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她僅僅隔著一堵牆,阿銳靠床而坐,唇角掛著一絲苦笑。麵上傷疤陣陣發癢,他著實忍不住,用手背蹭了蹭,一塊硬梆梆的死皮被他蹭掉下來,他吃了一驚,想照鏡子卻整個屋子都找不到。

    原來今夏等人擔心他照鏡子會不快,故意將他房中的鏡子盡數拿走。

    阿銳無法,隻得到水盆前細看,脫皮之處露出一小塊粉嫩的新膚,雖然刀口仍看得見,全然不似之前那般猙獰恐怖。

    水麵波光模糊了他的視線,阿銳胸膛起伏難定,努力定了定心神,快步出門去尋沈夫人。

    似乎完全在沈夫人的意料之中,她隻是看了看阿銳脫皮的地方,然後道:“很快身上的疤痕也會開始脫皮,會有點癢,你忍著點。繼續用藥,反反複複脫上三次皮,刀痕就會淡得多。

    天雖未黑,為了讓阿銳看得清楚些,今夏特地點了燭火,取了麵鏡子來給他看。

    阿銳的手微微顫抖著,不敢觸碰那一小塊新膚,他隻是仔細地看著,不敢相信地問道:“那,還看得出我原來的模樣麽?”

    “你若原先皮膚便黑,那麽連刀痕都不怎麽看得出,自然就和你原先一樣。”沈夫人答道。

    今夏見阿銳強製按捺住心中的歡喜,笑道:“很快,你就不用帶帷帽了,我們也不用騙她你是阿金。”

    阿銳楞了楞,轉瞬即道:“不,千萬不要告訴她,我……”

    “這是為何?她也在找你。”

    “不行,她若知曉我以前在幫中是為了當細作,定然不會原諒我。”阿銳想到此層,心中惶惶不安,原先的喜悅化為烏有,轉身默默離開。

    見狀,今夏歎了口氣,替他們愁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沈夫人用手輕巧地將燈芯一捏,熄了燭火,才道:“有因,才有果,沒甚麽可抱怨的。”

    “姨,我叔總算是開了口,您也應了他。”今夏問道,“你們預備什麽時候辦喜事?我紅燭都買好了。”

    “何必還要辦什麽喜事,等迴了老家,在爹娘墳前磕個頭,就算是把事兒辦了。”沈夫人淡淡道。

    “……老家在福建泉州,您和我叔要迴去啊?”今夏沒多想便問道,剛說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說漏了。

    沈夫人微微挑眉,緩聲問道:“我記得我沒與你提過這事,你怎麽會知曉我的老家在福建泉州?”

    “我叔說的。”今夏反應甚快,“不過您別怪他了,他也是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才會知曉。”

    “我再三叮囑過他,沒想到他如此不牢靠。”沈夫人麵沉如水,“他明明知曉我對家中之事忌諱莫深,卻隨隨便便讓旁人知曉,如何看來,他根本不是一個可靠之人!”

    “姨、姨……”

    今夏見沈夫人真怒了,有點著慌。

    “像他這樣,將我家世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我如何能帶他去爹娘墳前……”

    “姨,我錯了,我錯了,不是我叔說的,真的不是,您千萬別冤枉他。”今夏趕忙解釋,“關於您的家世,我叔一個字都沒提過,嘴嚴實著呢。”

    “不是他,還會是誰?”

    在她的目光之下,今夏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才道:“您一直都知曉的,我是官家人……自從桃花林之後,我就暗暗讓人查這事,對不住啊姨,我就是好奇,沒有想害您的意思。”

    沈夫人卻一刻不放鬆,接著問道:“我知曉你是官家人,我還知曉你是六扇門的小捕快,你能差遣動的人,大概隻有楊嶽一個人吧,更不消說,有些封存的卷宗,你根本連看的權限都沒有。你告訴我,你怎麽查?”

