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謝儻發現今天的孫渡異常沉默,管家說孫渡畫畫完迴宅子裏就沒吃什麽東西,一直呆在二樓的陽台就沒下來過。

    謝儻以為孫渡悶著了,他清楚自己的老年人作息,孫渡一個年輕人和他呆久了,難免會被悶到,覺得無趣。想著明天左右無事,謝儻就說帶孫渡常常c城一家西餐廳,以前吃過這家餐廳主廚的貢宴,味道不錯。

    孫渡確實是笑著應了,看得出來也有興致,隻是麵上的疲憊難掩。

    他們兩個坐在c城最負盛名的西餐廳的包廂裏,謝儻淡淡看了看一直心不在焉地切著牛排,又不吃一口的孫渡。

    孫渡已經快把牛排切成牛絲了。

    “怎麽了?”謝儻拿起麵巾紙擦擦嘴巴問道。

    他看著孫渡,深藍近黑的眼裏平靜而透徹。

    孫渡停下虐待牛排的手,他抿了抿嘴抬起頭看著謝儻,“謝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畫畫的事情?”

    說完,他也覺得自己挺搞笑的,以前的事情謝儻不會讓助理去查?查查就能知道,他何必多此一舉來問?真是腦抽了。孫渡笑笑,“對……你應該早就知道……”

    謝儻放下麵巾紙,“孫渡,錢並不神通廣大。不過是一知半解,我從來不依靠查出來的資料去判斷人。”

    他看著孫渡,五官深刻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誠懇的表情,“我為我的冒犯向你道歉,但是我所查閱的,不過是你曾經學中斷習畫畫的原因。”

    孫渡臉上的笑豔麗得濃稠,仿佛就要滴血,“原因?什麽原因——因為我作弊?”他輕輕地問。

    謝儻淡淡地看著他,良久,他實事求是地說道,“檔案是這樣記錄的。”

    孫渡沉默了,他不看謝儻,移開視線,看起一邊的紅酒杯來。他端起一邊的紅酒杯晃了晃,暗紅近紫色的液體在杯子裏麵翻滾。

    孫渡清淺地抿了一口,堪堪打濕嘴唇。

    “你沒有相信?人是活的,檔案是死的,人能說謊,能花言巧語,檔案可不會。”孫渡看著謝儻,他也沒笑了,麵上一片平靜,像一潭死水,“c城誰不知道我孫渡不入流,活著就是卑丨賤,好好讀書學畫畫卻沒能力,連作丨弊都作得失敗,天生就是繼承我媽的衣缽,做個下三濫的婊丨子的命數。”

    謝儻靜靜地看著他,眼裏依舊是一片冰天雪地,沒有一絲漪漣也沒有一點動容。

    “我說過,”謝儻淡淡地說,“錢並不神通廣大,我並不依靠查出來的資料去判斷一個人。”

    “那李教授是怎麽迴事?”孫渡放下紅酒杯,他的神情也淡淡的,他不笑的時候,上調的狐狸眼裏再也不是一汪靈動的秋水,似笑非笑充滿挑逗,而是有些尖銳的味道。當他看著誰時,頗有咄咄逼人,盛氣淩人的冷豔感。

    “你從檔案那裏知道了我的故事的一個版本,你從李教授——或者是其他人那裏知道了我的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所以,謝儻,你在試探我?”孫渡問道。

    謝儻麵無表情地與孫渡對視,他絲毫沒有迫切地想解釋什麽的想法,他醞釀一下,才開口陳述道,“不是,孫渡,我從來不是試探自己身邊的人的蠢貨。”

    謝儻看著孫渡,目光平和而沉靜。

    他補充道,“這不是試探,是惋惜。”

    孫渡看著他,一時無言。他微微側過頭,去看餐桌上放在玻璃水瓶裏麵含苞待放的玫瑰,不知道該說什麽。

    玫瑰的花瓣層層相疊,包裹著裏麵最柔嫩的花蕊,幾片最外麵的酒紅色花瓣展開的弧度最大,它的邊角微卷有些泛黃,縮手縮腳地小心翼翼地展露自己,做探索這一方天地的先鋒。拔了刺的墨綠色枝幹插在裝著少許水的玻璃花瓶裏麵,枝幹連著幾片顫顫巍巍的葉子,綠得還算有生機。

