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她很早醒來,在客棧前後轉悠了兩圈,找到了在灶間忙活的大楊。

    楊嶽沉默著在和麵,旁邊籠屜裏有包子、花卷、燒賣、豬蹄卷等等各種琳琅滿目正在發酵的麵點。灶間廚子樂得清閑,把粥煮好便出去晃蕩。

    “大楊,你在忙啊……”今夏討好地湊過去,熱心道,“來來來,我來幫你和麵。”

    楊嶽用手肘擋開她:“不用你,爪子髒得像猴。”

    聽他口氣像是不惱了,今夏大喜,連忙道:“誰說的,我剛洗過了,幹淨著呢。”

    “燒火去吧,水燒開就能上籠了。”

    “行行行。”

    今夏樂顛顛地去燒火,一邊燒火一邊偷眼看楊嶽的臉色。

    “大楊,你昨兒挨的那掌,現下覺得怎麽樣?”她問。

    “沒事了。”楊嶽道,“昨日我氣血攻心,也虧得那掌把心頭淤血逼出來,算是好事吧。”

    “……那就好。”

    楊嶽頓了半晌,低聲問道:“你是在哪裏看見她的?”

    怔了怔,才明白他說的是誰,今夏答道:“在桃花林邊上的一處山坳裏,和其他幾具屍首在一塊。”

    楊嶽點了點頭,沉默了良久,才道:“他說,是我害了她,我若不送她去姑蘇,她也不會死。”

    “這事怎麽能怪你!”今夏沒料到阿嶽竟會說這種話,惱怒道,“明明是他……大楊,他存心這麽說,就是想激怒你,你莫要中了他的計。”

    用幹淨的木梳在荷葉夾上壓出花紋來,一個一個擺上籠屜,楊嶽語氣平和道:“我知道,真正的兇手是她身後的那個人,扳倒他,才算為她報了仇。”

    “你能明白就好。”今夏長鬆口氣,緊接著不放心地叮囑道,“那人可不是尋常人物,你千萬不要魯莽行事。”

    “我知曉,昨日陸大人已吩咐過。”

    聽他提到陸繹,今夏的臉刷一下頓時紅了,幸而原本灶膛的火氣就把她的臉烤得熱撲撲的,臉上的異樣並不十分明顯。

    待各色麵點蒸好,今夏撿了幾個到盤中,又盛了粥,端到客棧堂中,與楊嶽用早飯。

    此時眾人也陸陸續續下樓來。

    最先下樓來的是岑福與岑壽,兩人仍舊是車夫打扮,看情形是打算這一路都這麽改裝。

    岑福率先過來,朝楊嶽有禮笑道:“昨日的傷如何?身子可還有不適?”

    楊嶽起身相讓:“已不礙事了……坐吧,我早起做了好些點心,不嫌棄的話,就湊合吃一點。”

    岑福也不客氣,拉開長凳就坐下,還順便招唿岑壽也坐下。

    哥哥招唿,岑壽不好駁他的麵子,隻得坐下來。他的側旁便是今夏,昨日兩人才吵過一架,他被今夏嗆得沒話說,今日相見自然是裝著沒看見。

    岑福見狀,打圓場道:“岑壽,昨日之事,雖是情有可原,你也該向楊捕快陪個不是才對。”

    岑壽朝楊嶽草草一拱手:“得罪之處,還請多包涵。”

    “不敢不敢。”楊嶽還禮。

    岑福接著吩咐道:“還有,聽說你昨日對袁捕快說了些很是失禮的話,氣得她跑了出去,此地人生地不熟,她又是個姑娘家,若是出了什麽事,你怎過意得去。”

    “我對她說失禮的話?哥,你當時沒聽見,根本是她在罵我。”岑壽不服道。

    今夏瞥了他一眼,不理會,隻管朝岑福道:“岑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昨夜之事,我早就忘了,不必再提。”

    “袁姑娘果然好性情。”岑福又朝岑壽道,“你瞧瞧你這肚量,還比不上人家。”

