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看她,拂去了她的手,繼續倒茶,繼續喝茶。

    蘇青怔住。

    二人之間氣氛一時陷入了僵持一般的靜謐。

    很久很久,蘇青眉頭微微舒展開,歎了口氣,“其實你根本不用去,我也能把宋遲帶迴來……你,是有事要去白瞿城吧?”

    他驀然抬眼看她。

    “那我就不跟著你了。”她同樣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縮,“你去辦你的事,我去找宋遲。你若想見我們,或者有事要傳達,就用徐穆的身份來。”她頓了一頓,緩緩道,“對著一個心懷秘密的慕容軒,我覺得很累。”

    他目光變幻,良久,卻隻點頭,“好。”

    “……”他這種態度讓她心裏憋悶,卻也知道再問不出來什麽,隻好氣鼓鼓地低頭喝茶。喝到一半,把茶盞“啪”地往桌上一擱,沒好氣,“蘇其墨說的那個故事,你也都聽到了吧?”

    他喝茶的動作一頓,看著她把茶杯拍在案上,不動聲色,“嗯。”

    “好像很下酒?”

    “蘇青。”他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抬眼來看她,“這麽拐彎抹角,可不像你的風格。”

    “我不拐彎抹角,你會迴答我嗎?就算迴答了,也是在轉移話題。”她也扯著嘴角一笑,笑意卻未到眼底,“徐穆,你太反常了……”話未說完,卻猛然間皺眉,捂著心口悶哼了一聲——

    “怎麽?”徐穆敏銳察覺,一手去扶她,她卻好像痛得厲害,手裏一抖,擺在手邊的茶盞“啪”地摔碎在地。蘇青的臉色在瞬間蒼白下去,反手捂住心口,霍然抬頭,“炎熾……”

    她掙紮著說出的半句話,徐穆卻懂了,瞬間起身,就要往房間外走。然而她一把拉住他,“我也去……”

    “能走?”他不多話,知道情況緊急,迴手來扶她。蘇青借他一拉之力起身,不過一句話的時間,臉色更蒼白幾分,隻覺心口絞痛越發嚴重,知道自己施在炎熾身上的天羅傀儡毒,出問題了——

    天羅傀儡是她自己獨創的藥物,傀儡術是秘術,配方裏加了她自己的血作為藥引,才能控製中毒者的神誌。相應的,一旦受術者有異常,最先受到反噬的也一定是她。傀儡術並不傷人性命,那一日炎熾被她操控,一擊重創了祁若康,而後又被帶迴了月楓記,此刻應該正關押在地牢裏。

    出了什麽問題?

    還未走到關押炎熾的那間,蘇青已經臉色雪白,額角見汗,隔著一條陰暗走廊,就聽到盡頭牢房裏傳來的模糊嘶吼,似極痛,又似癲狂。她眼神劇變,幾步搶過去,就看到炎熾在地上翻滾掙紮,朦朧中聽到門外動靜,抬頭看過來,雙目赤紅,卻在瞬間就認出來是她,一把撲過來,伸手就要來抓她,“魅影!你……”

    手隻探出牢房木欄,尚未抓到蘇青衣角,就被人半途一腳踢開。蘇青被身後人往旁側一拉,靠在牆上調息,看著炎熾被他一腳踢迴牢內,然後一眼望到門外站著的人,哪怕痛到了極致,在那一瞬間也是全身一震,下意識地往後麵一縮,靠坐著縮到牆角,“……少……”

    徐穆眼神冷冷,看著囚牢裏的人,也不猶豫,伸手就去扯斷了鎖門的鐵鏈——炎熾看著他手法,不可置信,“你是……”

    他當然不管他此時反應過來的神情,一步踏進來,一手扣住炎熾肩頭,一手就去探他腕脈,一探之下,蹙眉迴首,“蠱毒。”

    蘇青勉強靠著牆強撐住,此刻聽他這麽一說,也瞬間恍悟,斷續開口,“……看他的……前胸……”

    炎熾此刻武功盡失,又一再中毒,早已是強弩之末,被徐穆牢牢製住,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就被一把扯開了前襟——果然,經由璿璣穴直到心髒處,一團黑氣已經聚集,很顯然是毒素已經深入心肺。

    “……祁若康……”蘇青喘息著開口,眼裏也滿是防不勝防的錯愕。

    ——那一日炎熾被她操控,一擊得手,也被關鍵時反應過來的祁若康一掌推開,看來那個時候,就算是已經被重創,祁若康也還是留了後手,已經在那一掌間,把蠱毒種到了炎熾身上。

    本來炎熾中了蠱毒早該殞命,但因為身上已經有了她先前埋下的天羅傀儡之毒,反而被一時克製住了藥性,一直到此刻才發作……祁若康思慮不可謂不周全,對藥物把握也是極其嫻熟,知道她的傀儡毒一旦與其他毒素相衝,必定會引起反噬,從而反過來重創施毒者。即使是臨死前最後一招,也成功反擊了她。