    “那個……有錢能通神。”

    今夏嘿嘿嘿地陪著笑臉,暗暗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能把陸繹供出來。

    “你全身上下碎銀子加一塊兒也沒有一兩重,你能通什麽神?”沈夫人側頭看她。

    “……可以賒賬,這是我們六扇門的規矩,您不懂。”今夏迴答得有幾分艱難,覺得不能再被這麽追問下去,“對了,楊嶽讓我看著灶上的粥,肯定撲了,我差點忘了,我先去看看……”

    說著,她人就跑了。

    沈夫人在屋中聽著她蹬蹬蹬的腳步聲,忍不住笑了笑:“這孩子,還挺護著陸大人,死活不肯說出來。”

    其實她何嚐不知,此事塵封多年,細枝末節處,除了善長收集消息的錦衣衛之外,旁人又能從何處查起。他們這一行人中,隻有陸繹才能輕而易舉地查出她的底細。好在他並無惡意,不管是出於對她身世的同情或者是出於感恩,他都沒有揭出她身世的意圖。對此,沈夫人心中有數。

    次日,天還未亮,謝霄就穿上今夏做舊的那一整套衣裳鞋襪,準備往青泊河邊的大槐樹下去。剛行到別院大門處,便看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躬著腰在門口處來來迴迴地踱步。

    “請問,您是誰?”

    何時冒出這麽個老婦,謝霄一時摸不著頭腦,隻道是淳於家的親戚。

    “兒啊,你今日要去打魚,為娘放心不下,想跟著去看看。”老婦顫顫巍巍地朝他靠近,手就要去摸他的臉,驚得謝霄直往後退。

    看把謝霄嚇得那樣,老婦挺直了腰身,咯咯直笑,這才恢複了正常的聲音:“哥哥,我扮得像不像,連你都被我唬住了吧。”

    謝霄聽出是今夏的聲音,皺眉頭端詳她:“你怎麽扮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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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扮成這樣去買魚,不容易讓人認出來。”今夏對自己的扮相著實滿意得很,“走!”

    謝霄也是個貪玩的,瞧著有趣,倒也不攔著她。為了避免讓人發覺,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大槐樹下……

    眼下世道亂,大槐樹下已成了新河城裏頭唯一的魚市,每日聚集到此處賣魚的船隻有十來條,魚的數量也有限,還得先把大魚供給大戶人家和酒樓,剩下的魚才擺在船艙裏頭賣。

    魚市有魚市的規矩,魚主人來了方才能開市賣魚,魚主人若未來,則一條魚也不能夠賣,否則違了規矩,來日就進不了魚市了。

    船艙裏鮮魚活蹦亂跳,大槐樹的石階下麵,預備買魚的婦人們擠擠挨挨地等著。今夏扮成的老婦自然是擠不過別人,隻能站在人群後頭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個穿著大絨繭綢衣袍,全身上下隻能用圓潤來形容的中年男子打著哈欠行過來,眾人自發自己地給他讓出一條道,這男子連話都懶得說,先眯著眼打量了下各個船艙裏頭的魚,小胖手指頭一點一點,估摸了分量,算出大致價格,自己能抽多少銀子。這才撩起袖子,把白白胖胖的胳膊在空中揮了揮,拖長音調:“開——市——”

    魚市頓時陷入一陣喧騰之中。

    挑魚的、拿秤的、挑肥揀瘦的、討價還價的……今夏見縫插針地挪到前麵,特地去小頭目的船。

    “有沒有四、五斤重的鱸魚?”她用蒼老的聲音問。

    “沒有沒有……”小頭目不耐煩地擺手,接著把一條草魚重重地拋到岸上,吆喝道,“十二斤的草魚,有沒有人要?”

    今夏朝他船艙裏頭張望了好幾眼,裏頭的魚不多,遠遠少於其他條船,看來他在此地打魚也是做個幌子,壓根沒認真打魚。

    那廂,謝霄找到了魚主人,表明自己也想來打魚。魚主人正坐在樹下的藤椅上,叼著茶壺嘴,晃悠著兩條小短腿,眯了眼把謝霄打量一番。

    “哪人啊?”