    被自家哥哥埋汰,岑壽大概已經習以為常,一聲不吭,隻管伸手盛粥。

    今夏拿了個荷葉夾,習慣性地往裏頭添些小菜,塞得鼓囊囊的,渾似個肉夾饃一般,才擱下竹筷,正準備吃,從旁伸過來一隻手把荷葉夾拿走了。

    “喂……”今夏怒了。

    奪食是她平生三大恨之一,剩餘兩恨尚且空白,為日後留著。

    她轉過頭,見到來人,剛剛燃燒起來的氣焰頓時自覺自發地消於無形。

    陸繹姿態悠閑地咬了口荷葉夾,嚼了嚼,問楊嶽道:“此間有煙熏肉嗎?切了片端一盤出來。”

    楊嶽應了,起身往灶間去,陸繹製止了欲起身的岑福岑壽,自己在楊嶽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就在今夏旁邊,與岑福岑壽聊了幾句今日所走的路線以及路上歇息的站點。

    而今夏這邊、這邊……不知怎麽,他往她身邊一坐,她就渾身上下不自在起來,又想起昨夜的事情,臉就一陣陣地發燙,他們在說什麽她壓根完全聽不見。

    “昨夜睡得好麽?”陸繹轉向今夏,閑談般問道。

    今夏費了好半晌,才意識到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嗯?”

    “我問,你昨夜睡得好麽?”陸繹頗有耐心地複問了一遍。

    “好。”今夏看陸繹神情風輕雲淡,似乎昨夜什麽都沒發生過,便生出些許疑慮,“你呢?……我是說,您睡得好麽?”

    “不好。”陸繹道,“頭昏沉沉的,大概是淋了雨的緣故。”

    難道是生病的緣故?今夏試探問道:“頭昏沉沉的?那昨日的事也記不清了吧?”

    “什麽事?”陸繹問她,一臉坦誠,“很要緊麽?”

    “沒沒沒,沒什麽要緊的,我就是隨口一問。”

    今夏暗暗咬牙切齒,抓了個包子,叼著就跑了。

    眾人用過飯各自迴房整理行裝,今夏拎著個小包袱,蔫頭耷腦地正欲下樓,卻被人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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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扇墜找不到了,你過來幫我找找。”

    陸繹站在房門前,喚了一聲,轉瞬便複進房去,她連迴絕的餘地都沒有。她左看右看,除了自己再無旁人,默默地歎了口氣。

    扇墜?!

    今夏拖著腳步往他房中行去,心中暗自嘀咕著,從來也沒見他用過扇子,扇墜是從何處冒出來的?

    剛進陸繹房中,還未看見他人,便聽見身後房門被關上的聲音。她還未反應過來,溫熱的氣息逼近,整個人已被攬入陸繹懷中,他的唇重重地壓住她的,滾燙而炙熱,帶著強勢的掠奪,完全不同於昨晚的溫柔……

    腰被他緊緊攬住,後背抵在門板上,包袱不知何時已落地,今夏幾乎是不能思索,雙手本能攀住他的肩膀。而陸繹愈發緊迫地貼著她,隔著衣袍,她能感覺到他身上緊繃的肌肉。

    過了好久,就在今夏覺得自己雙腳發軟就快喘不上氣的時候,他終於鬆開她些許,唇瓣細細啄吻著她,挪到耳邊,聲音略帶沙啞道:“你早間擔心我忘記的要緊事兒,是不是這個?”

    心跳如鼓尚未平複,今夏微微喘息著,沒忘記搖搖頭。

    “那是什麽事兒?”

    “就是、就是……”他與她貼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她能清晰地感受他的鼻息,溫熱,弄得人癢癢的,一並連腦子都稀裏糊塗的,今夏先將他隔開些許距離,深吸口氣,才道,“昨日你說的話,是當真的?”

    “哪句話?”

    “就是,很要緊的那句話!”她緊盯著他,疑心道,”你不會是忘了吧?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個隻想占便宜的登……”

    她話未說完,陸繹已經道:“我要娶你。”

    今夏怔住,半晌才“嗯”了一聲,慢吞吞道:“你經常和姑娘家這麽說麽?”

    “你是頭一個。”陸繹無奈道,“所以我也想不到說了之後居然會是這樣,你現下不扯我麵皮,疑心我是易容改裝的麽?”

