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梭俯首應了,返身退出去了。葉家眾人其實也一直就在廳外院內候著,此時看到他貼身副官一路急匆匆往府外行去,神色嚴正,心裏都有點驚疑,那葉盛楠便當先轉身,準備進廳去細問,沒走兩步,就看到蘇其墨拎著那副畫卷,反倒自己率先走出來了,看那架勢,竟然是準備直接離開。

    “王爺?!”葉盛楠吃了一驚,在門口將他攔住,急急問,“這是怎麽了?怎麽就要走了?”沒等蘇其墨迴答,就越過他肩膀去喝坐在裏麵不知所以的葉靈清,“清兒!過來!”

    “不關葉小姐的事。”蘇其墨將他的話頭截住,掃了一眼院中眾人——此時站在這院中的,除了葉盛楠,還有其女葉眉。

    他來之前也已經把葉家的情況摸了一遍,知道葉盛楠膝下無子,便將女兒葉眉從小當做繼承人來培養,如今葉眉早已成人,也算是葉家的半個當家,所以此刻在這裏,也並不奇怪。

    他不動聲色,微一側身,讓出前廳半扇門來,對葉盛楠道,“葉老爺,莫不如先派人,送葉小姐迴房吧。”

    他說的“葉小姐”,指的是葉靈清。

    葉盛楠愣了一愣,看他一眼,又去看廳中那少女——從蘇其墨單獨問了她那幾個奇奇怪怪的問題,又派副官去拿畫師容湛之後,葉靈清心裏一根弦就越繃越緊,十幾歲的少女最是敏感,幾番交談下來,也知道蘇其墨對她並不滿意……

    不,不僅僅是不滿意,她心裏清楚的很,那是一種淡漠的陌生,好像他從一開始選中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她。

    所以此刻,看著蘇其墨讓葉盛楠帶她迴房,葉靈清沉默地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出前廳,走到他們幾人身側,還來不及先說出告退的話,就被葉盛楠堵住了話頭,“王爺,不知是否清兒失禮,言談間衝撞了您?如果是,老夫這就讓她給您賠罪。”

    她愣了愣,低下頭,隻覺眼底泛酸,卻什麽話也不敢說。但還好,居然聽到蘇其墨在替她解釋,“葉老爺多慮了,葉小姐知書達理,並未有什麽地方衝撞本王。隻是本王還有一些事情要與葉老爺詳談,女兒家在這裏,總是不好意思的,不是嗎?”

    他話說得晦暗不明,有心人聽起來卻又是另一番意思:比如葉盛楠,又比如葉靈清。

    他要詳談?還怕她在這兒聽著不好意思?那是……?

    畢竟少女心性,隻這短短一句話,眼中失落便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羞澀的、期待的驚喜,不等葉盛楠迴答,她倒先斂襟一禮,衝那二人道,“王爺,伯父,清兒先告退了。”

    葉盛楠又何嚐不懂自家侄女此時心境,暗自歎了口氣,看她先行迴了房,這才重新去請蘇其墨,“王爺,有事入廳內詳談?”

    蘇其墨沒推辭,重又進了廳中坐好,視線又落在一路跟過來的葉眉身上,“這位想必是葉家長女葉眉小姐了,方才情急,還未來得及與葉小姐打招唿。”

    葉眉上前來,端莊大方,盈盈一禮,“王爺客氣了。”

    三人分主次落座,葉眉坐在葉盛楠身邊,一邊親自給他們斟茶,一邊聽他們說話。

    葉盛楠覷著蘇其墨臉色,揣摩著他此刻心情,試探著問,“不知王爺對清兒可否滿意?”

    蘇其墨瞟了他一眼,神色間未見什麽變化,隻略微一笑,“葉小姐是大家閨秀,本王常年行軍粗放之人,怎會挑大家閨秀的不是。”

    “王爺哪裏的話,”葉盛楠笑迴道,“王爺是我聶陽戰神,保家衛國戰無不勝,又是當朝嫡親皇子,我區區葉家,怎敢與王爺金玉身份相提並論!”

