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冷清,夜風蕭蕭。荒蕪的大漠深處,星星點點的營帳燈火。一眼望去,軍帳下跳動的火焰,耀花了人的眼。

    那兩人出了營帳走走聊聊,此刻已經離帳一丈有餘。夜空星火下,一襲月白長衫拎著一壺酒,撩開了軍帳的門簾,靠在帳外立杆處,不遠不近地望著那兩人並行的背影。

    有風遠遠吹來,夾雜著年輕皇子的沉靜追訴,輕緩、又凜冽地吹進了他的耳畔。

    “我不到兩歲的時候,生母菀妃重病不治,自那時起,我就繼養在錦儀宮。”似乎站得累了,酒力漸漸上了頭,蘇其墨找了個平整的地方坐下,聲音低緩,“那真是整個皇宮裏最美的宮殿,元妃娘娘出身名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善品鑒。錦儀宮所有的物件擺放、布置裝飾都按她的眼光和要求進行,沒有誰能比得上她的鑒賞水平。”

    “從我記事起,元妃娘娘就待我有如親出,但凡三哥的吃穿用度,我一樣不會少,她對三哥什麽樣,對我就是什麽樣。”他目光平視著望向遠方一片寂寂黃沙,眼神飄渺,“我跟三哥從小一起長大,三哥天資出眾,是當年眾皇子裏最受父皇寵愛的一個,就連元妃娘娘,也是父皇最寵愛的一個妃子。”

    蘇青也在他身邊坐下,默默聽著。

    ——三哥,豫琛王,蘇其軒。+

    “三哥聰慧,學什麽都學的最快,又兼思維敏捷心明睿智,十歲時候的當堂策論,已經讓當時的皇子少傅稱讚不已。我一向貪玩兒,跟著夫子時總嫌課堂煩悶,不肯好好學,他便自己私下裏耐心教我,從文法到武學,兵法到策論……但凡是他會的,他都事無巨細地教給我。他其實也還是個孩子,但是行事作風成熟練達,早已經有了上位賢者的風範。父皇對他寄予厚望,一直把他當儲君一樣地培養。我跟在他身邊,看著他一日日成長,漸漸長成了滿朝文武乃至皇朝百姓心中都聰慧英智的豫琛王。那時候,他不過才十二歲。”

    “在錦儀宮呆的那幾年,是我記事以來最快活的時光。元妃娘娘疼寵,又有三哥一路愛護,我真是活得無憂無慮,也從不考慮什麽學業大計,反正天塌下來,還有三哥頂著,隻要他和元妃娘娘在,隻要我還在錦儀宮呆一日,我就什麽都不用怕。”

    “那時候我沒有想到,所有這一切,摧毀不過一夕之間。”

    蘇其墨聲音一頓。半晌,仰麵躺倒在黃沙之上,慢慢閉眼。他很久都沒有再說話,蘇青坐在他身側,也沒有說話。

    她知道他沉默的緣由。

    那一場宮廷驚變,在當年席卷了整個聶陽當朝,就算是當年還是總角孩童的自己,也曾在身為皇商的父親口裏聽過沉重歎息。

    那個驚才絕豔的三皇子,深得皇帝寵愛信任,一度是滿朝文武心裏最適合的儲君人選,可惜命運弄人,一場變故,葬送了他原本光耀燦爛的人生。

    “這些年我經常做夢,夢到那一日血光漫天的場景。”不知沉默了多久,身側,蘇其墨終於再度緩緩開口,聲音裏卻好像突然揉進了一把沙子,“元妃娘娘一條白綾,晃蕩在錦儀宮正殿的大梁之上,三哥被禦林軍死死按在大殿門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被活活縊死在麵前。然後禦林軍衝進錦儀宮,宮殿閉門。宮內所有內侍近隨,隻要是隸屬錦儀宮中人,都被亂刀砍死在殿內,沒有一個人逃脫。”

    他又停住了。

    蘇青側過目光去看,就見他還是閉著眼,嘴角緊繃,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那一日,你也在?”

    “父皇下了死令,那一日,要所有皇子都前往觀刑。”他閉著眼,仿佛那樣慘厲的昨日往昔又一幕幕在眼前重演,滿心滿眼的血紅,滿身滿心的劇痛,“其實隻怕就連父皇自己那時候都以為,那一日隻不過是去給元妃娘娘和三哥一個台階下,畢竟三哥那麽聰明,不會抓不住這樣的機會。”

    “我記得……”蘇青輕輕點頭,疑問道,“事發的起因,是豫琛王生辰在即,元妃單獨先請了皇上去錦儀宮,希望在大辦壽宴之前,能同皇上商量細節?然後……”

    “然後,那整桌飯菜,都由元妃娘娘從前一日起自己親手準備,從采摘到食材的選擇,從烹飪到最後裝點上桌。”蘇其墨唇角扯出一個弧度,卻毫無聲息,“那一日我沒完成功課,被夫子罰抄國論到很晚,三哥陪著我,我抄完之後,想趕緊迴去湊個熱鬧,畢竟已經很久沒吃到元妃娘娘親手做的飯菜了,我們一路趕迴錦儀宮,還沒走到宮門口,就聽見了宮裏傳出來的驚唿聲。”

