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貼近地麵,仿佛能聽到大地的唿吸聲,哨兵的五感此刻與天地共通,沉浸自然,才讓他在無數痛苦裏偷得片刻的安慰。不遠處,隱隱有聲傳來,像是錘子砸地的鈍響。方宸張開半隻眼,借著昏暗的路燈看向東北角,才發現那裏蹲著的兩個背影有點熟悉。是柴紹軒和龔霽。柴少爺頭上紮著一圈圈的白繃帶,同樣纏著紗布的手臂高高舉起,手裏拎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孩子大頭衝下,骨瘦如柴,倒吊著像個骨架子。他的雙手嶙峋,嘴邊有土。柴紹軒不嫌髒地,把手指伸到小孩子喉嚨伸出,小孩子無力地掙紮兩下,連皮帶骨鬆散地抖了抖,隨即嘴巴一張,混著胃液的泥土被倒了出來。“土不能吃,會吃死人。”龔霽說。“餓了。”缺門牙的小孩子結結巴巴說出兩個字,臉漲得通紅,柴紹軒拎著他的衣領,讓他雙腳著地。龔霽掀開小孩子的衣服。像是骨架子上麵蓋了一層皮,幹瘦的肋骨根根可見。可肚子卻是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個皮球。“餓了吃飯。”龔霽說,“不可以吃土。”“...也可能是沒飯吃。”柴紹軒一直蹲著,低著頭,此刻,悶悶地吐出一句話來。親身經曆了溪統礦的一切,他才知道,這世界上的窮人其實很多,但因為有人不許他們見天日,所以剩下的少部分才顯得那樣富足。缺門牙的小孩子顯然並不期待龔霽嘴裏說的‘飯’,隻愣愣地盯著地上的土,還想要往嘴裏塞。柴紹軒又把小瘦猴子拎了起來,抬手就往屁股上扇了輕輕的兩巴掌,隨即轉頭問龔霽:“有吃的嗎?”“等我一下。”龔霽說著要起身,卻迎麵遇上了方宸。他微怔:“怎麽不睡覺?”“睡不著。”方宸單手扯開褲兜的扣子,從裏麵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包,裏麵赫然是五十三號的特產巧克力味蛋白質條。他蹲在小孩子麵前,撕開包裝,將褐色的長條遞到他嘴邊。小孩吸溜一下口水,愣愣地看著方宸,雙手接過,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從哪裏下口,隻長大了嘴巴,想要一口吞下去,卻‘嘎嘣’一聲,硌斷了半顆門牙。在場四人麵麵相覷,過了很久,男孩終於拎著半顆乳牙‘咯咯’地笑了起來,三人也跟著笑。方宸把蛋白質條撕成半個指節大小,一塊一塊地塞進他的嘴裏。舌尖的甜味直衝天靈蓋,小孩覺得新奇,像咂著糖,高高興興地吧唧著嘴。“哪來的孩子?”方宸問,柴紹軒卻沒有迴答。他盤膝坐在地上,嘴角的笑有些勉強,隻用手一下一下地揉著小男孩的腦袋。龔霽見狀,輕聲接了話。“他一蘇醒就開車迴了溪統礦,從死人堆裏撿迴來幾個還有氣的。”溪統礦裏,腐肉被高溫蒸得酸臭衝天,肉塊摞著骨頭,密密麻麻地鋪了遍地,像是碎肉場絞碎的廚餘垃圾。龔霽見到柴紹軒跪在死人堆裏刨屍體。刨得雙手流血,臉色青白,見到殘存氣息的,就瘋了一般地背著、抱著抬迴車上。整整找了兩天,隻救迴三個人。柴紹軒下意識地左右手互相磨蹭,仿佛指尖還殘留著屍塊那些軟綿綿的手感,想要極力蹭掉一樣。眼前劃過塑料的亮光,拋物線劃過,掌心落了一塊輕飄飄的塊狀物。柴紹軒打開手掌,是一塊蛋白質條。“吃飯。”方宸說。柴紹軒沒胃口,不想吃,還給方宸,卻被他按住手腕。“吃飯。”方宸看他,“吃了,才有力氣難過。”柴紹軒眼睛驀地紅了。他梗著脖子,挪開視線,偷偷地抹了眼淚,然後惡狠狠地塞了一口蛋白質條。鼻子被熱氣堵著,嘴裏又裹得滿滿當當,差點被憋死。龔霽拍他後背,沒有責備柴紹軒的魯莽,隻是從身邊拿起一瓶水,遞給他,讓他順順氣。方宸也盤膝坐下,默默地拆了一根蛋白質條,慢慢地咬著、嚼著。“我沒找到她。”柴紹軒低頭喃喃,“估計是炸碎了。”沒有人反駁他。周雁山站在鐵磁體堆中用自己做引燃物,絕對沒有可能生還。“節哀。”龔霽說。“那些叔叔阿姨們,還有那些孩子們,都死了。連一副完整的骨架子都拚不起來。”柴紹軒愣愣地說,“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溪統礦的悲劇,隻是白塔無限膨脹欲望裏最不起眼的犧牲品。