    蘇其墨還是一笑,“葉家這幾年生意越發興隆,產出的瓷器貢品頗得我父皇歡心,本王在禦前,也常聽父皇誇讚葉老爺為商仁義,是難得的忠厚之人。想來葉家,也應該穩坐聶陽第一皇商之位了。”

    葉盛楠嗬嗬笑,“王爺謬讚,謬讚。”

    蘇其墨但笑不語。

    旁側葉眉一直在靜靜聽他們說話,此時斟好了茶給他們二人端上去,離得近了,一眼就瞥到蘇其墨一直不離手邊的那幅卷軸,覺得有趣,便問了一句,“王爺想必真是被我清兒妹妹迷住了,千裏迢迢來葉府看真人就罷了,卻不用連畫也時時一同帶著吧?”

    蘇其墨聽完,眉梢微揚,語意卻莫測,“畫像對真人,本王也才算識得廬山真麵目。”

    他語氣甚是不明朗,那葉盛楠正待再問,卻聽門口幾聲嘈雜,竟是先前獨自離去的那個副官,此時又迴來了。

    被他一同帶迴來的,還有一個人。

    池梭領著那人進門來,將人往蘇其墨麵前一帶,“王爺,這就是那個……”

    他還沒說完,葉盛楠先一步狐疑出聲喊了出來,“容湛?”

    蘇其墨看他一眼,又俯身去看那個年輕畫師,到得此刻,終於微微眯起了眼睛,依稀有冷光一閃而過,“南麓閣畫師容湛?”

    那畫師看他氣質非凡,知道非富即貴,肯定不好惹,當即便小心翼翼迴了,“小人正是。”

    葉盛楠在一邊不明所以,“王爺,您這是……?”

    “葉老爺,本王有一事想問問您。”蘇其墨側手,將一直擺在手邊的那幅畫重新握在手裏,把玩著那卷軸,“葉小姐送進宮中的那幅畫像,是由這位容湛畫師親手畫的吧?”

    葉盛楠點頭,“正是。”

    “那好。”他勾唇一笑,又轉頭去問那容湛,“那本王問你,你當時所畫的葉靈清葉小姐,是何種情境?”

    容湛不是傻子,一聽到他自稱“本王”,當即便明白他是朝廷親王,“啪”一下就跪下了,戰戰兢兢道,“迴王爺的話,那幅畫,是撫琴圖。”

    “撫琴圖。”聽到這裏,蘇其墨笑了一聲,眼裏一直隱藏的利刃冷光終於漸漸散了出來,他低聲重複了一遍,一揚手,將手裏畫卷往池梭手裏一扔,同時冷冷看向一旁的葉盛楠,語氣森涼,“葉盛楠,欺君之罪,可是要殺頭的。”

    他說到“欺君之罪”的時候,葉家父女兩個已經臉色大變,雖不知到底為何,但是他說出了這話,就已經嚇得人肝膽俱裂,那葉眉還沒什麽動作,葉盛楠立刻長身而起,也不猶豫,就往他麵前一跪;而等到他話音落的時候,那邊池梭也接到了他扔過去的畫,也不用他吩咐,揚手就是一抖——

    “唰”地一聲,畫軸散開,露出了裏麵畫像的真容。

    並不是畫師所說的撫琴圖,畫中一個妙齡少女,著淺青襦裙,倚欄迴首,眼波瀲灩下,是滿池清絕蓮花。

    “啪”的一聲,茶盞落地,清晰碎裂的聲音。

    一直立在後麵的葉眉,在這幅畫打開的那一瞬間,雙手一抖,手中茶盞應聲落地,摔了個粉碎。

    “這、”她眼神搖晃,一直大方得體的神色在看到畫中人時瞬間雪白,語不成句,“這是……”

    她話還未說完,原本跪地低著頭的葉盛楠也被驚動,抬頭來看。這一看之下,同樣驚愕至極,臉色雪白,“怎、怎麽……”

    看他父女兩人如出一轍的神色,蘇其墨揚眉笑了,饒有興致般,“看來這畫中人,二位是認識的了——她既不是葉靈清,卻被冠以葉靈清的名字,以這樣一幅畫像,送到了本王麵前,不如二位跟本王解釋一下,這幅畫是怎麽被送到宮中的,而這畫中女子,又到底是誰吧?”