    和謝儻相處總是這樣,他總是有讓能言善辯的孫渡啞口無言的本事,盡管謝儻話不多,也少有爭辯什麽。

    “我很喜歡你的畫,孫渡,”謝儻說,“我很惋惜。”

    謝儻的眼明亮又冰冷,他看著孫渡,充滿審視又滿含欣賞。

    孫渡看著他,忽然又笑起來了,他笑得很淺,沒有一點平日妍媚,“謝謝你,謝儻,我也很惋惜。”

    他和謝儻一樣,都不說惋惜什麽,彼此卻又心知肚明。

    孫渡拿起叉子,插起盤子裏麵被自己切成一小條一小條的牛排往自己嘴裏送。

    這家店確實有本事,七分熟的牛排有些冷了,在人嘴裏嚼起來卻依然外焦裏嫩,隱隱還有一絲牛肉特有的奶味。

    “這件事情,其實已經過去很久了,”孫渡吃了幾口,又放下叉子。

    孫渡看著餐桌對麵靜靜地看著他,做出傾聽模樣的謝儻, “我也早就放下去了。”

    “不放下去也不行,”孫渡自嘲地笑笑,“不放下去可能就沒我這個人了。”

    謝儻不打斷他,隻微微頷首,示意自己在聽。

    像每一次他們交流一樣,孫渡緩緩開口,“我高中才開始學畫畫,起步得晚。我媽聽我老師說我有天賦,能靠畫畫考上不錯的大學,當機立斷給我報名叫我去認真學,也不管花費高不高。我自己也有興趣,參加了幾次比賽,老師也經常誇我,我也開始有信心起來。”

    孫渡的目光悠遠起來,迴憶起自己曾經少有的鮮活快樂的時光,他臉上的笑容也放鬆起來,“高三的時候,我決定去試試央美的特招,我老師覺得我能行,一直鼓勵我,他知道我家的情況還自己掏腰包給我買了火車票。我媽也高興,叫我好好考,把能給的錢都給了我。我當然知道這個機會對我而言有多重要,我自己也認真對這個事情。每天五點一睜開眼就騎著自行車去畫室,到淩晨一兩點迴到家躺床上閉上眼睛,我都一直在練習畫畫,順便押題——當時也沒抱著押中的心態,也隻是模擬考試,想練練,就這樣準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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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顯然,謝儻不太理解中國教育中的押題畫畫,他微微地挑挑眉毛,但他也沒有打斷孫渡。這一切,對他而言,都分外新奇。

    孫渡都笑容淡了一些,“我考的時候,考到了一個創意題,居然和我曾經押的題幾乎一樣,我當時高興瘋了,我想我的運氣實在是太好,我就把我準備好的、畫的不錯的那副畫基本上是原封不動地畫了上去。我考完高興得要死,迴去就給老師、我媽,還有……我的初戀說了這件事情。我滿心歡喜地等待結果,我想,這次絕對差不了。”

    “結果我等到的是我的卷子被判定為抄襲卷,我一年沒辦法參加美術類的任何考試。”

    他仍然是笑得淡淡地說,“然後,沒什麽好說的。我的老師調查出來發現是我們畫室很多人的畫被偷拍出去,做成高清小抄,還有幾個人也中槍了。畫室的負責人勃然大怒,能通過門禁混進來肯定是內部的人,他以為是哪個老師吃裏扒外,一定要調監控,放話說要讓這個人以後在繪畫培訓界混不下去。”

    謝儻靜靜地看著他,他看著孫渡臉上極淡的笑漸漸消失,像一頭誤入冬天的鹿逐漸遠去,直到被大雪吞沒。

    “那個偷拍的人,是我男朋友,也就是我的初戀。”孫渡的臉冰冷得麻木,“他是一個體育特長生。他爸是個賭鬼,媽早跟人跑了,從小被他奶奶拉扯大,他奶奶老了,從樓梯上麵摔了頭破了很大一個口子,流了很多血,住院了,手術要一大筆費用。有人找到他說偷拍幾張畫,就給他幾千塊錢,他答應了。晚上對保安說來找我有事——保安也知道我們談戀愛,就放他進來了。”