或許,在看不見的角落裏,還有更多痛苦的人。可是,他們撕心裂肺的唿喊,走不出周身幾寸;他們拚盡全力的掙紮,隻能揚起一粒可悲的塵土。“是必然。”方宸說,“不在昨天,也會在明天。”“不是。是我不該幫他們逃走。如果他們不逃,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柴紹軒眼中起了一層水霧,隨即狠狠抹去,惡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脆響震徹黑夜,驚到了一旁啃蛋白質條的小孩兒。“你們的行動雖然莽撞,但不算非正義。至於最後造成的災難,你們不是罪魁禍首,沒有必要自責。”龔霽認真地說,“不是每一條路都能通往成功,不是每一個選擇都有好結局。”“那往前走的意義在哪?”方宸又掰了一截營養條塞進男孩嘴裏,不經意地淡淡問道。他此刻也是迷茫的。既然不是所有黑夜都能等到黎明,拚盡全力拚湊的拚圖也有可能是噩夢一場,那麽何不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生活不會變好,但也不會變得更糟。“不知道。”龔霽說。方宸和柴紹軒同時抬頭,不敢置信地看向龔霽。後者坦然微笑:“怎麽了,我就該知道嗎?”柴紹軒小聲嘀咕:“因為你太古板...我是說,太堅定了。”一般隻有擁有強大信念的人才能夠這麽古板。“我以前,遵循法則,嚴守規範,因為我覺得那是正確的。現在,我對於‘正確’的標準放寬了太多。”龔霽想了想,歎口氣,“遇見你們之前,我好像知道。遇見你們之後,我就不知道了。”話裏話外有種控訴的無可奈何,方宸和柴紹軒沒忍住笑出了聲。龔霽的神情也鬆弛了下來。三人肩靠肩、背靠背,堆起各自的擔憂與害怕,用同伴的肩膀支撐著坐直。“現在,我經常會擔心。擔心你們是不是又闖禍了,擔心我做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也迷茫,想知道這條路究竟會帶我走到哪裏。”“不用擔心我們。”柴紹軒懟懟方宸的手臂,“對吧,白臉狐狸?”“嗯。”方宸說,“跟某個愚蠢的少爺在一起,也捅不出太大的簍子。”“為啥?”柴紹軒自動乖覺的對號入座。“因為你想象力有限,沒什麽創造性。”方宸微笑。兩人說著說著又打起來了,龔霽揉揉腦殼,還是有些頭痛。小男孩很快吃完了手裏的蛋白質條,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柴紹軒手裏拿著的好吃的,口水又不自覺地淌了下來。柴紹軒正準備揚手一丟,可動作一頓,轉頭問龔霽:“這裏有廚房嗎?”“這,我不清楚。”“有。”方宸說,“有一間舊的,我之前路過。”“走,搭把手。”“幹什麽?”柴紹軒單臂抱起小男孩,轉頭笑:“做塊蛋糕。”====結果,三個零廚藝的男人圍著舊時代的蒸箱烤箱束手無策。一本掉了渣的陳舊菜譜上麵寫著聽都沒聽過的原料,三人研究了半天,決定放飛自我,順應時代潮流,做新時代蛋糕。柴紹軒轉頭扛了兩袋發黃的蛋白質粉,‘噗嚕噗嚕’地倒進合成器裏;方宸從犄角旮旯裏搜尋到各種營養補充劑,沒過期的直接往裏扔;龔霽蹲在合成器麵前,拿出指導手冊,小心地調著參數。過了十五分鍾,熱烘烘的一張大餅從壓片滾筒裏轉了出來。多孔又崎嶇的大餅看著實在有點簡陋,柴少爺弓著腰,湊近了,用糖漿在上麵畫了幾個手牽著手的火柴人。畫著畫著,眼淚就又掉下來了。他裝作被糖迷了眼睛,跑到一邊,掀起衣服抹臉。方宸也沒戳穿他,隻拔出隨身匕首,在掌間挽了個刀花,利索地分成四份。小男孩捧著蛋糕吃得心滿意足,開開心心地跑迴了病房。龔霽接過那四分之一塊餅,轉身找了個盒子仔細地包了起來。“不吃嗎?”“留給夏旦吧,她愛吃。”龔霽拎起另一片朝著柴紹軒走去,卻被方宸揪住。他拿起桌邊的糖漿,彎著腰潦草畫了兩筆,畫完,拎著自己的那片蛋糕就要告辭離開。“我走了。”於是,龔霽替他把蛋糕送給了柴紹軒。“方宸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