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向緊靠著桌邊的青花小缸,裏麵密密匝匝裝滿了各種作戰地圖、卷宗,手再往上一揮,桌後的書架堆著層層疊疊的資料、戰報,諭令等等。

    “都督發了話,讓我配合陸僉事,本將自然不會違令,至舟山以來的所有作戰資料盡數在此,請陸僉事一一明察。”俞大猷站起身,想了想又接著道,“來日的作戰會議,若陸僉事有興趣的話,我也會派人請您列席。”

    陸繹正欲說話,俞大猷卻已起身,朝他一拱手:“陸僉事您慢慢監察,我軍務在身,還得上船去一趟,不能相陪,還請見諒。”

    “……將軍請便。”陸繹隻能笑道。

    再無一句多餘的話,俞大猷大步出了營帳,示意祥子看好陸繹。大帳之內,陸繹苦笑片刻,暗忖胡宗憲的那封信隻怕是幫了倒忙,俞大猷顯然以為自己是來監軍。

    他起身,隨手從青花小缸中抽出一軸地圖,在桌上鋪陳開來,凝目細看……

    次日清晨,俞大猷迴到大帳後看見祥子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遂上前將他晃醒。

    “……將、將軍,您迴來了……”祥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四下張望,“陸僉事呢?”

    俞大猷皺眉道:“你怎得連個人都看不住?”

    “我一直看著他,陸僉事整夜都在這裏,後來我……”祥子懊惱道,“我大概是太困了,就睡著了。”

    “他一整夜都在這裏?”

    “是啊,他說想盡快了解與倭寇的作戰狀況,所以一整夜都在看這些東西。我勸他去歇息,他隻說不累。”祥子道,“要不我去他屋子瞧瞧,或許他已經迴去歇息了。”

    俞大猷行至桌旁,目光緩緩掃過桌麵,卷宗資料多而不亂,最上麵擺放著的是岑港的海戰圖……

    “他有沒有問過你什麽?”

    “倒問一些,可都是些瑣事,問我多大了,老家在何處,我就照實說了。”祥子細察俞大猷臉色,“……將軍,不能說麽?”

    “還有別的麽?”

    “別的……”祥子努力迴想,終還是搖搖頭,“沒了。”

    俞大猷思量片刻,想這陸繹畢竟是錦衣衛,便是要查探些什麽,恐怕也不會如此直白。

    即便熬了一夜,陸繹迴到屋中,雖感疲倦,卻是毫無睡意。一夜的資料看下來,岑港的狀況比他預想中還要糟糕幾分。

    岑港崎嶇狹隘,地形複雜,易守難攻;何況毛海峰作困獸之鬥,於生死置之度外,加上春汛之時,不少新倭增援岑港,整個戰況對於明軍來說極為不利。想必胡宗憲那邊給俞大猷的壓力也甚大,否則俞大猷不會冒險行隘道向倭寇發動攻擊。

    岑福勸他歇一會兒,陸繹腦中始終想著海防圖,冷水激麵,洗去麵上倦容,換了套半舊衣袍,想著去船上看看,最好是能在岑港外圍繞一繞。陸戰如此艱難,若從海上進攻說不定能有轉機。

    兩人一路行過軍營,縱然陸繹是一身尋常衣袍,並未著飛魚服,仍是受到了周遭官兵的側目。錦衣衛不招人待見,他向來是知曉的,但官兵的目光與百姓的目光有所不同,他們的厭惡幾乎是不加掩飾的,更不會刻意躲避。

    行至營門附近,見有數騎飛馬而至,穿得正是錦衣衛的飛魚服,為首之人翻身下馬,立於營門,命軍士通告俞大猷速來接旨。

    聽聞有聖旨駕到,軍士飛奔通報,俞大猷很快迎出,下跪接旨。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錦衣衛朗聲道。

    “臣接旨。”

    俞大猷接過聖旨,原本就黑的麵皮,又多了一層霜色。

    宣過聖旨,錦衣衛並未看見陸繹,也不久留,拍拍俞大猷肩膀,客套了兩句好自為之的話,轉身複上馬,很快離開。

    “將軍……”

    祥子見將軍立在原地半晌不動,小心探問。

    俞大猷攥緊聖旨,頭痛不已搓了搓前額,命道:“把人都叫來,遊擊將軍以上統統都叫來!”

