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而這一場追溯再漫長再沉痛,也終究有說完的時候。夜空漆黑,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蘇其墨睜眼,望著頭頂一片漆黑的夜空,眼睛裏爍亮一片。

    他躺著,蘇青坐著,而在他們身後一丈遠的軍帳外,有人喝光了壺裏最後一滴酒,靠著身後的帳杆,同樣抬起了頭。

    頭頂這一片如墨蒼穹,像一張無形無質的巨網,網住所有人的歡欣悲苦,從古到今,無垠而沉默,又見證了多少人的生死離別、顛沛流離。而此刻他眼中能看到的,除了這一片無邊的黑暗,再無他物。

    他俯身,將手裏的空酒壺放到了軍帳旁的沙堆裏,轉身離去。

    而身後,蘇青聽著這一夜往事,也覺心底沉重,同樣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到底是借醉還是清醒,她沒有問,但她知道這十數年的執念,已經成了麵前這個年輕皇子的羈絆。

    逝者永逝,無可追迴。可若一生都深陷執念,又會背負怎樣沉重的人生?

    那一刻蘇青也微微閉起了眼睛,輕輕歎了口氣,“王爺,你若相信在天有靈,就該知道故人仍願你自在快活,永無負累。”

    “他們不是我的負累。”蘇其墨喃喃搖頭,“他們是我的兄長,和我的娘親。”

    蘇青沉默一霎,沒有再勸。

    睜眼看去,半宿長談,天光已近。她坐直伸了個懶腰,起身,又俯身轉手,去拉躺倒在黃沙裏的蘇其墨,“天快亮了,王爺,酒該醒了。”

    蘇其墨撐起半個身子,看著她伸到麵前來的手。半晌,若有若無地一笑,伸手,“是……酒該醒了。”

    他借她一拉之力站起身,站直後卻未放開。蘇青一愣,掙了一下,他牢牢握住,依舊不放。蘇青眉梢一揚,看他,“王爺。”

    “既然已經聽了我的故事,不準備禮尚往來一下嗎?”他同樣一揚眉,神色間已不見先前迷茫傷感,“我也不傻,姑娘先前說會去白瞿城,不過隨口一說吧?我是誠心想和你交朋友,姑娘又何必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

    “可不是我逼著王爺說故事的。”蘇青笑了,手指在他手掌間一掙又一鬆,蘇其墨猛地一皺眉,撤手——攤手一看,掌心一點紅痕,他再愕然看向麵前的女子,蘇青已經退開一步,歪頭看著他,笑答,“王爺想聽我的故事?那就等若真的有緣下次見麵,王爺再請我喝酒的時候,我再考慮要不要說給王爺聽。”

    “還有,”她站定在他一步之遙,看似笑得人畜無害,話語裏卻幾分得意,“王爺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應該知道,想近我身卻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黎明天光裏,年輕女子一身青衣勁裝,笑容燦爛,目光得意。蘇其墨握著被她刺了一下的手,靜靜盯著她半晌,忽然朗聲一笑,“好!那你可就要記得今日之諾了,因為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

    蘇青也不再反駁,淡笑點頭,轉身往軍帳方向走,蘇其墨也不再多話,跟著她往迴走,一邊走一邊問,“姑娘覺得誰倒了?”

    蘇青唇角笑意不減,走得很快,近到帳前時,目光一掃間卻掃到旁側沙堆裏一個空酒壺,眉頭微斂,而幾步間蘇其墨追上來,沒留意到她目光的那一頓,直接伸手去掀開了營帳的門簾——

    果然,案上橫七豎八堆滿了空酒壺,酒漿淌了滿桌。高寒醉倒在一堆狼藉之間,睡得不省人事。

    二人迅速在帳內環視一圈,沒發現慕容軒的身影,蘇其墨“嘖”了一聲,“跑了?”

    “喝倒了梟影,自然就走了。”蘇青卻一點都不驚訝,似乎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無奈道,“隻怕還要跟王爺借兩個人跑一趟——”一指高寒,“我可背不動這個醉鬼。”

    “好說。”蘇其墨爽快應了,探頭出去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道,“天色還早,莫不如讓梟影在這睡會兒,等天大亮了,我再派人送他迴去。”

    蘇青想了想,點頭,“好。”又道,“我還要先迴月楓記整理簡報,就先走一步,這個家夥就拜托王爺了。”

    蘇其墨愣了一下,雖沒料到她這樣就要走,終究卻隻一點頭,“我送你出軍營?”

    “不用了。”蘇青擺手,說話間就啟足往外走,“王爺還是暫且不要讓軍士們看到你這副宿醉剛醒的樣子吧,我自己能出去。”

    蘇其墨停住了步子,眼裏一絲苦笑,卻也沒再跟出去。

    蘇青出了軍帳,順手把那個沙堆邊的空酒瓶撿起來,四下裏望了一眼,神色間卻笑意漸消。一路拐出了營地,快速地往月楓記趕去。

    此時的月楓記裏,滿莊人都睡得正香。蘇青沒有驚動人,自己靜悄悄地進了莊,又直接往房間摸過去。

    剛拐過迴廊,就看見自己房裏,盈盈燈火從窗內透出,亮堂一片。

    她神色間卻沒有因為房間被闖入的驚訝與怒氣,卻反而在房門口頓住了腳步,似乎是猶豫了一霎,才抬手推門。

    果然。

    她站在門口,看著那個不知何時迴了月楓記,又不知何時到了她房中,此時正施施然坐在她桌前,擺弄整理著手邊厚厚一疊情報的人。

    他倒還穿著作為“慕容軒”時慣穿的月白長衫,麵具卻已經揭去,正一封封翻閱著這段日子總部過來的簡報,也早就聽到她迴來了,並不驚訝,語氣如常,“宋遲還沒迴總部,事情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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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太對勁。”她轉身把門關好,走過去俯身看他手裏正在翻的這一封,道,“按他的速度,應該早就迴朱越了,這次耽擱這麽久,不會出什麽事吧?”