    今夏抬眼,咬著嘴唇盯著他,下一刻居然又伸出手照著昨日模樣把他的臉揉捏了一通。

    陸繹不甘示弱,也伸手來捏她的,他手勁原就比她大,隻捏了兩下今夏便哇哇直叫,他隻得鬆了手。

    “你為何就是不肯相信呢?”他很是無奈地問道。

    “我當然不信啊!”今夏頗沒有底氣道,“我知曉我身上好處多得很,所以想娶我的人也多得是,你看易家三公子、謝家哥哥……可是、可是……你到底看上我身上哪點好處?”

    陸繹好笑地看著她,做思量狀:“我倒未想過這事,你得容我好好想想。”

    “算了,這個……感情的事情本來就是糊裏糊塗的,你也不用費神去想。”今夏暗自擔心,萬一他細細思量,反倒覺得她的好處少得可憐,自己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陸繹從諫如流地點了點頭,反問道:“我身上的好處,你可瞧見了?”

    不提還好,一提今夏愈發垂頭喪氣:“那是自然,你家世代為官,有錢有勢,你爹爹身居高位,現下你也是四品官員……”她下意識說出來的,便是她心中一直耿耿於懷,覺得自己壓根高攀不上的緣由。在世人眼中,這些自然是陸繹的好處,可在她心裏,卻是阻在兩人之間的高牆。

    “若將來有一日,家道衰敗,這些好處可就都沒了。”陸繹淡淡道。

    今夏認真道:“怎麽可能,我算了,你家從六百年前開始當官,曆經改朝換代,你家祖宗都能混到一官半職,這可不是尋常人,一般的牆頭草是做不到的。”

    “……會誇人麽?那都是我的祖上。”

    “……”

    陸繹深吸口氣,覺得再和她東拉西扯下去,指不定會扯到八百年前,低首佯作整理衣袖,口中淡淡道:“話我都說完了,你好歹也得說句肯不肯嫁我吧?”

    “我自然是肯的。”今夏沒多想就道,“可你爹肯定不能答應,咱們倆是不成的。”

    聽到她的前半句,陸繹抬首朝她一笑,目中光芒璀璨:“你肯就行,其他的事不要你操心。”

    “你當真的?!”

    “婚姻大事,豈容兒戲。”

    今夏緊緊揪住他衣袖:“你,真的,當真?”

    “難不成,你方才是逗我玩?”陸繹皺眉看她。

    “當然不是!我昨夜裏就想了又想……”今夏老老實實道,“我心裏想著,若能嫁給你,當真叫人歡喜得很。”

    聽她這般真心實意的話,陸繹心中所有的不確定盡數煙消雲散,心情頓時一派輕鬆,唇邊溢出笑意,調侃道:“我就知曉,你惦記我也不是一日半日了,現下正好遂了你的願。“

    今夏臉紅了紅,轉而一想,又覺得不對,大怒道:“明明是你輕薄我,怎麽還說是遂了我的願!”

    陸繹笑得說不出話來,冷不丁今夏伸手攀住他肩膀,掂起腳尖,在他嘴唇上重重地親了一下。

    如此,她誌得意滿地朝他昂昂頭,撿起自己的小包袱,大步出門去。

    房內,陸繹先是淺笑,繼而忍不住大笑出聲,笑得止都止不住。

    “大公子,馬車皆已準備妥當,可以啟程了。”前來喚他的岑壽,見他這般模樣,詫異道,“大公子心情這般好?”

    陸繹按捺住笑聲,邊笑邊朝外頭行去:“撿著一個寶……走,啟程。”

    因昨日之事,擔心楊嶽與阿銳再起衝突,岑壽與楊嶽調換了馬車,岑壽負責運載禮品和阿銳的這輛馬車,而楊嶽則被調到載著丫鬟和老嬤嬤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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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夏坐在車轅上,望著前頭陸繹的身影,越看心裏越美滋滋的。

    行了好長一段路,旁邊駕車的岑壽終於忍不住,斜眼睇她道:“你到底在傻笑什麽?”