    他這一句話問完,一直站著的葉眉到此刻也再站不住了,同樣朝他麵前一跪,而後她偏過頭去,與葉盛楠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眼裏看到了不敢置信的神色,卻居然同時選擇了沉默。

    在這樣的壓力下,居然還保持沉默,這下反倒蘇其墨有些驚訝了,他一挑眉,俯身去看向這一對父女,“有什麽秘密,不能讓本王知道嗎?”

    “不、不是什麽秘密……”久久沉默以後,先開口的是葉盛楠,他迴頭,又仔仔細細看了一眼那幅展開的畫像,轉迴頭來時神色淒哀,卻衝他磕了一個頭,“求王爺一定要相信老夫的話……這幅畫像為什麽會被換到選入宮中的畫中去,老夫用項上人頭擔保,葉府上下,絕無一人知曉。”

    “噢?”蘇其墨笑了,“葉老爺為什麽這麽肯定?”

    “因為葉家全府上下,還知道有這幅畫存在的,隻有家父和我了……”說話的是葉眉,她同樣神色淒婉,卻沒有再迴頭去看那幅畫一眼,隻是也隨著葉盛楠的動作,靜靜磕頭,“王爺,這幅畫一直掛在葉府內院的二樓西廂房間裏,而那個房間,多年來除了家父和我,早就沒有別人會去了。”

    蘇其墨神色不動,“什麽房間?”

    “王爺。”葉眉一直未抬頭,聲音卻從地上傳來,語調緩慢而悲戚,“這幅畫中人,是小女親生胞妹,原葉家二小姐,而小女剛剛說的那個房間,就是她……生前的閨房。”

    蘇其墨一眯眼,“生前?”

    “是的……”葉盛楠沉寂了這片刻,終於把話頭接了過去,神色間卻像又瞬間蒼老了十歲,“老夫這個小女兒,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蘇其墨靜默不言。很久之後,他才再開口,“那個房間,帶本王去。”

    出了前廳,拐過外院,跨過一道天井,就進了葉府內院。進了內院往西走,能見一處高台樓閣,上二樓,長廊盡頭那間房,就是蘇其墨要去的那間。

    房門還上著鎖,顯示著久無人住。葉眉在前麵帶路,從袖間掏出一把生了鏽的小小鑰匙,將房間門鎖打開。

    門開那一刹那,塵封之氣撲麵而來。

    蘇其墨袖手站在門口,隨意那麽一望,就能看見正對著他的那麵牆上,明顯有一處原本是用來掛畫的地方,連積灰都是四四方方的,比周圍一圈要淺很多。葉眉在他身側,見他目光落處,神色一黯,“王爺猜對了,那幅畫,原本就是常年掛在那裏的。”

    他沒有接話,跨了一步,走近房中去,環顧。

    房間很大,有寬敞的外廳,中間由珠玉門簾隔開,裏麵才是主人休息的閨房。外廳裏又布置著古樸素雅的家具,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都已經落了一層灰。蘇其墨的目光在房中緩緩轉了一圈,最後落到靠近外廳後方軒窗那個桌案上。

    那裏原本應該是擺梳妝台的位置,卻被換成了一張長長的書案。桌案一側整整齊齊擺著幾摞書,另一側卻零零散散亂七八糟的散布著一些發黃的紙張,紙上有淩亂字跡,都是久無人動的積灰陳舊。桌子後背靠牆,牆上掛著一個小小的竹簍,簍邊還掛著一個精巧的鐮刀。

    一個大家閨秀的閨房裏,掛著農民才用的竹簍和鐮刀?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蘇其墨偏頭,詢問似的,看向葉眉。

    此時葉眉的目光也落在那一方看起來特別的角落裏,已經怔怔看了很久。越看,她眼眶就越紅。等到好不容易強迫自己收迴了視線,她才想起來迴答蘇其墨的疑問,“那個竹簍是藥簍,跟鐮刀一起,都是……是我妹妹以前平日裏出外采藥時慣用的工具。”

    蘇其墨一蹙眉,“采藥?”

