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看著她手中的雪青衫子已成型,仍囑咐道:“不著急啊姨,您別累著眼睛。”說罷,她放下車簾,將丐叔拉到一旁。

    “叔,瞧見那邊的人了麽?”她略抬抬下巴。

    丐叔連頭都不用轉,就知曉她說得是那些人:“早看見了,都是些逃難的,眼下沿海倭寇鬧得兇,背井離鄉的比比皆是。”

    “這一亂就難保有趁火打劫的人,您顧著我姨,當心些才是。”

    “放心吧,有我在這裏,誰也占不到便宜。”

    歇過之後再往前走,官道上的人越來越多,其中又以拖兒帶女、攜老扶幼者居多,推著獨輪車的,或是拉著板車,竟都是舉家外出。岑壽打聽後才得知,有倭寇正在攻打寧海,這些老百姓都是出來逃難的,其中許多人也都往新河城方向去。

    “真沒想到,兩浙都亂成這樣了。”今夏坐在車轅上,極目望去,前頭官道上密密匝匝盡是人,竟是看不到頭。

    馬車在人潮中艱難前行,直至午後才到達渡口。

    而看到渡口的情形,今夏倒吸了一口冷氣——人多如潮,河反倒成了堤岸,人潮在河前受阻,上遊走走,下遊走走。

    河邊的樹蔭下也坐著許多人,或是等人,或是等渡船。

    樹下是人,樹上是蟬,樹身上貼著一張張招貼,留言的、尋人的,漿糊順著樹身往下滴,白晃晃的紙,和著蟬鳴之聲,刺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種情景,莫說今夏他們,便是連丐叔也未見到過。

    “有船家嗎?”今夏立在車轅上,往河邊張望。

    楊嶽用手搭了涼棚,也在張望:“這麽多人要過河,就算有船也得等到明日了吧,何況咱們有馬車,還得找條大些的船才使得。”

    今夏往河麵上看,隻有一、兩條船在擺渡,且都是小船,能把馬牽上去都勉強得很,馬車肯定是過不去。

    岑壽擠到渡口去詢問,半晌後才迴來,眉頭皺得像鐵疙瘩:“軍中緊急調配糧草,征用了好些船,這裏就剩這兩艘小船了……聽說別的渡口也一樣。”

    “那沒法子,隻能在這裏等。”今夏思量著該辦的事兒,“先找個地方歇腳,然後把馬車賣了,等到了對岸再重新雇馬車。”

    要往新河城去,隻能渡河,不作他想,岑壽也想不出別的法子,將淳於敏並丫鬟嬤嬤一起請下馬車,尋了處樹蔭讓她們歇腳。楊嶽將沈夫人和丐叔也接下馬車。阿銳已經能自行走幾步,隻是麵上傷疤未消,甚是可怖,今夏給他尋了頂黑紗帷帽扣在頭上。

    來迴幾趟,馬車上的行裝也都搬下來,岑壽將馬卸下,張羅著去找個買家,讓眾人在樹下等著他。

    “姑娘,喝點水吧。”丫鬟從水囊裏倒了杯水,滴了一滴玫瑰露,端到淳於敏手邊,同時不安地瞥了好幾眼近旁一身黑衣裹得嚴嚴實實的阿銳。

    淳於敏接過水,抿了一小口,目光仍停留在周遭,這種逃難的景象是她見所未見,也是想也想不到的。

    畢竟經曆過大亂,沈夫人心無旁騖地縫著衣衫,丐叔也不知曉從哪裏折了片芭蕉葉,在旁替她扇著,不輕不重不急不緩,真真是風小些怕她熱,風大了又怕她煩。

    今夏是個閑不住的,在樹蔭下,邊乘涼邊看樹上的招帖——“二弟,我先行過河,望隨後趕來。”“武兒,兄決意北返,弟自珍重”,有的招貼漿糊還在往下滴,人已不見所蹤。林中看招貼尋人的不止一人,一棵樹挨著一棵樹,如讀碑文。

    “今夏……”