    “山青水秀,爺看著喜歡,不行啊!”

    今夏伶牙俐齒地頂迴去。

    “一個姑娘家,整天‘爺、爺’的,也不嫌膈應。”岑壽看她不順眼得很。

    “這有什麽,我出去辦案子,人家才不管我是不是姑娘家,官爺官爺叫著。”今夏滿不在乎道,“再說,六扇門裏頭,男人能幹的活兒我都能幹,和他們比,我一點不差。”

    說到此處,行在前頭稍遠處的陸繹迴頭望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顯而易見。

    今夏心情大好,看著陸繹的麵子上,之前與岑壽的過節也拋到了九霄雲外,與他閑扯道:“哥哥,你昨日那掌,生猛得很,你學得是什麽功夫?”

    “說了你也不會知曉的。”岑壽冷淡道。

    “你得先說,我才能知曉我到底知曉不知曉,對不對?”今夏話繞得像在說繞口令。

    岑壽哼了一聲,不吭氣。

    好在今夏對他原本就不感興趣,轉而又問道:“你家大公子是自小習武吧?”

    岑壽斜了她一眼,警惕道:“打聽大公子作什麽?”

    “仰慕!仰慕已久。”今夏一臉誠懇。

    “哼,我為何要告訴你。”岑壽還真是油鹽不進,“京城裏頭仰慕我家大公子的人多了,我有那閑工夫一個一個跟人說去。”

    今夏晃晃腦袋,暗自心想:你不說就算了,難道我不會自己問他麽,你家大公子的性子可比你好多了。

    馬車顛簸,車內傳來阿銳幾聲咳嗽。

    不待岑壽有所動作,今夏已掀簾進了馬車。

    不知是否因為餘毒未清的緣故,阿銳身上的傷口雖都已在愈合,並沒有潰爛的跡象,但是他自醒來之後,四肢一直使不上力,連咀嚼食物也甚是費勁。陸繹給他把過脈,除了脈象虛弱,也看不出其他異樣。

    最要緊的一點,阿銳整個人渾然沒有一點想活下去的跡象,激怒楊嶽之後,他再未說過話。

    有人喂他吃食,他便木然地吃下去;若無人喂,他也絕對不會表示餓了或渴了。

    他隻是木然地躺著,要麽合目休息,要麽雙目直直地看著虛空的某處,沒有人知曉他究竟在想什麽。

    若說以前的阿銳像一柄隨時出鞘的刀,那麽現在的他隻是一塊半截埋在土裏的腐爛木頭。

    今夏探頭看了他一眼,他的樣子和一個時辰前一模一樣,分毫都未曾挪動過。

    “想喝水嗎?”她問道。

    渾似沒看見她一般,阿銳連眼珠都不曾動過,定定盯著車篷頂。

    既然他不吭聲,今夏也不勉強,湊過去端詳了下他麵上的傷疤,自言自語道:“你現下的樣子,若上官姐姐見著,不知認不認得?”

    聽見她提上官曦,阿銳的眼珠總算動了一動,今夏沒有忽略這細小的變化。

    “你想迴去見她?”她接著往下說,故意唉聲歎氣道,“不過可惜呀,莫說現在你像個廢人一樣根本迴不去,便是能迴揚州去,你也見不著她了。”

    聞言,阿銳雙目迅速對上她,目中恨意凜然。

    “她、她……怎麽了?”他的聲音沙啞而虛弱,卻是用盡全身氣力。

    今夏不答,卻不急不緩和他聊起來:“上官姐姐原來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我也才知道,你知曉麽?”

    不等阿銳迴答,她又接著道:“現下沿海一帶倭寇鬧得兇,上迴不是還跑到揚州了麽。對了,那次你也遇見的,還為了上官姐姐受了傷……你身上中的也是東洋人的毒,是被誰害的?”

    阿銳狠瞪著她,並不言語。

    “你不肯說,我也猜得出來,雖說是你殺了翟姑娘,可在那人眼裏,你們倆也沒甚區別。翟姑娘是一枚棄子,你也是一枚棄子。”今夏慢悠悠道。

    聽到此處,阿銳下顎微凸,牙關緊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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