他發現了個畫畫的好苗子,特別有靈氣,還給我寄了幾張畫來。我一看,謔,這小子不得了,一淘就淘個這麽好的學生。他得意啊,給我說要自己要好好培養……”

    李教授說著,取下了老花鏡,揩了揩眼角,把眼裏的水光擦去。

    孫渡木愣愣的,臉上少有的一片空白。他雙眼放空,盯著自己的鞋尖。

    “唉,後麵那些事情……”李教授說,“對他打擊太大了,他……他想了很多辦法,想給你討迴公道,結果卻是他不得不辭了工作,直接迴鄉下了。”

    李教授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消沉了很久,在鄉下完成他那個心心念念的故鄉係列,就被查出胃癌……唉,他也是,怎麽就不聯係我?……我還是再他那些沒寄出去的信裏才看見的!什麽叫麻煩恩師!他怎麽就不早點找找我?……”

    李教授說不出話了,他停頓很久,才掩麵歎道,“命苦啊!命苦啊!”

    孫渡的臉色一片慘白,他扯出一個僵硬的笑,“是嗎……難怪郭老師這麽久都沒辦過畫展了……”

    他一直以為是當年自己那個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讓郭老師蒙羞,怒而不想再理會自己這個學生了。卻沒想到其中的波折,也沒想到郭老師為了他被迫奔走。

    孫渡覺得自己的心裏麵堵得厲害,他心裏在發瘋地尖叫大哭大鬧,像是有荊棘從心底裏麵冒芽,絞破心髒過後沿著他的咽喉爬出來,讓他想嘔吐,又痛苦得說不出話。

    可是他的臉上卻麻木得有些空曠,好像冬天裏麵白了一片沒有生機的天空,偶有風吹過天空下邊幾隻凍死的鳥,它們的屍體已經僵硬。

    十幾年前,他的畫被判做抄襲卷的時候,他的痛苦就開始了。這麽多年來,孫渡失去的不僅是畫畫,讀大學的機會,也是失去了對苦難流淚的權利。

    他的畫本來是他運氣好恰好押中了題,自己私底下做出來的畫。卻不想被人偷拍,做成了高清小抄,流傳了出去。沒人會管,管的人,都銷聲匿跡了。

    誰讓抄他畫的人,他惹不起呢。

    他隻能把牙齒打碎,吞進肚子裏麵。

    這麽多年來,他的運氣就好了一次,卻成了自己最大的噩夢之一。

    李教授和孫渡長久地沉默,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畫筆放在畫盤邊上,筆刷上麵的顏料已經幹了。

    李教授拍了拍孫渡的肩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張嘴——

    孫渡呆呆地看著他,好像看見郭老師一樣。盡管李教授和郭老師,一矮一高,一個年老一個還是中年的模樣,可是他仿佛就是看見郭老師站在他麵前,穿著帶有星星點點洗不幹淨的顏料印的襯衫,對他說——

    “孩子,這麽多年,苦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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