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霄去灶間替丐叔燒洗澡水,楊嶽替丐叔刮胡子梳頭,岑壽的身量與丐叔最為相似,他把自己的衣袍借給丐叔……今夏和淳於敏在上官曦房中討論成親的步驟,對於三個未出閣的姑娘,倒是有些難為她們。

    按民俗,成親得有問名、納采、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節,簡單些辦也得行納采、納征、請期、親迎四項禮節。如今丐叔與沈夫人成親,沈夫人雖是望門寡,可也算是二婚,民俗上有何說法,今夏她們全然不懂。

    “我記著以前家中姐姐出嫁,除了銀錢金玉之物外,還有奩飾、帷帳、臥具、枕席,然後鼓樂擁導,吹吹打打一路把嫁妝送去。”淳於敏迴憶道。

    “其中帷帳、枕席上最好得新娘子自己繡。”上官曦道,“便是不善女工,也得繡兩針做個樣子。”

    今夏嘖嘖而歎,問道:“男方的聘禮呢?”

    “牛、豬、羊、花紅、布帛等等總是要的,表示不失荊布之意。”上官曦道,心中卻有著些許苦澀,三年前謝家送來聘禮,她家送了嫁妝,結果卻是……

    因錢兩著實有限,能省則省,今夏當機立決:“既然是表示荊布之意,那有布就行了。至於嫁妝嘛,沈夫人自己繡的帕子多得是,也能作數……別的物件,紅燭總是得有的,我上街去轉轉,若有就先買迴來,保不齊他們這幾日就用得上。”

    昨日進城時天色已晚,對於新河城今夏尚陌生得很,信步走了走,便已發覺正如徐伯所說,整個城都讓人覺得惶惶不安,路上的行人皆行色匆匆,店鋪裏頭的一件件生意看不到討價還價,隻有銀貨兩清的幹脆利索。

    庚戌年俺答兵臨城下的時候,京城裏大概也是這般情景吧。今夏暗歎口氣,找著一家香燭店,便進去買了兩支紅燭,想了想,又買了幾張紅紙剪成的窗花,貼上必定喜慶得很。

    抱著紙卷蠟燭往迴走時,有行人迎麵過來,她不經意地望了一眼,正準備避讓開,卻發現迎麵而來的人正是在杭州城外村裏的倭寇小頭目,手裏提溜著一捆油條。

    他怎麽會在此地?!

    今夏心中一凜,側身避讓,沒忘記微垂下頭。此時她穿著沈夫人做的雪青衫子,頭發也被沈夫人梳得極有姑娘家斯斯文文的模樣,與那日交手時的模樣大相徑庭,小頭目雖然與她擦肩而過,但壓根沒留意到她會是那日的捕快。

    走出幾步之後,今夏自自然然地轉過身,佯作有東西忘了買,款款前行,不近不遠地跟上他。

    對於擅長追蹤術的她而言,跟蹤不在話下,頗有興致地看著左右兩旁店鋪,僅用眼角餘光定住小頭目。未行多遠,小頭目拐過街角,徑直進了條巷子,今夏不好跟著拐過去,隻得繼續朝前頭走,停住一家糕點店前故作挑選糕點的模樣。

    挑了好一會兒,都不見小頭目出來,今夏擇了幾塊定勝糕,問店家道:“我待會去城東的淳於老爺府上,從這條巷子過去可近些麽?”

    店家搖頭道:“這條巷子是通往青泊河,你去淳於老爺府上可就繞遠了。”

    “青泊河?對了,我還想買魚,這裏的魚市每日幾時開始?在何處?”今夏又問道。

    “穿過這條巷子,朝東麵走,有一株大槐樹,槐樹下麵就是魚市。姑娘要買的話得起早,魚市每日卯時初刻開市,辰時不到就已經賣完。”

    今夏笑著謝過掌櫃,付過銅板,拎起糕點就往迴走。

    一進別院,她便看見丐叔春風滿麵地迎上來,想是已經從沈夫人口中聽到了想聽的話。

    “你跑到哪裏去?再不迴來,你姨就要我出去尋你了。”

    今夏把紅燭往他懷裏一擺:“知道你們好事將近,瞧,最要緊的東西我置辦迴來了!有了它,您想什麽時候洞房都行。”

    “你這孩子,正經點行不行?”

    丐叔口中嗔怪著,手裏半點沒含糊,穩穩當當拿好紅燭。

    “我說得就是正經事啊!”