    “父皇中毒了。”

    “當時飯桌上,隻有父皇和元妃二人。元妃娘娘手藝一向好,父皇又寵她,便興致勃勃地嚐菜。吃了沒幾口,就吐血倒在桌前,唯獨元妃,毫無毒傷跡象。”蘇其墨閉著眼睛,迴想著這十多年來最不願意迴想的事情,隻覺內心沉痛,荒蕪一片,“理所當然地,罪名落在了元妃娘娘頭上,說她下毒弑君,罪證確鑿——每一樣菜色裏都下了微量的毒藥,單獨拿出來吃,任何人都不會中毒,但是幾樣菜色互相串在一起,又是天下無解的劇毒。而後來從元妃櫃子密格裏搜出來的藥包,又更是證明了她的用心。”

    “找宮人來問,眾口一詞,皆證明元妃自月前就開始派心腹隱秘取材取藥,就連元妃陪嫁過來的貼身侍女,最後也都認了罪,自供曾為元妃出宮取藥。更奇怪的是,事發之後,元妃自己隻默默拜倒,一句不曾辯解。”

    “幸好父皇隻是嚐菜,每樣菜色都隻嚐了一筷,毒素未傷及根本。驚怒之下,要將元妃立斬於駕前,那個時候,三哥跪在父皇麵前,懇求父皇稍施皇恩——”

    ——“父皇明鑒!母妃與父皇情深義重,又怎會處心積慮下此毒手?求父皇開恩,再給兒臣五天時間,五天之後,兒臣一定給出真相,給父皇一個交代,也請父皇給母妃和兒臣一個機會!”

    滿朝文武皆為此事震驚,十二歲的年幼皇子,跪在君前,為自己大罪加身的母親求取最後一個力爭清白的機會。皇帝畢竟寵愛他母子多年,也不肯相信枕邊人有此居心,冷靜下來以後,允了皇子請求,勒令封宮,五日後,若皇子能在眾人前為母親自證並找出真兇,則重罪立赦。

    “那時候我在旁邊跪聽,聽到父皇應允,立時鬆了一口氣。”說到這裏,蘇其墨語氣裏一絲莫名笑意,“元妃娘娘不可能無故做出這等舉動,三哥又天縱英才,那個時候我覺得,有了這個機會,五天之內,三哥一定能查出事情真相,還錦儀宮一個風平浪靜。”

    錦儀宮內外封鎖,元妃禁足。十二歲的豫琛王獨自在宮內外奔走調查,訪遍了每一處和元妃事件有關的地點,查遍了每一個相關的人。第四日深夜,豫琛王迴宮請旨,入錦儀宮。

    豫琛王進錦儀宮,一夜未出。

    第五日晨起,皇帝召集了所有皇子前往錦儀宮,等著三皇子給自己母親昭雪罪名,從此照樣如以往一般上下安康,其樂融融。

    晨鼓響完,日光盈天。皇帝的車駕到達錦儀宮門前,報駕之聲響了三遍,偌大的宮殿仍宮門緊閉。那一刻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心裏,都有了不好的預感。當即召來禦林軍,想要破門而入。

    軍士破門前一刻,宮門終於從內而開。

    聶陽當朝驚才絕豔最受寵愛的三皇子,未著皇子常服,未佩皇子腰飾,一身簡素,麵朝皇帝,跪於殿前。

    他臉色蒼白,眼神卻平靜。靜靜看著門外愕然眾人,衝皇帝深深叩拜,抬頭開口說話時,語氣裏聽不出絲毫起伏,“生母元氏取材試藥,毒害聖上,罪子徹查上下,證據確鑿,無從辯駁。自知母親罪孽深重,死罪難逃,然為人子者,豈可坐視母親赴死而無動於衷?唯求父皇念夫妻情緣、父子一場,允兒臣一念——罪子蘇其軒,願代母親一死。”

    一語出,滿殿皆驚。

    皇帝聽到最後一句,連退三步,滿目震驚悲怒,盯著殿內跪求的皇子,“無從辯駁?”

    他是何等地不信事實,又是何等地信任他,才將這件事全權交於他手,希望這個兒子能像以往一樣,給出他最想要的答案。

    然而那一刻,字字句句皆如刀兵。

    蘇其軒說完這句話,再度俯首三拜,“求父皇恩準。”

    皇帝驚怒之下,終於想起來看向殿內,質問,“元妃呢?!讓她出來見朕!”

    蘇其軒伏地沉默。身後,同樣一身簡素的元妃從殿內緩緩踏來,行至殿門,卻不踏出一步,也不曾跪倒見禮,就那麽站著,與門外咫尺之隔的皇帝對視,“聖上明睿,應知此事,豫琛王無從擔責。”

    “母妃!”蘇其軒霍然抬頭,接著衝皇帝再拜,“求父皇恩準!”

