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之前突然肯留下來,陸繹就已經覺得奇怪,眼下她又無緣無故對今夏這麽好,更讓他覺得詫異。他仔細迴想,問今夏道:“我記得,沈夫人願意留下來,是因為你和楊嶽請她吃了頓飯,席間你們可是說了什麽?”

    “說了潤餅,福建特色什麽的……”今夏努力迴想,“大楊說因為頭兒也喜歡吃,對了,她聽了頭兒的名字後,說有位故人在京城,名字和頭兒差不多,可惜是同音不同字。我說我可以尋故人,然後……然後她的樣子就古怪得很。”

    “莫非與楊前輩有關?”

    “會不會頭兒就是她的故人,可她礙於自己的身份,不敢明說。”今夏猜測道,“所以她看我是頭兒的徒兒,對我就格外好。”

    “若是如此,她應該對楊嶽更好才對。”陸繹問道,“她對楊嶽如何?”

    “……誇他菜做的好,別的好像就沒有了。”

    陸繹偏頭看她,作思量狀:“如此說來,應該是她看上你天資聰慧,伶俐可人。”

    聞言,今夏著實受用得很,笑如春花:“哪裏哪裏。”

    入夜,沈夫人至灶間熬藥時,正巧遇見楊嶽在裏麵揉麵。

    “還沒用飯?”她問。

    楊嶽笑了笑:“這不是明日就要往新河城去麽,我想烙些餅備著路上吃。”

    “你怎得不吩咐店小二備著。”

    “還是自己烙的餅瓷實些,再說今夏也愛吃這個。”楊嶽邊揉邊答道,“往日我們出公差,都得烙好些餅帶在身上。”

    “你對今夏可真好。”

    將藥材放入藥罐中,沈夫人邊舀水邊看向他。

    楊嶽笑道:“自家人嘛,沒什麽好不好的,我們倆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她就跟我親妹子一個樣。”

    “聽今夏說,你爹爹對她也甚好。”

    “那是,就算我爹爹有個親閨女估計也不過如此了。”楊嶽迴想道,“家裏若有好吃的,總要我送一份去她家。

    “你們兩家是鄰居吧?”沈夫人拿銀挑子慢慢攪藥,似順口問道。

    楊嶽也沒甚提防,答道:“一條街上的,我記得剛搬過去,我和今夏就打了一仗。那時候她個頭雖小,氣勢倒是很足,爹爹特別喜歡她,還叫我買桃花糕和她分著吃。”

    “那時你多大?”

    “也就六歲光景……”楊嶽看藥罐已在火上,沈夫人守在旁邊,便熱心道,“前輩您去歇著吧,我來看著火就好,等藥熬好了,我再喚您。”

    沈夫人囑咐道:“熬成一碗水就行。”

    “行,我記著了。”

    在沈夫人走出灶間之前,拐角處翩然閃過一方衣角,陸繹波瀾不驚地朝迎麵而來的丐叔一笑,若無其事地迴到自己房中。

    次日清早,諸人的行裝該搬上馬車的搬上馬車,皆收拾停當。

    今夏坐在車轅上,探頭看陸繹在不遠處似在吩咐岑壽,然後他行到淳於敏的馬車旁似又說了幾句,接著又是丐叔和沈夫人……

    好不容易等到他朝她這邊走過來,楊嶽看見前頭馬車動彈了,忙一策韁,馬車噠噠噠地朝前走。

    今夏急了:“大楊,你等會兒,那個……陸大人肯定還有話要吩咐。”

    楊嶽隻得勒住韁繩。

    陸繹行過來,朝楊嶽簡短道:“路上小心點,去吧。”

    今夏眼巴巴地等了他半日,未料到他和自己竟連一句話都沒有,不由氣惱,雙目直望著他……

    馬車前行,眼看就要和他交錯而過,陸繹微微笑著,動了動嘴唇,似對她說了兩字,卻並不出聲。

    “等我!”。

    今夏辨出他的口型,胸中氣惱頓時化為烏有,心裏甜滋滋的,將身子探出馬車又瞧了好多眼。隻覺得他站在那裏,身姿挺拔,溫潤俊逸,忍不住在心底把自己嫁給他好幾迴。

    直至馬車拐過街角,陸繹才收迴目光,此時岑福才與一位軍士牽著馬過來。

    陸繹自岑福手中牽過馬來,翻身躍上,持韁策馬:“我們走!”