    “是……”葉眉慢慢點頭,眼神又落在那個書案上,“王爺若不信,可以自己去翻翻那些書。”

    蘇其墨瞟了她一眼,沒有猶豫,當下便走過去翻書。這一翻之下,他目光霍然一閃,又一亮。

    全是記載藥物的書,然而卻不是醫書,相反的,除了一小半是治病救人的藥方和藥材記載類,剩下的大部分書裏所研究的,居然全都是毒藥。

    他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又索性多翻了幾頁,能看到書頁泛黃卷邊,很明顯當年曾被主人經常翻閱。他又側身,去看那幾張散落在案上的紙張。

    紙質很不講究,粗糙的硬毛紙,像是從什麽地方隨意撿來,紙上的字卻更不講究,鳳舞飛揚的,淩厲而淩亂,潦潦幾筆,寫著幾樣劇毒藥草的名字,蘇其墨微微俯身細細辨認,能認出其中幾樣“鉤吻”、“箭毒木”的字樣。

    采藥的藥簍和鐮刀,研究毒藥的古書,寫著製毒方子的紙張……

    仿佛一道閃電,劈開了某些一直沉澱的疑問和好奇。蘇其墨放下手裏書本和紙張,轉身幾步,伸手一掀簾子,自往那內廳閨閣走去。

    走進去才發現,原本應該靠外廳窗戶的梳妝台,被移到了內間床榻邊。梳妝台樣式倒是很新奇,看起來這才像是女孩兒該用的東西。他眼裏莫名閃過溫和笑意,下意識伸手,想去打開那梳妝台看看,看看裏麵有些什麽飾品。

    手還沒碰到台麵抽屜,就聽到葉眉在外廳一聲驚唿,“王爺別碰!”

    他霍然頓住了動作,轉頭看她。

    葉眉慌忙跟進來,眼看得他手指離那梳妝台還有半寸,立時大大鬆了一口氣,這才解釋道,“王爺您也看到外間桌案上的書了,我妹妹她……她跟別的世家小姐不一樣,她性子古怪,喜歡研究這些稀奇古怪的藥物,她的東西我們以前都不敢亂碰,因為不知道哪些上麵會有她用來試驗的藥物……就像那個梳妝台,上麵還留著她以前留下來的毒藥,雖然不是什麽致命的藥,但是碰到了您手上會很癢,也是很難受的。”

    葉眉的話仿佛一根牽引記憶的細繩,將他的思緒,牽迴了兩個月以前的邊境軍營。

    那一晚,他和梟影喝酒喝得痛快,梟影跟他勾肩搭背,和他說——

    “這個丫頭剛進夜夙的時候才十五歲,跟個刺蝟似的見人就紮……你可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為了躲她那些亂七八糟的毒,我路都不敢好好走!”

    蘇其墨眼裏有某種雪亮的光,仿佛在這一刻,那個一直朦朧的身影,終於有了某種清晰的重合。

    他想起了那個雷厲風行的女子,行事果敢淩厲,言談間卻又通透靈動,總是一身勁裝短打,精通暗器,更精通毒藥。

    內心深處有某種驚喜而大膽的猜測,這猜測讓他都覺得自己有點瘋狂,然而眼前種種,都與之前他遇到的那個女子身上的某些特質,不謀而合。

    他從來都不相信巧合。

    這世上所有的巧合,要麽是人力故意為之,要麽就是無法避免的因果溯源。

    而他現在,好像找到她的因果溯源了。

    蘇其墨唇角緩緩現出一抹莫測而得意的笑意,他抬眼,目光從梳妝台,到衣架,再到床榻,最後再轉迴來,迴到那個“不能碰”的舊舊梳妝台上。

    他迴身,問葉眉,“令妹走的那時,芳齡幾何?”

    葉眉愣了一愣,不知道他為何忽然問出了這樣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靜默一刻,還是說了,“年方十五。”

    “十五……”蘇其墨微一歪頭,眼神銳亮。他重新走到外間來,走到那個書案前,伸手拿了一張寫著淩亂字跡的陳舊紙張,低頭細細看著。

    看著看著,他終於問出了那句話,“你妹妹,叫什麽名字?”

    葉眉又是沉默,很久,再答,“她隨亡母姓蘇,單名一個青字。”

    蘇其墨緊緊握住手裏那張紙,嘴唇開合,無聲喃喃——

    “……蘇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血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烏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烏白並收藏血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