    “遵命!”

    祥子趕緊去碼人。

    “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岑福倒吸口氣,“看來聖上真是著惱得很。”

    陸繹暗歎口氣:“現下你該明白,為何胡都督提議我來岑港了吧?”

    岑福想了想:“他早就知曉岑港一役已拖太久,朝中口誅筆伐者甚多,聖上已有不耐。他讓大公子您來此地,就是想證明岑港攻不下來事出有因,絕非是因為他私通倭寇。他是不是想咱們替他說好話?”

    “這是一層,但還有一層……”陸繹輕聲道,“聖上現下這般惱火,絕不是咱們幾句話就能平息。岑港攻不下來,這黑鍋就得有人來背……”

    聞言,岑福楞了楞,驟然間恍然大悟,也壓低嗓門道:“俞大猷不善交往應酬,況且眼下戰事吃緊,他得罪咱們的可能極大,正是背黑鍋的最佳人選。”

    陸繹輕歎口氣:“這就是官場,俞大猷雖是一員良將,但和胡宗憲自己的烏紗和性命比起來,自然就算不得什麽了。”

    此時正好手攥黃布的俞大猷轉過身來,遠遠看見了陸繹,麵上雖無表情,眼底卻有著對這位擺明了是來監軍的錦衣衛掩飾不住的厭煩。

    “我想從海路看看岑港,不知將軍可否方便派條船?”陸繹緩步行至他麵前,佯作什麽都不知情,笑了笑道,“當然,若將軍能同行就更好了。”

    剛剛接到聖諭的俞大猷眼下連客套的笑容都擠不出來,硬梆梆道:“我馬上要開會,陸僉事要出海,我會派條船,讓祥子跟你去。”

    “多謝將軍。”陸繹也不勉強。

    俞大猷微微頷首,正欲離開,忽迴首重重道:“海上多賊寇,望陸僉事保重……莫要連累我等!”

    “將軍多慮了。”陸繹淺笑以對。

    俞大猷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岑福著實惱怒:“什麽叫做不要連累我等?!”

    “往好處想,至少俞將軍說話很直接,咱們不用猜他心裏想什麽。”陸繹拍拍岑福肩膀。

    “大公子,你怎麽想?”

    “仗還沒打完,官場上的事兒暫且擱一邊。”

    陸繹淡淡道。

    站在營門口等了好半晌,陸繹與岑福二人才等到連喘帶唿哧趕來的祥子。

    “將軍說,讓您上大福船。”祥子給他看手中的令牌,又補上一句,“這可是將軍的旗艦,您瞧他可是真的拿您當上賓待。”

    陸繹笑了笑:“那要多謝你家將軍。”

    大福船,配備官兵一百二十餘人、大佛狼機八架、鳥銃二十門、神機箭一百枝、噴筒三十枝、火筒三十枝。陸繹巡視甲板,看得出俞大猷治軍嚴謹,火器皆被擦得幹幹淨淨,連鳥銃的銃筒內都被仔細擦過,彈藥火藥庫看管嚴格,一丈內不許閑人靠近。

    祥子持令牌吩咐下去,大福船緩緩駛出軍港。

    這日天氣晴好,海麵上無霧氣阻擋視野,可看見岑港就在不遠處,它的港口呈三角狀,與海防圖上所繪一樣,而海防圖上看不出來的是,港口兩邊是天然石壁加以修築,遠遠便可看見石壁上的炮筒……陸繹一望便知,要經由海路攻下岑港恐怕是比陸路更難。

    “你家將軍從海路進攻過幾次?”他問身邊的鳥銃手。

    “至舟山後,海路進攻過五、六次。”鳥銃手答道,“但岑港的港口縱深太長,船一駛入便受到三麵夾擊,船被火炮擊沉了好幾艘。”

    陸繹凝眉朝岑港望了良久,轉身問噴筒手:“噴筒應該是船上射程最遠的,有多遠?”