    今夏提溜著定勝糕,抱著一大卷紅剪紙往裏頭走,到了內堂把物件放下,連聲喚楊嶽來幫忙,不想除了腿腳不便的上官曦外,其餘人全都出來了。

    淳於敏接過剪紙,一張張展開來看,有魚躍龍門、有福壽雙星、有年年有魚……她不由抿嘴笑道:“袁姑娘,那店家怕是把壓倉底的貨拿來賣你,你瞧,這是做壽才用的、這是過年才用的,不是辦喜事所用。”

    “不是,他店家喜事的剪紙不多,我便叫他把其他的也都給我。”今夏拿了胖娃娃抱鯉魚的剪紙,笑道,“沒事,咱們全都貼上。娶到我姨,對我叔來說,那就相當於過大壽,過大年了。”

    “誰說的!”丐叔反駁,認真更正道,“比那些還歡喜百倍不止。”

    眾人大笑。

    趁著眾人忙活,今夏悄悄把楊嶽拽到外邊,將今日遇見倭寇小頭目一事告訴他。楊嶽吃了一驚:“他怎麽也會到新河城來,你得趕緊報官。”

    “你別忘了,咱們就是官家。”

    “可憑咱們根本對付不了他。”楊嶽煩惱地推一推額頭,“對了,此地是戚將軍的駐地,我們可以向戚將軍稟報。”

    “等等、等等,還沒到這步。”今夏道,“你想,他到杭州,是為了把夏正送給胡宗憲。毛海峰能把此事交給他,想必對他頗為看重。我就想先弄明白他來新河城做什麽。”

    岑壽忽然從楊嶽身後冒出來,把今夏嚇了一跳。

    “屬貓的你,走路怎得沒聲?”

    緊接著謝霄也冒出來了。

    “有倭寇你都不告訴我,你們倆想私吞啊?”他搭著楊嶽肩膀問道。

    想瞞沒瞞得住,今夏暗歎口氣,欲哭無淚:“哥哥,誰敢跟你搶……我知曉你功夫好,不過這人你現在不能碰,我要放長線釣大魚!”

    “想私吞大魚。”謝霄戳她腦門。

    “真沒有……”

    岑壽雙手抱胸,沒好氣地看著他們:“你們倆膽夠大的,上迴在杭州吃那麽大虧,這迴怎麽還敢捂著事兒?若是再出了事兒,我怎麽向大公子交代!”

    “行、行、行,我告訴你們,全告訴你們。”

    今夏沒法,隻得遇見小頭目的事兒原原本本向他們說了一遍。

    “……”謝霄聽罷,楞了好半晌,“你把人都跟丟了,還有什麽好說的,讓我們上哪裏找人去?”

    今夏不理他,去看岑壽。

    岑壽沉吟道:“他拎著油條,所住之處應該不遠。”

    “挨家挨戶找?”謝霄直皺眉頭。

    “不用挨家挨戶找,明日一早到青泊河邊大槐樹下的魚市就能找著他。”今夏道。

    謝霄詫異地看著她。

    “哥哥,你不是捕快,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今夏解釋給他聽,“我剛剛跟你說過,那人拎著一捆油條,身上飄著一股魚腥味,他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頭發絲裏夾了點槐花,靴麵有魚鱗,而且不止一種魚鱗。我又問過店家,知曉魚市就在青泊河的大槐樹下,所以……明日咱們可以去買條魚來吃,大楊,清蒸還是紅燒?魚頭燒湯也甚好,魚身就做炸魚條,我好久沒吃過炸魚條了。”

    後半截話已經被她岔得十萬八千裏遠,謝霄與岑壽幹瞪著她。

    “說正事行不行?”岑壽提醒她把話題扯迴來。

    今夏總結陳詞:“總之你們現在不能碰他,這是最要緊的。”

    “倭寇不殺,留著讓你曬幹下飯麽?”謝霄,“我們從嘉興一路下來,也不知遇到過多少倭寇,沒聽說過不能殺。”

    岑壽倒還算冷靜:“不殺有不殺的理由,你不妨說說?”

    “我看見他懷裏還露著一個撥浪鼓,”今夏看向楊嶽,“你知曉,他有個尚在繈褓中的孩子。”

    楊嶽皺眉:“如此說來,他連妻兒都帶來新河城?”

