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上,突然下雷雨,一聲聲炸雷轟然爆響,仿佛要把天空崩塌。他像往常一樣撐了把傘,給鞋子套上塑料袋,一瘸一拐地走去學校。昨天晚上又挨了一頓打,起因是他的考試成績掉了一名,變成了第二。他解釋說是因為同學在開考前強迫他喝了許多自來水,導致他肚子疼,所以沒考好。可他爸依舊拿掃把柄抽他:“同學為什麽不欺負別人就欺負你?你想想自己的原因!”他媽在旁邊垂淚叫苦:“咱們家本來就不是富裕人家,就指望著你出息了,因為你,咱們這大半年遭了多少白眼嘲笑?媽在外邊都抬不起頭……你倒好,成績還退步了,一點也不體諒爸媽的辛苦。”他爸繼續揚起掃把:“這樣下去你高中也別讀了,初中讀完就去你大伯城裏的雜貨店幫忙吧,早點談個女朋友迴來結婚,也好堵上別人的嘴,讓咱們家少遭人閑話。”他抿了抿唇,沒能忍住,說出了大逆不道的話:“可我不想找女朋友結婚,我知道自己沒法喜歡女孩子。”結果就是腿瘸了。好在沒傷筋動骨。豆大的雨點把泥土路砸得坑坑窪窪,騰起的塵土與水珠混成一片白霧,遠處的一切都迷迷蒙蒙的。幸虧那時的他視力很好,一路上避開了許多積水坑,快走到學校的時候褲腳管依然幹淨,背在胸前的書包也幾乎沒淋到雨。他正有些高興,突然“啪!”地一聲,有什麽東西砸中了他的後背。身後傳來男生們的嬉笑聲,他對這種聲音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立刻頭也不迴地往前逃跑。可泥地難行,他也不是運動健兒,砸在背後的泥巴越來越多、越來越重,拖慢了他的速度。沒過多久,那些男生就追上來了,使勁兒推了他一把,他就麵朝下地摔進了泥地裏。嬉笑聲遠去,銷聲匿跡。他陷在鬆軟粘稠的淤泥裏,感覺自己正在不斷地沉下去。就這樣沉下去也好,他想,活著真是好辛苦。可他生性中的樂觀因子還是將他從淤泥中拽了出來。他收起傘,仰起頭,拜托雨水衝幹淨了髒汙的臉和頭發,然後繼續一瘸一拐地走向學校。還沒走到教室,他這個小泥人就被老師發現了。老師把他帶到了辦公室,給他找備用的校服。老師其實人很好,上迴他頭破血流地倒在廁所、被人發現送去鄉鎮醫院後,也是這個老師來照顧他。他將來也想當個這樣的好老師。可他不能對老師透露太多,那些男生若是知道他告狀,隻會變本加厲,況且鄉下學校沒有監控這種東西,他們不承認,老師也沒辦法。“怎麽摔成這樣啊,以後雨天小心看路,知道不?”“嗯,知道了。”他點了點頭。老師順便多問了句:“上迴額頭的傷還疼不?”“不疼了。”他忍著疼說。“那就好。哦,對了,你這次考試退步了哦,咱們這兒教育資源不好,你要是想考到城裏的高中去,必須保持全班第一才有戲,得再加把勁啊。”他想了想,問:“老師,我一個人可以去城裏讀高中嗎?”“當然可以,不是所有父母都有時間陪孩子上學的嘛。”“那如果我沒錢呢?”老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家條件沒那麽差吧?城裏公立學校的學費不貴的。實在不行,你去打工好咧。”去打工。他默默記下了。“你父母不想供你讀書啦?不會吧,你成績很好呀。”“不是。”是他不想要了。如果父母供他讀書,是要以他的出息和結婚作為迴報的,那他就不要了。能讓他獲得快樂與安寧的事情,隻剩下讀書這一樁。他護不住自己,起碼要護住這件事,讓它始終幹淨純粹。他也的確做到了。初中畢業後,他如願離開了那個不歡迎他的家鄉,前往陌生的裕城,開始漫長且艱難的半工半讀生涯。租住的地下室甚至不如老家的自建房,夏熱冬寒,幽閉狹小,無一長處。整晚整晚的黑暗中,唯有一台昏暗台燈、與無數書籍與他作伴。「知識是什麽?是真實的信念。」每年給大一新生上的第一堂課,他都會在黑板上寫下這句話。求知欲曾經真真切切地拯救過他,他想教給所有學生。不過這種信念也有弊端,比如,他的視力在秉燈夜燭中漸漸退化,最後不得不動用打工存下的積蓄,給自己配了副眼鏡。那是他第一次把積蓄花在學費以外的地方。第二次,是買了輛大二八自行車,款式與他爸那輛差不多。