    “大概數十丈。”

    “數十丈,那麽可以攻到岑港內的倭船。”

    “是,但噴筒殺傷力有限,僅能讓倭船的帆燃燒起來,不足以克敵製勝。若倭船在海上,船燒起來,他們便不得不跳下海,但船在港口,他們隻需上岸滅火。”噴筒手也很是煩惱,“若是能把倭船引出來就好了,可惜他們狡猾得很,無論怎麽叫陣,都縮在港口裏。”

    “如此……”陸繹看向一直跟在身後的祥子,“所以你家將軍後來就隻能從陸路進攻?”

    “將軍也是沒法子啊,船沉了好幾艘,上頭撥的銀子又有限得很,添置火器都不夠,更別提再造戰船了。”

    海路沒法打,陸路打不下來,聖上還要撤職查辦,連陸繹光想想都覺得頭疼,俞大猷被逼到這份上,肩上的擔子真不是一般的沉。

    與此同時,在軍中大帳內的俞大猷確實已經是窮途末路,麵對眾位參將、遊擊將軍,他也顧不上是不是丟麵子,取出聖旨,一字不漏地念了一遍。

    “……自總兵而下,全數撤職查辦!”

    最末一句念完,眾將麵麵相覷,皆有烏雲罩頂之感。

    收起黃布,俞大猷看向眾人,似在等著他們說些什麽,但等了半晌也沒人吭聲,隻好開口道:“聖上的意思,你們都知曉了,岑港的狀況,你們也一清二楚……說吧,誰有好的法子都可以說出來,隻要能攻下岑港!”

    眾將低垂著頭,四下無聲。

    等了好半晌,才有一位遊擊將軍猶豫著開口道:“將軍……”

    “你有法子,說!”俞大猷鼓勵他。

    “不是,卑將是在想,咱們營裏不是來了位陸僉事麽?聽說他是陸炳的長子,陸炳頗受聖上看中,咱們能不能請陸僉事替咱們美言……也不是美言,就是實話實說,把咱們這裏的狀況告之聖上,讓聖上再寬限數月?”

    俞大猷捏捏眉頭,沒好氣地反問他:“他跟聖上有交情,可跟咱們沒交情,你憑什麽讓他幫我們說話。送東西是吧,銀子全買了火器都不夠用,你是送他鳥銃,還是送他火筒?”

    被他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遊擊將軍歎了口氣。

    “你們!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俞大猷看向其他人。

    副使王崇古皺眉道:“將軍,咱們已經攻打過數次,以岑港的地勢,根本沒有別的法子,隻能用人填,一點一點往前挪。”

    其他眾將皆不吭聲,俞大猷也知王崇古說得是大實話,但事實卻比這句實話更加殘忍,以俞家軍目前的兵力,即便官兵願意拿命來填,一個月內非但攻不下岑港,連人都得全搭進去。

    看著地圖上近在咫尺的岑港,俞大猷重重一拳捶下去:“既然還有一個月,我們就接著打!但絕不能白白讓兄弟們去送死,你們迴去各自擬定詳細的作戰計劃,明日一早送給我看。誰的作戰計劃能攻下岑港,就是此役的大功臣,我會為他請功!”

    “卑將領命!”