    馬蹄翻飛,三騎出了北城,往岑港方向飛馳而去。

    在去岑港的前一晚,岑福就已經把關於俞大猷的資料拿給陸繹過目。

    陸繹看罷,提醒他道:“這位俞將軍是實打實憑著戰功升遷,想必對我這個靠爹爹成事的公子哥不會待見。你記著,到了軍營,便按軍營的規矩行事,且不可擺架子,言語進退都須有分寸。”

    岑福笑道:“大公子,你也忒小瞧我了,我何時在外頭打著您的名號招搖過。”

    “這位俞將軍所率領的又叫俞家軍,皆經過他親手操練,與別處不同。到了軍中,便是到了他的地盤,咱們行事也須謹慎。”

    岑福奇道:“以大公子您的身份,誰敢給咱們臉色看?”

    陸繹淡淡笑道:“去了便知。”

    他們一路快馬加鞭,一日之內便已到了舟山,俞大猷的俞家軍正駐紮在此地,還未至軍營,沿路便遇到許多潰敗下來的官兵,輕傷者扶著重傷者,蹣跚而行……

    “大公子?”岑福見陸繹翻身下馬,不知為何事,連忙也跟著下馬。

    陸繹一言不發地將馬匹讓給傷者,岑福不敢再多問,將自己的馬匹也跟著讓出。隨行的那名軍士見狀,陸繹的官階比自己高出許多,絕對沒有他走路自己騎馬的道理,隻得將自己的馬匹也讓了出來。

    炎炎烈日,陸繹與潰兵一同走迴大營,途中得知岑港位於舟山之西,其地山嶺逶迤,山徑崎嶇狹隘,嶴口眾多,地形複雜,易守難攻。此番進攻,倭賊將諸條道路皆堵了起來,隻留下一條路,且艱險難行。明軍進攻別無選擇,從隘道魚貫而入,快至盡頭時,被倭賊抄了後路,前後夾擊,明軍大敗,死傷過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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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繹微微皺眉,如此容易被倭賊前後包抄的地形,俞大猷肯定心中有數,為何還要冒險強攻?

    步行了兩個多時辰之後,終於到達了俞家軍的軍營,等候通傳之後得知俞將軍尚未迴營,他們隻得在帳外等候。

    足足又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見到一位身穿軍袍的虯髯大漢大步進營來,身上還負著一員重傷兵,營內有官兵迎上去,接過重傷員,他才大步往大帳行來。

    “將軍!”帳前候著的小軍士忙恭敬喚道。

    俞大猷嗯了一聲,看向陸繹與岑福,目光詫異,與陸繹一同前來的軍士忙上前說明,並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交予俞大猷。

    想必是胡宗憲的親筆來信,陸繹見俞大猷皺著眉頭看完信,然後抬眼複望向自己。

    “陸僉事,對吧……那個,還沒用飯吧,祥子,你先帶他們用飯去,然後安置下來。”他吩咐小軍士,又朝陸繹道,“待我處理過軍務,再為陸僉事接風洗塵。”草草說完,他便一頭進了大帳。

    見俞大猷對陸繹這般怠慢,隨行軍士尷尬解圍道:“剛剛打過一場大戰,想來俞將軍甚是疲憊,還請陸大人多多體諒才是……我還得趕迴去向都督迴稟,就先行告辭了!”

    陸繹點頭。

    他正要走,大帳的帳簾被人猛地一掀開,俞大猷大步跨出去,一把就將他擒住。

    “將軍、將軍……這是做什麽?”軍士領口衣袍被拽住,險些氣都喘不過來,忙告饒道。

    “猴崽子,露一麵就惦記著跑!”俞大猷麵有怒色,“我問你,都督究竟打算何時派兵增援?!”