    “無從辯駁……願代母死?”皇帝胸膛起伏,氣到極處,幾步上前,行至殿內,一腳踢向愛子,“好一個母慈子孝!朕給了你機會,你最後就查出個這樣的結果來?你每日與母親同殿行進,會不知道她如此行事?分明是狼子野心!”

    一腳將他踢倒在殿前,迴身揮袖,厲聲下令,“來人,賜元妃白綾!凡錦儀宮中人等,閉宮行刑,一個不留!”又一指腳邊的愛子,“把他給朕押在殿外!”

    留他一命,卻被迫殿外觀刑……到底是心慈還是殘忍,沒有人敢揣測。

    十幾歲的孩子,再老成持重,麵對生母臨死,到底還是崩潰了。元妃從頭到尾毫無猶豫,從容接過白綾,在眾目睽睽下自縊於梁上。蘇其軒幾次想要上前,被禦林軍死死按在地上,隔著一道殿門,看著母親赴死,目呲欲裂。他想叫,想哭嚎,想求父皇開恩,想求母親不要就死。可是他咬緊牙關,嘴唇都咬出血來,手緊緊摳著門檻,沉默著想要再往前爬一步、爬一步,卻無法如願。孩子的手指緊緊摳入門檻,指尖鮮血淋漓。

    隨後宮門在他麵前緊閉,母親縊於梁前飄蕩的身影在緩緩閉合的門後一寸寸消失。門後麵,是麵對屠刀痛哭哀嚎的錦儀宮人。

    他被牢牢控製在宮門外,一直到屠戮結束。殿門未開,殿內鮮血從門檻裏浸出,濡濕了他扣住門檻的手——要多少鮮血,才能浸透厚厚的門檻,將暈黃木質,浸成了鮮紅淋漓。

    滿宮內侍死絕,殿門從裏開。大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撲麵而來的血腥氣讓殿外觀刑眾人都忍不住紛紛捂鼻後退,唯有蘇其軒在門開那一刻,就開始往裏麵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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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我想攔住他。”長夜漫漫,蘇其墨仰麵躺在沙堆裏,閉著眼,語氣沉沉,“我越過了禦林軍攔截,撲到三哥身邊,想攔住他不讓他再往殿裏去——太可怕了……滿殿橫陳的屍體,鮮血甚至浸透了行刑軍士的鞋底,那些軍士走出來的時候,一腳一個血印,那些血腳印,至今仍在錦儀宮門前。”

    “可是他根本就不看我,我去攔他的時候,他把我推開,然後就跪行到殿中元妃娘娘屍身邊,將母親從梁上解下,跪在滿殿鮮血中,再也不動。”

    “三日內,宮人屍體被陸續清走,卻沒有人敢來動元妃屍身——三哥拿了腰刀,但凡想要動的人,都被他一刀逼走。父皇留他一命的意願在當日就表現得明顯,所以沒有人敢跟他真的動手搶屍體,隻能由著他,守在屍身旁邊,在血泊裏跪了三日。”

    “三日後,到底把父皇驚動,又去了錦儀宮。父皇到的那一刻,三哥幾日來第一次抬頭,看著父皇,他說——”

    ——“父皇,母妃生前有話,想要兒臣轉達。若您還想聽,請入殿來。”

    “那話是什麽,沒有人知道。我隻知道半柱香以後父皇從殿內出來,暴怒下令賜豫琛王鳩酒一杯,他母子二人死後將從皇室宗籍除名,永絕皇室血脈,以懲其罪。”

    “我親眼看著三哥喝下了那杯酒,親眼看著他和元妃被一捆白布裹身,抬出了宮外。我向父皇哭求,求他網開一麵,給他們一個死後容身之所,父皇把我一腳踹開,又命人將我牢牢攔住。”

    “十六年了。”

    蘇其墨緩緩睜眼,眼角一線亮光無聲劃過,“這世上對我有大恩的兩個人,十六年來埋骨何處,我不知道;當年事由何而起,又因何行至絕路,我不知道;我甚至連死,都不敢跟他們一起死。”

    “苟活至今,若不心存一念,何以為繼?”

    蘇青看著他,沉默良久,問,“王爺那一念,是什麽?”

    “不信。”他盯著墨色一般的夜空,道,“我不信元妃會弑君,不信三哥查不出來,不信最後三哥跟父皇說的話,是讓父皇決定殺了他的話——這些,我統統都不信。”

    “所以王爺這麽多年四處征戰,卻遠離朝堂中心,其實是為了避忌鋒芒,好查這件當年連豫琛王都認罪了的案子嗎?”

    “我昏迷時做的夢,夢到我還在跟三哥學兵法的時候。”然而他答非所問,“我學不進去,三哥笑罵我,說家國大事,早一日放進心裏,早一日成為國之脊梁……那是我的兄長,從小慧智聰穎天縱奇才,不可能到頭來作繭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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