    眾將離開,獨獨王崇古一人留下。

    王崇古跟隨俞大猷多年,隨他多次出戰,對於俞大猷的性格,自是再了解不過。

    “將軍,仗要接著打,可咱們也得想想後路……”王崇古勸道,“打不下來有打不下來的緣故,總得讓聖上知曉,咱們不能老是替上頭背黑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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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吧。”

    俞大猷看向他。

    “那位陸僉事在此時來到岑港,絕非湊巧,將軍,你再仔細想想。”

    “我早就想過了!”俞大猷掏出懷中胡宗憲的親筆信,“你看看,都督這通篇信裏,寫得都是要我們如何如何待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差把他當菩薩供起來。好啊,能做的我都做了,這些作戰資料,隻要他想看,盡數給他看。今早他說要出海轉一圈,我就把大福船給他坐,你說說,我還能做什麽……我全身家當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兩銀子,就算雙手奉上,他能瞧得上?我就差把自己變成個婆娘去替他暖床了……”

    看罷胡宗憲的親筆信,王崇古聽俞大猷說得激忿,不由苦笑。

    “要不,迴頭我尋個機會,和陸僉事吃頓飯,探探他的口風。”他道,“有些話,將軍你不方便說,我來說會好些。”

    俞大猷歎了口氣,自腰間掏出些散碎銀子,塞他手裏頭:“整點菜,別還沒吃就讓人瞧不上了。”

    “這點銀子我還有,您留著吧。”

    王崇古笑著把銀子塞迴來,擔心他推脫,趕緊走了。

    往南行了兩日,在沈夫人照顧下,今夏已能行走自如,連阿銳也能慢慢走幾步,他的內力也在逐步恢複之中。

    這日打尖時,今夏湊到岑壽旁邊,好言好語道:“哥哥,能不能把地圖給我瞧瞧。”

    岑壽避嫌地躲出三丈遠,連聲道:”沒有沒有沒有。”

    “在客棧啟程之前,岑福明明把地圖交給你,我都看見了。”今夏拆穿他,挪揄道,“你一個大男人,這麽小氣是娶不到老婆的。”

    “你……”岑壽沒好氣地把地圖從懷中掏出來給她,嘀咕道,“真不知曉大公子看上你哪點好。”

    今夏偏生耳朵尖,接過地圖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道:“他自然是覺得我哪裏都好,你的眼光又怎麽比得上他。”

    岑壽說不過她,寒著臉自顧去取水。

    這地圖是錦衣衛內部所用的地圖,比起六扇門的,更加精細,一川一河皆曆曆在目,連不起眼的村落都會標注出來,今夏一拿到就愛不釋手,在樹蔭下細細察看——岑港的位置,新河城的位置,還有杭州城的位置,暗自心算陸繹此時是否已經到了岑港。

    淳於敏不讓丫鬟跟著,獨自行到今夏旁邊,柔聲問道:“袁姑娘,咱們現在走到哪裏了?”

    “到這裏了。”今夏挨近指給她看,“再往前就得過河……你看,新河城在這裏……”

    淳於敏邊看邊點頭。

    “官道好走,應該過兩日就到了。”今夏收了地圖,順手從懷中掏出烙得金黃的圓餅,遞給她道,“嚐一個,大楊的手藝,比外頭的餅好吃許多。”

    “多謝。”

    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淳於敏與他們相熟許多,也不再見外,拿了餅一點一點撕著吃。

    楊嶽行過來給今夏遞過水囊,見淳於敏也在吃餅,笑道:“粗糲得很,淳於姑娘吃得慣麽?”

    “嚼著很是香甜,手藝真好。”淳於敏笑道。

    “上不得台麵,”楊嶽謙虛道,“姑娘過譽了。”

    同一片樹林的不遠處,也有歇腳打尖的人,今夏嚼著餅,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他們好幾眼,麵上不動聲色,慢吞吞地蹭到丐叔的馬車邊。

    “叔,我姨怎麽也不下來透透氣?”她問丐叔。

    丐叔沒好氣:“還在給你縫衣衫,馬車顛簸,針都戳了好幾迴手,就是不肯停。”

    他話音剛落,車簾內便傳來沈夫人的聲音:“別信他,我不過是不願閑著,縫衣衫做消遣而已。”

    今夏撩起車簾:“姨,餓不餓,我拿點吃的過來?”

    “不用,大楊放了好些幹糧在車上,餓不著。”沈夫人手中針不停,瞥她一眼,笑道,“晚間你記得來試試,隻怕就有的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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