    楊嶽輕喚了她一聲。

    今夏轉頭,順著他所指方向望去:十幾名身穿灰布僧衣手持長棍的僧人朝渡口這邊快步行來,僧人後麵還有幾抹熟悉的身影……

    “是上官姐姐!他們想必就是南少林的武僧。”今夏沒想到在此地能遇見他們,又驚又喜。

    聽得上官兩字,阿銳身子頓時繃得僵直,雙目透過黑紗不可置信地望去,果然看見上官曦的身影。雖然明明知曉自己眼下這幅模樣,便是站在她眼前,她也認不出自己,但阿銳還是立時別開臉側過身子,避閃著不敢再看。

    這廂,今夏已快步朝上官曦、謝霄迎過去。

    “上官姐姐!”

    上官曦與謝霄也看見了她,顯然也是未曾料到,兩人都愣了愣。謝霄步子甚大,行在上官曦的前頭,到了今夏麵前皺眉問道:“你怎得在這裏?也逃難出來了?”

    “我們要送一位姑娘往新河城去。”今夏示意他看身後的淳於敏。

    楊嶽也迎上前朝他們一拱手。

    謝霄草草拱手,眉頭皺得愈發緊,語氣不善道:“此地危險,你們趕緊走。”

    “走不了啊,哥哥,等船呢。”今夏見上官曦也是眉間緊蹙,“你們也要過河?現下就兩艘小船來來迴迴,可有得等了。”

    上官曦搖頭,低聲道:“此地有倭寇。”

    今夏聞言一凜,看向謝霄,後者點了點頭。

    “我們是一路追下來的,現下他們很可能喬裝打扮,混在人群之中。此地甚是危險,你們還是速速離開為好。”上官曦沉聲道。

    “他們既然喬裝打扮,你們可分辨得出來?”今夏與楊嶽對視一眼,低聲問道。

    上官曦搖頭:“我們在路上看到他們殺的人,衣衫都被扒了,所以推測他們已經混入難民之中。但東洋人長相與我們並無二致,甚難分辨,寺裏的師兄們也甚是煩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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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可看見武僧們分散開來,緩步而行,目光銳利地掃過周遭的逃難百姓,隻是從衣著上無法辨認,而從麵孔上要辨認又實在太難,看了幾遍都毫無收獲。

    “你是什麽人?”謝霄看見一旁遮著麵的阿銳,拽著他問道,“為何要遮麵?”

    阿銳想掙脫,無奈內力未完全恢複,謝霄手似鐵鉗,完全掙脫不開。上官曦就在近旁,他心中緊張,愈發煩躁不安。

    今夏連忙上前解圍:“哥哥莫為難他。他是和我們一塊兒的,錦衣衛,麵上受了傷,不願見人。”

    謝霄這才鬆了手,愣了愣:“錦衣衛?”

    “他也是被倭寇所傷,身上麵上都被劃了好些道道,幸而撿迴一條命。”今夏補上。

    聞言,上官曦不由多看了阿銳兩眼,見他全身裹得嚴實,想是自慚形穢不願見人之意,不由心生憐憫,輕輕歎了口氣:“倭寇忒得狠毒。”

    隔著黑紗,阿銳飛快地望了她一眼,正正觸到她的目光,連忙垂下頭去。

    “我來幫你們找!”今夏道。

    謝霄道:“我們和他們交過手都認不出來,你就別跟著裹亂了。”

    “哥哥,我可是受過訓練的捕快,你認不出未必我就認不出。”今夏轉向楊嶽,“你照顧淳於姑娘,沈夫人那裏有我叔在。”

    楊嶽不放心道:“你當心些,認出來後悄悄告訴他們,莫要貿然動手。”

    謝霄朝著今夏邁了一步:“放心,我跟著她,寸步不離。”

    聚集在這個渡口的百姓甚多,今夏率先將扶老攜幼者排除在外。雖說倭寇也是人生的,家中也是有老有小,但帶著一家老小出來打劫,委實是個拖累。大部分東洋人慣用的東洋刀頗長,在剩下的人裏頭,仔細看是否有行裝特別的人……