    “揚州人。”

    “哦,好地方啊。會水?”

    謝霄饒得是滿心不耐,也知曉得適當裝一裝孫子,遂點了點頭。

    “會打魚?”

    謝霄又點了點頭。

    魚主人咕嘟咕嘟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我不知曉揚州是什麽規矩,在我這裏呢,規矩是按三抽一,明白麽?”

    烏安幫才按五抽一,這孫子居然按三抽一,這麽黑!謝霄心中暗暗咒罵,麵上還得作恭順狀:“是,都按您的規矩來。”

    “行!跟我來吧。”

    魚主人這才起身,帶著他慢騰騰地從石階下去,徑直走到小頭目的那條船前頭。方才謝霄已經瞥見今夏故意在此船買魚,知曉這個船家必定就是倭寇所扮,當下魚主人帶他到這條船前,倒是他始料未及,心中暗叫不妙,莫非自己與今夏已被人識破?

    今夏在岸上提溜著條鱸魚,看見一幕,不由心下一緊。

    “董三,你今日打了多少魚啊?”魚主人皺著眉頭往船艙裏頭看,“人家都是百來斤魚,你這船連四、五十斤都不到,要都像你這樣的,我不得喝西北風去!”

    董三,就是小頭目,也不知是他真名還是化名,大概是平日被魚主人說慣了,懶懶虛應道:“我明日多捕些就是了。”

    “明日?你每日都是說這話……我也不用等明日了,從今日開始,這位小兄弟和你一條船捕魚,至於你們倆之間怎麽分賬,我不管,反正這條船上的魚得按三抽一給我。”魚主人把謝霄往船上一推。

    “……哎!哎!”董三有點急了,“不行,他什麽人我都不認得,憑什麽我就得和他一塊打魚。”

    “就憑這話是我說的!”魚主人惱怒道,“每天交的那點錢還不夠塞我牙縫的,不想幹就給我走人!”

    大概是需要賣魚的身份作為掩護,董三沒再和魚主人計較,瞪了眼謝霄,沒好氣道:“寅時就要出河打魚,你行不行?”

    “行!”謝霄應得很痛快,讓董三麵色愈發難看。

    此事進展可以說是出乎意料的順利,但董三不僅是倭寇,還是倭寇中的小頭目,謝霄單獨與他呆在一起,萬一他瞧著謝霄不順眼……

    不僅今夏這麽想,上官曦在聽到此事的那瞬就想到了這個問題。

    “不行,老四,你不能去!”她道。

    謝霄不以為然地答道:“老子又不怕他,再說是在船上,他能耐我何,若是到了水裏頭,就更好了。”

    “老四,他不是尋常毛賊,是倭寇!”上官曦焦急得很,“船才多大,他若是伺機暗算你,你根本躲不過,到那時候,他再把你往河裏一拋,你……”她沒再說下去,麵上神情已經說明一切。

    “姐,你盼我點好行不行?”謝霄被她說得有點煩了,皺眉道,“什麽呀,我就被人拋屍河中了。”

    上官曦努力挪了下身子,傷腿吃疼,不由痛楚地皺緊眉頭:“老四,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擔心你被他暗算了。”

    “我知曉你為我好,你什麽事情都是為了我好,”謝霄煩惱地撓撓頭,“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在外頭闖蕩了兩、三年……是,我挨過揍,我受過傷,進過大牢,可我現下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裏嘛。”

    “老四……”

    上官曦還想說話,卻被謝霄打斷:“姐,這事我不去,今夏他們肯定還會再想法子混進去。我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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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總得為老爺子想想吧,萬一你出了什麽事……”上官曦急道。

    “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就算老爺子知曉這事,他也絕對不會說半個不字,你信不信?”謝霄昂然道。

    “老四,你得平平安安地迴去,這才是最要緊的。”

    “姐,這趟來兩浙,你也是因為我才來的,對不對?”謝霄沉默片刻,深吸口氣,然後不解地看著上官曦,“姐!有句話我早就想問你,在你心裏是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覺得我魯莽,衝動,做什麽都不行?”