    “真相大白的時候,他哭著跪下來求我原諒,說自己是被逼到沒辦法了,他對不起我一輩子。他也是沒想到會押中題,本來給錢的人都是說多半押不中,就是去騙騙學生的。他信了。”

    “調查清楚了,我初戀剛好年滿18歲,入獄了。其他有幾個同學家裏找關係通融說明了情況,就沒什麽事情了。我沒辦法,因為我運氣好,抄我畫的人一來就是來頭大,是當時我隻在電視機裏麵見過的人的兒子,這還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人家不允許自己兒子有這麽個汙點。最後是抄襲我的畫的人摘出去了,我成了購買小抄剽竊他兒子畫作的那個人。”

    孫渡忽然笑笑,“如果不是他,我還不知道,原來我的畫,也能被評成當年藝考特招第一。”

    謝儻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孫渡卻打斷了他,他看著謝儻,目光平靜,“謝儻,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你不擅長安慰別人,我也不需要安慰。”

    “那你恨他們嗎?”謝儻問。

    “恨?”孫渡細細咀嚼了一遍這個字,他搖搖頭,“不,我不恨,這都是命。”

    “我初戀入獄過後不久,他奶奶知道這個事情了,他奶奶知道孫子做了什麽混賬事了,覺得沒臉見我和我媽,在醫院跳樓死了。我不恨他們,當初我媽和我躲進這個地方的時候,如果沒有他和他奶奶願意收留我們,給個房間廉價給我們租,我和我媽可能早就凍死在街頭了。我不恨他們。”

    “抄我畫又顛倒黑白的那位——怎麽說——我家沒錢了,供不起我讀書了,我也不想再讓我媽出去接丨客了。我像個小混混一樣無所事事,最後機緣巧合,我被杜少宇撿屍了,可能是瞧著我也是個鮮活貨,才成年沒多久的毛頭小子也有趣,杜少宇就對我發了邀請函。我無所謂啊,我正好缺錢,我就這樣攀上了杜少宇,”孫渡毫不在意地說出這個名字。

    不想謝儻卻皺了皺眉頭,“中國的高三,你才17歲,這是不正確的。”

    孫渡被謝儻陡然打斷,以為他要說什麽重要觀點,正凝神細聽,卻不想聽見這個。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我成年了謝儻,那時候我已經成年大半年了。”

    在謝儻麵色嚴肅地點頭下,孫渡才繼續說, “從那開始,我吹吹枕邊風,那位就注定活不長久了。他大二因為有人說他抄襲沒實力,欺辱同學,被央美開除了。他爸塞錢把他送去國外念書,結果沒念到一年,他爸就落了,他媽毫不猶豫卷著錢跑了。他在國外天天吸毒飆車打架泡妞,去年聽說是死了吧——誰知道呢,我又不太關注這個。”

    “我不恨他們。”孫渡篤定地說,“我隻是更清楚地意識到,錢、權的重要性。沒有這些東西,我什麽都不是。”

    謝儻點點頭,“它們確實重要。”

    “可也不是最重要的。”謝儻說。

    他看著孫渡,眼神透徹得可怕,“你喜歡擁有,你也享受著追逐它們。”

    孫渡咧嘴笑了,又是他招牌豔麗的笑,濃重的豔麗似一條盤旋著人頭頂的陰冷的蛇,它吐著蛇信子,冰涼地貼著人的肌膚順勢而下。

    “誰知道呢?”他反問一句,又輕聲說道,“我就是天生下賤的命數。”

    “沒有誰是下賤,”謝儻沒什麽表情地說,“你很厲害,孫渡。”

    謝儻其實很少誇獎人,誇獎下屬,也不過是一句“可以。”就能讓下屬熱淚盈眶,他也很少欣賞誰,上一個他欣賞的人,還是馬克思。可是遇見孫渡了,他誇讚肯定的話,就沒少過。

    他自己也有些驚訝這一點。

    “也許吧。”孫渡笑著說,“這些事情都過去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十幾年前的春末夏初去了,就是去了,很多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很多人走了,就是走了。可是該遇見的人,該迎接的一簇迎春花,夾竹桃和早櫻,不論多久、多晚,總會來到,他們踏月而來,乘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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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渡的高中這一段過去可以在完結過後寫個番外,看你們想不想看了,唉我第一次寫長篇,大家多多包涵,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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