    “將軍,您又不是不知曉,現下各地倭患頻起,人手根本調不過來。前幾日台州告急,戚將軍剛剛才趕過去,等消停些,都督肯定派兵增援岑港……您手略鬆鬆,讓我喘口氣先。”

    俞大猷煩惱地鬆開手:“這些話我聽了都快半年了,人呢?”

    “都督日盼夜盼就是岑港大捷的消息,也是一肚子苦水,將軍,您就多體諒體諒,,”軍士整整衣袍,複拱手道,“卑職先行告退!”

    眉頭皺得像個鐵疙瘩,俞大猷連看都沒有再看陸繹一眼,徑直迴了大帳。

    隨陸繹在外頭辦事,還從未被人這般無視過,岑福麵色已不太好看。

    “兩位大人請隨我先去用飯吧。”

    被喚過祥子的小軍士年紀尚幼,隻知陸繹是個僉事,但究竟是何身份也鬧不明白,領著他們用飯。飯菜也未吩咐灶間單做,而是從大灶中燒出來,粗糙得很,但總算是有葷有素,想來與一般官兵無異。

    岑福自己倒不挑嘴,但見陸繹也吃這等粗食,不免忿忿得很。但礙於陸繹事先的囑咐,並不發作。

    “小兄弟,我看你年歲不大,怎得如此受俞將軍重用?”陸繹吃了幾口,溫言問旁邊伺立的小軍士祥子。

    畢竟還是個孩子,聽陸繹說自己受將軍重用,祥子心裏很是受用,用力挺了挺胸脯,答道:“迴稟大人,卑職已經不小了。”

    陸繹好笑地看著他:“屬什麽的?”

    “迴稟大人,卑職屬豬。”

    這下連岑福都笑了:“才十四歲,還說自己不小了。”

    “迴稟大人,十四歲也不小了,將軍說再過兩年,就讓卑職上船學著用火銃。”說這話時,祥子麵上發著光。

    陸繹笑問道:“怎麽,喜歡火器?”

    祥子連連點頭。

    “跟著你家將軍好好學,說不定將來有機會,還能進神機營。”陸繹笑道。

    祥子卻連連搖頭:“卑職就跟著俞將軍,哪裏也不去。”

    岑福笑著搖頭朝陸繹道:“真真還是個孩子。”

    眼看他們就快吃完了,祥子請灶間師傅再為自己備一提盒飯食:“將軍剛迴來,還沒用飯呢。”

    岑福見提盒內的飯菜與他們所吃無異,不由問道:“俞將軍也吃這個飯菜?”

    祥子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倒是未想到俞大猷當真能與士兵同甘共苦,岑福看向陸繹,後者隻是淡淡一笑,並不詫異。

    用過飯,祥子帶他們到所處之處,也不幫著安置安置,就趕著去給俞大猷送飯,一路小跑著走得。

    “這孩子……”岑福搖搖頭,展目打量了下屋子,又歎了口氣,“大公子,要不您到外頭轉轉,我先把屋子歸置齊整了,您再迴來了。”

    這屋子簡陋得很,隻有簡單的家具,四麵土牆,未加任何修飾。

    陸繹倒不介意:“不必了,在軍中自然一切從簡。”

    岑福用銅盆打了水給陸繹淨麵淨手,饒得他比岑壽沉穩許多,此時也有些忿然:“將我們晾在一旁,這位俞將軍好大的架子,說起來,大公子你與他官階相同,他在我們麵前耍什麽威風!”

    打來的井水冰涼沁人,布巾覆在麵上好不涼快,陸繹過了片刻才取下布巾,道:“雖說都是四品官階,但他可是手握兵權,確是比我有分量多了。”

    “那他也不能這麽欺負人呀!”岑福道,“您瞧在大帳外頭打發咱們的樣子。”

    “你再去翻一遍俞大猷的資料,”陸繹歎道,“他若是個處事圓通長袖善舞之人,就不至於這些年管了那麽多閑事,又被整了那麽多次,吃了那麽悶虧。”

    俞大猷,字誌輔,又字遜堯,號虛江,福建晉江人。嘉靖十四年中武舉人,被任命為千戶,守禦金門;嘉靖二十一年官升署都指揮僉事;嘉靖三十五年以戰功先後升任都督僉事、大猷署都督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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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與他升遷經曆相比,他在官場吃虧的經曆更為豐富。