    如今毒素深入炎熾心脈,已經完全引起了他體內傀儡毒的反衝,所以此刻他受蠱毒發作之痛,也抵不過蘇青被自身秘術之毒反噬之苦。不過這半刻,蘇青已經連站都站不住,隻覺心髒宛如被刀攪,痛得漸漸彎下腰去,一隻手扶著牆壁,指節都已經發白。

    徐穆何等了解她,知道尋常痛楚早不能讓她如此,此刻一定是痛到了極處,眼裏神色一變,扣著炎熾手腕的手一個翻轉,袖間一柄匕首滑出,手法如風,幾個起落,已經在瞬間割開了炎熾的雙手手腕、胸口、大腿內側的動脈。

    蘇青看他猝然動手,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心有不忍,“你……”

    徐穆自然知道一招殺了是沒用的,兩種毒都已經深入血脈,那就隻能將中毒者體內活血放幹,血脈中的毒素無所依附,自然就曝露在空氣裏,也能緩解施毒者所遭受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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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下手毫不猶豫,炎熾幾聲慘叫,渾身就已經多了幾道長長血口,在他手底下掙紮,喃喃求饒,“少主……少主饒命……”

    徐穆做完了這一切,手下一鬆,炎熾死魚般靠牆癱倒,渾身鮮血淋漓,已經連呻吟都發不出來,他用盡力氣掙紮著抬頭去看牢房門外靠牆而站的蘇青,喃喃,“魅影……念在……念在……給我一個痛快……”

    垂死的人蠱毒發作下渾身抽搐,滿身的傷口血跡斑斑,但是卻依然無法解脫。他望向她那一眼,眼裏神色頹絕,卻早已不為求生,隻求速死。

    蘇青隻覺心口劇痛一分勝似一分,腳下再往牢房挪了一步,還來不及說話動作,徐穆已經再次俯下身去。

    他手中匕首往炎熾咽喉上一搭,微微眯起了眼,“你知道我能讓你說不了話,也依然死不了。”

    龍鱗匕首的寒氣就在喉間,而眼上方的人神色清冷,話語森寒。

    徐穆是怎樣的人,作為組織裏曾經近距離接觸過的二等殺手,炎熾比誰都清楚。且不說自己已是叛逃之罪,何況此時已經事關魅影……他最後的神誌在告訴自己,再掙紮,除了咽喉再多一道放血的血口,毫無益處。

    炎熾再度渾身一抖,即使垂死之下神誌不清,眼裏神色也既驚且怖,連最後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蘇青頓住了邁出去的那半步,脫力一般靠上牆,緩緩癱坐下去。

    “能走?”徐穆收刀起身,出了牢門,過來扶她,一拉之下,她居然沒動。他側身俯首,低喚,“蘇青?”

    她反握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再拉,眼神卻一直牢牢落在對麵癱軟等死的炎熾身上,聲音因忍痛而嘶啞,“讓我看著。”

    他眉目一動,沉默。

    ——“出了這個地牢,往日恩一筆勾銷,再見到你,你就活不成了。”

    那是上次相見時,她給的最後警告。而此刻,看著昔日同伴在血泊中抽搐掙紮,蘇青眼裏神色搖晃,臉色雪一樣的白。

    一語成讖……到底還是她殺了他。

    如果到頭來結果還是如此,那她之前因為以往恩情而產生的猶豫不忍,又有何意義?

    她握住徐穆手臂的手用力到顫抖,對麵牢房中,炎熾身下已經積了一層血泊,整個人生機已盡,奄奄一息。

    這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眼睜睜感覺到自己渾身血液流盡,除了感知一寸寸冰冷的身體和一分分湮滅的神誌,別無他法。

    地牢裏,血腥氣如同凝滯的冰層,迅速蔓延開來。徐穆保持著俯身去拉她的姿勢,低眼看著她一動不動盯著炎熾臨死的神情,也沒有動。

    記憶裏有清晰碎片一閃而過,仿佛看見威儀宮殿前,看著至親自盡、聽著宮人慘叫死絕,死死扒著門檻的絕望少年。這一刻眼下方女孩子的破碎神色曆曆在目,像鏡像,又像重影。

    沉默如同深淵,靜謐的氣氛裏,炎熾血液流盡,已然隻剩下最後半口氣。徐穆微一閉眼,頭也不迴,右手往身後一揚——

    匕首如同閃電,筆直釘入靠坐在牆邊已近咽氣的炎熾心髒。蘇青眼神一抖,就看到炎熾頭一歪,瞬間便沒了聲息。

    她霍然抬頭,去看麵前的人。

    他再度用力,將她一把攙起,攙住她的手在她腕脈上輕輕一握,感覺到手底下脈搏逐漸平穩,這才轉過目光來看她,語氣凝如山嶽,“是我殺的,與你無關。”

    蘇青借力一般攀著他的手臂,他這句話一入耳,好像心裏一根緊繃的弦“啪”地斷了。她捂著心口劇烈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忽而一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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