    如此一來,很快讓她察覺出蹊蹺來,有好些個樵夫零零散散地混在這些過江的百姓之中,皆是尋常百姓衣物身上背著一大捆柴枝。乍看上去,並無異處,可仔細一想,便覺得其中漏洞百出:其一,若是逃難者,即便砍柴也是臨時燒頓飯,夠用便好,決計不會砍一大捆柴;其二,渡河需要船資,河對岸的樵夫不會過河來砍柴;其三,這些柴禾他們並不叫賣,而且看守得牢牢的,路人不慎碰到都會遭至兇狠的目光。

    今夏垂著頭,目光偷偷掃過樵夫腳上所穿的鞋,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從而漏出馬腳的地方。果然不出她所料,這些樵夫腳上穿得是東洋人才會穿的分趾靴子,幾乎可以肯定,這些樵夫定是東洋人所扮。

    而東洋刀就藏在柴禾之中!

    謝霄性子急,今夏擔心一告訴他,他就會露出馬腳,便佯作沒有找出線索,搖著頭緩步迴到上官曦身旁。

    未等今夏開口,謝霄便道:“我早就說過,此事不易,那些倭寇乖滑得很。”

    今夏佯怒,推了他一把,將他推遠,謝霄也不計較,笑了笑便自行踱到旁邊,雙目繼續盯著人群巡視。

    上官曦正欲出言寬解,便聽見今夏以極低的嗓音道:“上官姐姐,下麵無論我說什麽,你都要垂頭歎氣,目光切不可以張望,以免打草驚蛇。”

    雖聽得一愣,但上官曦很快會意,先歎了口氣。

    “那些擔柴的樵夫有問題,他們的靴子是分趾靴,隻有東洋人才會穿這種靴子,東洋刀很有可能就藏在柴禾裏麵。”今夏繼續道。

    上官曦身上一凜,目光本能地就想去看那些樵夫,幸而及時記起今夏的話,低垂下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數了下,一共是十八人,兩人為組,每三組成犄角之勢,守望相助。”今夏繼續低低道,“他們旁邊有許多尋常百姓,你們若要動手,一定要趁其不備,速戰速決,否則很有可能會連累無辜人卷入。”

    上官曦顰眉,長長地歎口氣,這次的歎息不再是佯裝,而是眼前的情況確實難辦:“我和師兄們商量一下,袁姑娘,你也一道過來如何?”

    “好……”

    今夏剛剛應承,便察覺有人在拍了下自己肩膀,轉頭一看是阿銳。

    阿銳的耳力甚好,又一直留意著她們,方才今夏的話他已盡數聽見,此時也不說話。今夏愣了愣,才試探道:“你……也一道過去?”

    他點頭。

    “他……”上官曦見他行動間尚且不是很便利。

    阿銳啞聲道:“我和倭寇交過手,對你們有用。”

    他的聲音低低的,透著些許請求之意,倒不似錦衣衛高高在上的做派,上官曦不由多看了他兩眼,他卻將頭垂得更低。

    “好,你們一起過來吧。”上官曦道。

    待上官曦向南少林為首的廣湛大師兄說明緣由之後,才向他們引見了今夏和阿銳。

    “大師兄,這位是六扇門的捕快袁姑娘;這位是……”上官曦想起自己壓根沒問阿銳姓甚名誰。

    “叫我阿金就好。”阿銳及時道。

    “……阿金,他也和倭寇交過手,身上的傷便拜倭寇所賜。”

    廣湛朝他二人一拱手:“多謝兩位施主仗義相助。”

    今夏連忙拱手道:“大師兄言重了,你們南少林弟子,心係百姓,出山抗擊倭寇,叫人好生佩服,真真這才叫大慈悲。”

    廣湛笑道:“施主謬讚,愧不敢當。”

    因所談之事不能讓倭寇察覺,當下廣湛安排幾位師弟負責警戒,今夏折了樹枝在地上畫出倭寇所在位置的方位圖給他們看,同時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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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最難之處,便是容易連累無辜百姓。他們一共有十八人,須得同時製服,不知師兄們可有把握?”