    謝霄忿然道:“他殺了多少人,難道有個孩子就成了免死金牌了,笑話!”

    “哥哥,你聽我說,那日在杭州城外遇見他時,他是個小頭目,身邊可用之人少說也有七、八個,還有東洋人在內。今日他連油條都是自己出門買,可見身邊沒有使喚的人,又帶了妻兒同住在新河城,看來是存心隱在市井之中。”今夏解釋道。

    “莫非他改邪歸正,決心脫離倭寇?”謝霄猜測。

    今夏搖頭:“不可能,若是想改邪歸正,他應該帶著妻兒遠走高飛,離兩浙越遠越好。”

    岑壽接過話去:“所以你覺得他隱藏在此地,是別有所圖?”

    “不錯,毛海峰能把夏正交到他手上,他絕對不會是一般倭寇。”今夏看向他們,“幾位哥哥,咱們何不放長線釣大魚,看看他究竟圖些什麽。”

    岑壽沉吟片刻:“好是好,隻是得找人盯住他,但又不能露出馬腳。你和楊嶽,他都見過,你們倆最好是不要再出現在他麵前,以免打草驚蛇。”

    “這個好辦,”謝霄挺了挺胸膛,“他不是賣魚的麽,我也去弄條去賣魚,看他都與什麽人來往。”

    “你?你會打魚麽?”岑壽不甚信任。

    “爺打小在水邊長大的,打魚是小菜一碟。”

    “哥哥,打魚我知曉你沒問題,可……你千萬不能露了馬腳,叫人家瞧出破綻來。”今夏不放心道。

    “我心中有數,放心吧,有大魚吃,我就不會貪小魚。”

    當下今夏給謝霄編好身世,與他自身身世極為相近,出入處是中途家道落魄,借住在親戚家中,現下姐姐又病著,他空有一身功夫,也隻能踏踏實實打魚賺錢,給姐姐治病。楊嶽原還想給謝霄備一套破舊點,岑壽直接把之前丐叔換下來的那套拿過來給謝霄。

    “不行,這味……至少得洗洗才能穿吧?”謝霄直捂鼻子。

    今夏替他解了圍:“不行,此人在杭州見過我叔,不能穿他的衣衫,萬一他覺得眼熟,豈不糟糕。”

    聞言,謝霄如釋重負。

    最終解決辦法是今夏抱走一整套謝霄的衣袍鞋襪,由她來負責作舊。

    “你們六扇門還真是……”岑壽其實想說幾句讚賞的話,話到了嘴邊卻一時不知該怎麽說。

    楊嶽隻道他又想譏諷兩句,便道:“做舊的事情交給今夏盡可以放心,她精通細枝末節的處理,雖不敢說天衣無縫,但連行內人都未必瞧得出破綻來。”

    岑壽拍拍他肩膀,示意自己並無瞧不起的意思,笑道:“我現下才知曉,大公子把你們自六扇門借調過來,還真是有他的道理。”

    給上官曦端藥時,謝霄便將這事對她一說,笑道:“我還道這些日子無事可做,定然憋悶,沒想到還能遇上這事,照那丫頭所說,弄不好還真能釣上大魚。”

    他孤身涉險,上官曦心裏甚是不放心,卻又不好相阻,不由麵有憂色。

    “姐,你是擔心沒人照顧你吧?”謝霄看她神情鬱鬱,安慰道,“我和今夏說好了,她會照顧你,還有沈夫人在這裏,你的傷也不用擔心。對了,沈夫人咱們很快就得改口喚她為陸夫人了!”

    上官曦笑道:“我知曉,陸大叔等了這麽多年,總算是等到了。”

    “我說他活該啊,他自己膽子小,不敢開口,若是早些年開口,娃都能打醬油了。”謝霄估摸著藥該涼些了,便遞給她喝。

    上官曦接過藥,一口一口慢慢喝著,見謝霄坐不住又朝外頭去,不禁問道:“你又去忙什麽?”

    “那丫頭把我衣衫拿去做舊,也不知磨了幾個洞出來,我去看看。”謝霄道。

    上官曦一怔:“你的哪件衣衫?”

    “就是在揚州你要我見我爹,你挑的,非逼著我穿的那件。”謝霄已行出甚遠,聲音從外間遠遠傳過來。

    尚記得那是一件青蓮緯羅直身,她暗歎口氣,低低道:“既然知曉是我挑的,你又何必……”

    藥漸冷,愈發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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