從此,他可以風裏來雨裏去,再也不用擔心自己陷入淤泥裏。可他心裏清楚,那個十四歲的少年,至今仍潮濕著。或許一輩子也走不出那場雨了。冰冷黏濕的感覺持續了一夜,詹子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睜眼的時候渾身發冷,喉嚨卻像是被火烤過,又幹又疼。額頭上覆著什麽東西,冰冰涼涼的,他抬手一摸,是個冰袋。“別動,休息會兒。”身側傳來熟悉的聲音,比平時澀啞許多。詹子延昏昏沉沉地扭頭,看見駱愷南坐在床邊,臉上浮著清晰的紅指印。“你的臉怎麽迴事?誰打你了?”他著急地問。駱愷南默不作聲地把他的手塞迴被子,掖好被角,然後才說:“你發燒了,少說話。”詹子延隻好閉上嘴。但很快就注意到,房間裏的擺設與昨晚不一樣了。最顯著的變化是,駱愷南那台占地麵積巨大的台式電腦不見了。“你的電腦呢?”他生出了不好的猜測,“是我弟弄壞了嗎?”虛掩的房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闖進來的少年急切地澄清:“我才沒有弄壞他的電腦呢!他收進箱子裏了,都在客廳堆著,你不信自己出來看”“閉嘴。”駱愷南冷冰冰的眼刀甩過去,震住了詹前錦,“誰讓你進來的?去外麵待著。”詹前錦不情不願地縮到了門後,以門板為掩護,朝駱愷南發動語言攻擊:“你才應該出去,我哥昨晚還好好的,今天怎麽就成這樣了?你對他做了什麽?是不是欺負他了?”詹子延的臉頰很燙,不止是發燒的緣故。駱愷南是欺負他了,但不是詹前錦想的那種欺負,沒法解釋。“哢噠”,駱愷南按響了手指骨節,像是動手的前兆。詹子延剛想攔他,忽聽他說:“我要搬出去了。”詹前錦從門後探出腦袋:“真的?”駱愷南:“嗯,今天就搬。”詹子延以為他誤會了昨晚的話,急忙抓住他的手:“我沒有要趕你出去的意思,愷南,你可以繼續住,我和我弟住一間就行。昨天是我的錯,你別放心上。”至於駱校那邊,他再想辦法就是了。駱愷南俯身,把滑落的冰袋放迴他的額頭,順手揉了揉他的頭發,用隻有他們倆能聽見的音量說:“是我錯了,對不起……我們分居一段時間吧,正好,你多陪陪你的家人,我也冷靜冷靜,深刻反省昨晚的畜生行為。”詹子延努力撐起上身:“愷南,我”酸痛的腰不堪負荷,他疼得嘶了聲,又跌了下去。駱愷南及時托住了他,像對待一件易碎品似的,將他輕輕放迴床上:“說了別動,我去看看粥煮好了沒,讓你弟進來陪著。”我更想要你陪著。詹子延想說。但聽見這句話的詹前錦迅速走到了床邊,抱胸昂首,神氣道:“嗯,我來了,你可以走了。”駱愷南沒說什麽,徑自走出了客臥。詹前錦瞧見房門關了,馬上低聲告狀:“哥,你這室友有病,你醒之前,我看見他扇自己耳光。”詹子延哭笑不得,卻也心疼:“你應該製止他的。”那麽紅的掌印,一看就不止扇了一次。詹前錦心道,你是沒看見他當時的表情有多嚇人,眼睛赤紅赤紅的,像誰欺負了他老婆似的。但小孩子要自尊,不可能說自己怕了,於是找了條借口:“他動作太快,我沒來得及阻止。”詹子延歎氣,窩迴被子裏,才發覺床單換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換了,幹幹爽爽的。他本來就沒有怨氣,這會兒又覺得駱愷南真好了。要是不搬走就更好了。可建議是他提的,如今駱愷南答應了,或許是件好事。畢竟家人那關,總是要過的。駱愷南不能像他一樣,變成被家裏拋棄的孩子。他淋過的雨,不會讓駱愷南再淋一次。第85章 對賭協議下午的時候,家裏突然吵鬧起來。詹子延睡得正昏蒙,聽見動靜,迷迷糊糊地睜眼,問:“誰來了?”恪盡職守的詹前錦迴:“好像是你室友的朋友。”詹子延仔細聽了會兒,辨認出了喬懷清的聲音:“你倆到底怎麽了?幹嘛搬走啊?吵架了?分手了?還是你被榨幹了要養精蓄銳去?”吳迪的聲音立刻插進來:“這可不興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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