    謝霄到此時方知曉她早已發覺卻不動聲色,不由瞥了她一眼。

    廣湛沉吟片刻,問道:“你方才說,猜測他們的東洋刀藏在柴堆之中,你可有把握?”

    “我有八成把握。”

    “隻要不讓他們有機會去拿刀,勝算會大得多。”

    “我們可以佯作不甘心,再次到樹林中查看,”上官曦道,“最好是每人看住一個,等號令同時動手,這樣即便倭寇是犄角之勢,也來不及相互救助。大師兄,你以為如何?”

    廣湛搖頭道:“人數不夠,便是算上你和老四,我們這邊也隻有十五人。”

    今夏忙道:“我也可以算一個,而且我還有同伴,武功不弱。”她想著是丐叔,估摸以丐叔的功夫,一對二都不成問題。

    “還有我。”阿銳悶聲道。

    “阿金是吧……”廣湛方才已看出他行走不便利,“你傷勢未愈,還是不要勉強涉險。”

    “我可以的。”阿銳伸出一直隱在衣袖中的手,手背上赫然就有數道觸目驚心的刀疤,他緩緩收攏手指,沉聲道,“我的手已經恢複知覺,我能握刀。”

    周遭陷入短暫的靜默,不知是由於他的傷,還是他的話。

    “大師兄,我正好擔心自己無法單獨對付倭寇,讓他幫我吧。”上官曦開口道,或許是同情,或許是某種連她自己都說不明的原因,不知怎得,她沒由來地特別想幫助他。

    廣湛點頭:“如此也好。”

    謝霄看向今夏:“你那兩三下花拳繡腿,就別讓倭寇撿便宜了,幫我搭把手吧。”

    “哥哥,你……”

    今夏心中也知曉自己的功夫比不得他們,加上腿上還有傷,雖行走無礙,但與人動起手來還是不利索,所以也不再爭辯。

    謝霄朝廣湛道:“我這邊還有老沙,他的功夫不弱,可以算作一個人手。”

    今夏和阿金不能算在內,廣湛數了數人頭,搖頭道:“還差兩人。”

    “我把我叔和大楊喚過來。”今夏道。

    謝霄先反對道:“楊嶽的功夫也就比你好那麽一點點,不行。你叔,就那個老乞丐?他會武功?”

    “我叔的功夫,一個就能頂兩,你可莫小瞧他。”今夏轉頭去看,正巧看見岑壽折返迴來,麵露喜色,“還有一位高手,你們且等等,我去把他喚過來。”

    馬車沒賣出什麽好價錢,幾乎是半賣半送地處理掉,岑壽正自懊惱,又看見今夏不好好呆在樹下,反而到處溜達,不由更加惱火。待今夏至他麵前,不等今夏開口,他便先道:“不是讓你們在樹下等我,你這樣到處轉悠,萬一出了什麽事,我如何向大公子交代!”

    今夏看出他氣不順,若在尋常,她必定三言兩語頂迴去,堵得他說不出話來,但眼下有求於他,少不得陪著笑臉。

    “說得是,是我太魯莽了。”她一臉誠懇道。

    岑壽愣住,自與她相識以來,還沒見過她這麽好說話的模樣:“你……中邪了?”

    “哥哥說得那裏話……”今夏拉著他就走,“南少林寺的廣湛大師兄對哥哥仰慕得很,讓我請你過去一見。”她沒忘記把丐叔也一塊拉上。

    “仰慕我?不能夠吧。”

    岑壽倒是看見了南少林的那群武僧,隻是想不明白他們怎得會想見自己。

    待將岑壽和丐叔帶到廣湛麵前,確定倭寇聽不見,今夏才將事情緣由向他們說了一遍。

    丐叔藝高人膽大,自然不推諉,笑嗬嗬朝今夏道:“我就知曉你這丫頭鬼鬼祟祟準沒好事。”

    “此事……”

    岑壽有點猶豫,臨走前大公子再三要他保護好眾人的安全,莫要節外生枝。

    “你的功夫那麽好,獨自對付一個倭寇,應該不成問題吧?”今夏誤以為岑壽的猶豫是擔心對抗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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