    他手指輕敲著桌案,思忖了一刻,取了筆墨,提筆寫信。她站在桌邊,湊過來看,看了幾眼,蹙眉,“你怎麽能確定他現在還在白瞿?”話音未落,窗外忽然有信鴿咕咕之聲,她迅速開窗把鴿子放進來,取了鴿腿上的信箋,拆開來略略看了一眼,蹙眉,將信紙往他麵前一攤,“你早就知道了?”

    他接過她手中信紙,掃了一眼,道,“我兩日前去了信給琴鈴閣,本來應該昨日就有迴音,卻多隔了一日,可見莫輕琴被什麽事絆住,不知該不該講……不過到底還是講了。”

    夜夙少主看著手裏信箋上寥寥幾行字,眉間微鎖,直接提筆在這張紙上寫迴信,一邊道,“看來我得去趟白瞿了。”

    “你親自去?”蘇青正把他先前寫了一半的那張紙拿過來,在燭火上細細燒了,聽到他這一句,蹙眉,“把他叫迴來而已,我去吧,你離開太久,總部沒人坐鎮。”

    “讓高寒先迴去。”徐穆筆下不停,也不抬頭,“事關宋遲,不能太大意。這事有點棘手,你不了解事情緣由,去了也於事無補。”

    難得見他這般沉思神色,蘇青托腮看著他寫迴信,問,“這個藥王穀宋青芷,是什麽人?宋遲怎麽會被她絆住?”

    說話間徐穆信已寫完,擱筆封箋,將信鴿放飛了,這才迴了一句,“一個本應該永遠消失的人。”

    “……”蘇青怔了一下,卻也知道他不願意多說,便隻問,“那我呢?”

    “隨你。”他轉過目光來看她,“最近沒什麽大案要你出手,是先迴總部,還是跟我一起去白瞿,你自己選。”

    她托腮看著他,眼睛亮亮的,卻不說話。看得久了,徐穆一挑眉,“有話就說。”

    “灌醉高寒倒灌得很快。”她盯著他,故意把語氣也放得慢慢的,“我跟蘇其墨說話,偷聽了多久?明明是偷聽,還敢正大光明地把喝完的酒壺放在軍帳外?”

    “知道你會看見。”他卻反問了一句,“聊得倒是很投緣?”

    “投緣倒不至於,不過他心裏憋悶,借了這次酒意,拿我當了一次樹洞而已。”蘇青一聳肩,微微一偏頭,不依不饒,“倒是你很反常啊,對他,好像格外地上心?”

    徐穆抬手閉著眼揉了揉眉心,半晌,卻道,“高寒那家夥酒量倒是有長進,雖然把他灌倒了,我也好不到哪兒去。”

    蘇青一撇嘴,瞪了他一眼,卻返身去泡茶。熱氣騰騰,茶香嫋嫋,衝淡了他眉心一絲隱痛,他甫一睜眼,一杯熱茶就擺到了麵前,“趁熱喝,涼了我再重泡。”

    徐穆唇角一絲笑,默默端起了茶。蘇青在他麵前坐下,細細看了他幾眼,又把他從到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一聲歎,“你這張臉,配這一身白衣,我還真是看不習慣。”

    “那就盡快習慣。”徐穆喝著茶,挑眉笑了一下,“因為你還得再看一段時間。”

    她眉頭一皺,“去白瞿,還要用慕容軒的身份?”

    “嗯。”他點頭,“方便。”

    “哪裏方便了?”她眉頭緊蹙,“正值兩國戰時,你以一個中容人的身份,貿然進聶陽國都,沒有被立刻逮捕下獄就不錯,怎麽可能方便?”

    “那如果是以中容官方來使的身份,來聶陽國都覲見國主,商量兩國和談的事呢?”他神色未見變化,“慕容氏是中容第一皇商,原本就半商半仕,這樣,不就方便了?”

    “你不是不摻和朝廷的事嗎?”

    “我隻是借個身份而已。”喝完了手裏的茶,他又給她拿了個茶盞倒了一杯茶,再給自己續了一杯,“至於真正屬於慕容家要做的那些事,自然要讓真正的慕容家家主去做。”

    蘇青不說話了,半晌,狐疑問,“你跟那個……那個慕容軒,有這麽好的交情?”

    “今夜聽故事還沒聽夠嗎?”徐穆笑了一笑,“慕容家的事也很複雜,你不嫌聽著累?等到了時候,我再慢慢說給你聽。你隻要記得不要露餡,就夠了。”

    她摩挲著手裏茶盞,感受著茶水溫熱,盯著他。

    時間在沉默中流走,她牢牢盯住他臉上每一寸神色變化。他也不惱,自顧自地伸手去倒茶。

    “啪”的一聲,她按住了他拿著茶壺的手,“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一個身份比夜夙之主行事更方便。你繞了這麽多彎路,是為了躲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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