    “……我沒有……”上官曦試圖反駁,謝霄卻完全聽不進她的話。

    “我在外頭闖了三年,是,是沒闖出什麽名堂來,可天大地大我覺得很快活!我迴到幫裏,你說為了老爺子,我得留下來當少幫主,好,我就當少幫主,可我這少幫主有什麽用,幫中樣樣事情他們照樣要聽你的吩咐,我就是掛牆上的畫!還有,這趟來兩浙,你原不想來,可為了看著我,你還是來了。和寺裏的師兄們在一塊兒時,你是師姐,對我管手管腳,我沒話說,我身為師弟應當應分讓你管著。現下,我幫著今夏他們辦正經事兒,你又不讓我去……是,你是幫了我很多很多事兒,你比我能幹得多!可你又不是我娘,你這樣處處管著,弄得我綁手綁腳,到底何時才到個頭兒?”

    “我……”話未出口,淚水已不禁湧出,她飛快擦去,極力讓聲音顯得鎮定些,“好,我知曉了,以後我不會再攔你。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謝霄也在氣頭上,轉身便出了屋子。

    靜靜的屋內,上官曦用被衾掩麵,堵住再也抑製不住的哭泣:她怎麽也沒想到,對於謝霄而言,自己的關心竟然會讓他這般厭惡。

    炸魚條的火候控製地剛剛好,黃金璀璨,外酥裏嫩,剛剛端上桌香氣便四下溢開,勾得今夏甚是嘴饞。她將蒸好的米飯端上桌,便連聲招唿丐叔:“叔,趕緊叫我姨來吃飯,冷了就不好吃了……”

    淳於敏擺好碗筷,看今夏想偷吃魚條,抿嘴笑道:“別急,楊大哥還在灶間調醬汁,他說炸魚條沾著醬汁才好吃。”

    “大楊就是賢惠!”今夏嘖嘖道,“哪家若是嫁了他真是有福氣啊。”

    正巧看見謝霄,今夏趕忙招唿他:“來得正好,快來吃飯!”

    謝霄應了聲,剛準備跨進來,身後就追上來一人,不分由說,重重一拳擊在謝霄的下顎骨上,力道大得驚人,直接把他打得踉蹌幾步,跌坐在桌邊。

    眼前直冒金星,謝霄還來不及看清來者究竟何人,那人已是又一拳招唿過來,中拳的同時他猛踹出一腳,將那人踹飛出去,重重撞在門板上。

    “阿……阿金,你瘋了!”

    今夏生怕他們把桌子撞翻,沒忘記把炸魚條捧在手上。

    謝霄掙紮站起來,看著眼前麵上仍舊遮著黑紗的阿銳,怒道:“你瘋了!”

    阿銳功夫雖已恢複了一點,但決計不是謝霄的對手,方才是偷襲才暫時得手。此時他掙紮地站起來,也不答話,又是一拳揮來。謝霄不屑與他對陣,側身閃開,他收勢不住,跌在桌上,帷帽也跌落在地。

    淳於敏嚇得趕緊把一屜蒸好的米飯也端起來,躲到旁邊。今夏頗讚許地望了她一眼。

    “她對你那麽好,你竟然這樣傷她的心!”阿銳嗓子沙啞,轉頭怒瞪謝霄。

    “誰啊……”謝霄先是愣了下,繼而明白過來,“我跟我師姐的事情,你懂什麽!何時輪得到你來多事?”

    “你傷她的心就是不行!你這樣對得起她麽!”

    阿銳怒道。

    這話有點耳熟,似乎在何處也曾經聽過,謝霄怔了怔,盯住阿銳那張臉,片刻之後,終於被他看穿:“你是阿銳!”

    阿銳呆楞住,慌忙就要去找帷帽來帶上,口中連聲道:“不是、不是、你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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