    空有一身領兵才學,卻得不到重用。從最早,兵部尚書毛伯溫對他十分欣賞,曾誇獎過他,卻不用他;後來毛伯溫將他推薦給宣大總督翟鵬,翟鵬也對他十分欣賞,可仍是不用他。後來在王江涇大捷中,明明是打了勝仗,功勞別人領,貶了他官;而後他又參加了胡宗憲的追擊戰,雖然戰敗,但傾盡全力十分英勇,最終的結果卻是被聖上免去世襲百戶,責令安分守己,否則砍頭示眾……可以說,從嘉靖十四年來,俞大猷在官場裏吃了無數悶虧,背了無數黑鍋。

    “對咱們都這樣,可想而知此人在官場上肯定吃不開,不被整才怪。”岑福環顧下屋子,雖說還算幹淨,可確是簡陋得很,“他現在還能帶兵打仗,我都覺得奇怪。”

    “他現下能帶兵打仗,是因為他確實有才能。”

    陸繹將布巾拋給尚看屋子不順眼的岑福。

    岑福將布巾在架子上晾好,轉身問道:“他算是胡宗憲的人麽?”

    “恐怕誰的人都不算。”陸繹側頭想了片刻,“如今朝堂之上,你想找出個沒派係的人不容易,他算一個吧,一門心思就是打仗,什麽派係全然不管。你想,王江涇大捷他協同張經,被趙文華認定是張經的人,罷了他的官;沒多久他參加了胡宗憲的追擊戰,被曹巡撫認定是胡宗憲的人……贏了他被貶官,輸了他背黑鍋,這種事你幹不幹?”

    岑福笑道:“卑職自問,這點可比不上俞將軍。”

    “不隻是你,恐怕我也做不到。”陸繹道,“……聽說他武藝了得,擅長荊楚長劍,若有機會能切磋一番,倒不失為一件樂事。”

    “眼下岑港還未攻下,恐怕他沒心情與大公子您切磋。”岑福道。

    事實上,俞大猷不僅是沒心情,連空都抽不出來,軍務繁忙,足足過了兩日,經通報之後,軍士才領著陸繹進了軍中大帳。

    “啟稟將軍,陸僉事已帶到。”軍士朝正低頭扒飯的俞大猷稟道。

    之前雖料想過軍中將領忙於戰事,可能不修邊幅,但看到眼前這位俞大猷將軍,陸繹還是微微一怔,俞大猷身上仍舊是之前剛迴營的那身裝束,麵有硝煙,看得出衣未換,麵未洗,連脖頸上所染上的鮮血都尚在,隻是已經凝固結痂。

    俞大猷沒起身,揮手讓軍士出去,又揮了揮手示意陸繹坐下,隨意之極。

    “稍等片刻,我先把飯吃了。”他邊嚼邊朝陸繹道。

    陸繹微笑:“將軍請便,我不著急。”

    俞大猷果然沒再理會他,緊接著吃他的飯,連菜帶飯,連湯帶水地往下咽,那架勢就像是三年整沒吃過飯的人。陸繹連看都不忍看,偏偏垂目時還能聽見他用飯的動靜,著實叫人難過得很。

    總算這個過程不算長,沒一會兒功夫,帳內迴複平靜,俞大猷將碗筷一推,用衣袖胡亂抹抹嘴,朝陸繹勉強笑了笑,道:“見笑了!我們行軍打仗的人,有了上頓沒下頓,不習慣細嚼慢咽。你看現下天暖和起來了還好,天冷的時候,羊肉飯一出鍋就結一層白花花的羊油,那飯吃得,比嚼蠟還受罪。”

    陸繹微微一笑:“以前到關外時,我試過這滋味。”

    一直以為他是呆在京城的公子哥,未想到他還曾去過關外,俞大猷頓了頓,多看了他一眼。

    “不知胡都督信中是如何說明,”陸繹也看著他道,“言淵雖不才,但此番來軍中,也希望能盡些許綿薄之力。”

    俞大猷哈哈幹笑兩聲:“陸僉事您是貴人,都督也有所交代,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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