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人是岑壽,仍是一臉的冷然,跟棺材板沒啥兩樣。

    “大公子讓你過去。”命令的口吻,生硬得很。

    今夏原就心緒不快,見他擺出官架子,平地裏生出一股惱意,身子紋絲不動,問道:“他找我有何事?”

    見她這幅模樣,岑壽著實惱火:“大公子找你,自然是有事,你不過是個小小賤吏,怎容得你多問。”

    “我好歹是六扇門的人,隻是暫時借調過來,為何不能問?”她冷哼道,“大不了,你去告我黑狀啊!”

    “……你還橫起來了!你知不知曉,你方才上樓的時候,把淳於姑娘給嚇得暈過去。淳於姑娘是何等身份,我告訴你,就這一條罪過就夠你在大公子麵前吃不了兜著走!”岑壽怒氣衝衝地斥責她。

    “砰”得一聲,今夏拍桌而起,嗓門一點都不比他小:“她隻不過是暈血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你方才把楊嶽打得口吐鮮血,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知曉楊嶽的爹爹是誰麽?他是六扇門赫赫有名的捕頭,我告訴你,就著一條罪過就夠你在六扇門吃不了兜著走!”

    “你、你……”岑壽氣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你什麽你!”今夏餘怒未消,道,“虧你也算個男人,衝我嚷嚷,以為我好欺負是不是?挑軟柿子是不是?你捏一個試試,看我不炸了你的手!”

    胸中氣悶難平,她不願與岑壽呆在一個屋子裏,抬腳就朝門外走,在門口處正正撞上陸繹。

    也不知他在門外站了多久,究竟聽到多少,今夏楞了一楞,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憤怒,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隻聽見身後的岑壽恭恭敬敬喚了句:“大公子。”

    是,他是他們的大公子,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罷了。

    她將脖子一梗,朝陸繹幹脆道:“你去告黑狀吧!爺我不伺候了!”

    說罷,她咚咚咚下了樓梯,消失在陸繹的眼界之中。

    一彎溪水從山間蜿蜒而來,穿過小鎮,供鎮上的人淘米洗衣,再嘩啦啦地奔向下一站。今夏出了客棧,過了橋,沿著溪水而行……

    此時,大雨已歇,日頭西沉,餘暉把溪水釀成酒紅色,晶瑩剔透。今夏行到石灘上,撿了塊溪邊的大石,爬到上頭看日頭,眼看著它從山那邊落了下去,餘暉消失,周遭籠罩上一層蒼蒼茫茫的灰白。

    心中悵然若失,她坐下來,抱住雙膝,愣愣地看著腳下溪水。

    “唰。”從側旁傳來一聲輕響。

    她轉頭看去,距離她約十幾步遠的溪邊,不知何時多了個道士打扮的年輕人,一身半舊藍灰道袍,頭上束著髻,麵皮側著看不分明。

    他正在垂釣。

    “天快黑了才來釣魚,此人怎得這麽古怪?”今夏心忖,又多看了他兩眼。

    那道士轉過頭來,也看向今夏,繼而愉悅一笑——他雙目湛然清明,旁若無人,笑容真摯,宛若孩童,縱然相貌尋常,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脫俗之氣。

    今夏性情良善,也無遷怒旁人的習慣,當下一肚子的氣雖然還未消,但見他笑得這般好看,便也勉強呲了呲牙,作出笑模樣來。

    “你是哪個觀裏?”她喊過去。

    那道士笑眯眯地指了指魚杆,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今夏便不做聲,抱著膝蓋歪頭看他垂釣。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去,直至將周遭的一切完全籠罩在沉沉夜色之中。可以看見鎮上一家家的燈火亮起來,橘黃的,溫暖的,看得今夏心裏酸酸的。

    她想迴家了,想著爹偷笑著從懷裏摸出一包豬頭肉;想著娘一邊給她縫補磨破的衣裳一邊絮絮地念叨她;想著弟弟趴在自己肩頭不屑地指出紙上的錯別字;連家中那股長年不散的豆腥味她此時此刻都甚是懷念……

    吸吸鼻子,她深吸口氣,殘酷的現實就擺在她麵前,她不得不把那副傷春悲秋的柔腸先高高擱起來,考慮一下眼下該如何是好。

    方才一時氣憤,衝著陸繹撂下狠話,往後再怎麽辦?

    萬一,他當真去告黑狀,端了她的鐵飯碗,又該怎麽辦?

    今夏惆悵地歎了口氣,就算她把這事往好處想,陸繹不至於去告她的黑狀,可她如此頂撞,他來日必定是要給她小鞋穿的。

    如此才好?她愈發煩惱。

    “小姑娘,我請你吃魚,好不好?”大概是今夏太出神了,此前一點聲音都沒聽到,冷不丁的,那道士無聲無息地從她身側冒出來。

    今夏吃了一驚,瞠目看著他:“你是誰?”

    那道士攤攤手:“我就是個道士。”

    “道士也得有個名號吧。”

    道士低頭想了片刻:“我穿藍衣,道行不高也不低,名號不妨就叫藍道行吧。”

    這人倒是有趣得很,今夏頓了頓,喚道:“……小藍道長。”

    “這個稱唿也行,既親切又朗朗上口。”藍道行很歡喜,旋身從大石躍下,招唿她道,“快來吃魚!”

    看他躍下時身姿翩然若蝶,輕功竟是極好,今夏躍下大石,走過去,才看見所謂的魚竟然是一條條風醃過的小魚幹。

    “這是……你釣的魚?從溪裏釣的?”她提溜著魚幹問他。

    藍道行搖頭,認真道:“我是個道士,雖說不必戒葷腥,但也隻能吃三淨肉,怎麽可能釣魚給自己吃呢。”

    “那你剛才不是在釣魚?”今夏詫異道。

    藍道行把魚竿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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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線上壓根就沒有綁魚鉤,卻垂著一個銀製小鈴鐺。今夏搖搖鈴鐺,不響,再一看,裏麵沒有鈴舌。

    “這玩意兒放水裏做什麽?”

    “用它,可以感知水底的暗流。”

    “水底的暗流?”

    藍道行立在溪邊,望著在夜色中泊泊流動的溪水,答道:“你莫看這溪水麵上平靜,水底下卻是激流暗湧,這些魚兒逆流而上,著實不容易呀。”

    看不清他的臉,今夏聽著,總覺得他似乎意有所指,卻又不知他究竟指的是什麽。

    “有些魚兒遊不上去,沉在溪底,屍首層層壘起,托住其他的魚,讓它們得以順利前行。”藍道行靜默了一會兒,轉過來笑了笑,忽然換了話題,“這魚幹是不是太鹹?其實把它裹在飯團裏味道還不錯。”

    “……”

    一陣夜風拂過,山林間樹木搖曳,沙沙作響。

    藍道行側頭望了望,收起魚竿,朝今夏笑道:“我去鎮上討些飯做小魚幹飯團,你來麽?”

    今夏搖搖頭,她還沒想好怎麽迴去麵對陸繹。

    他也不勉強,反倒笑得愈發愉悅:“如此也好,將來有緣的話,我再請你吃。”

    今夏點頭,拱手作別:“道長保重。”

    石灘上這般崎嶇難行,眨眼間藍道行卻已行遠,背影很快隱沒入夜色之中。

    方才藍道行打了個岔,現下她獨自一人,煩惱複翻騰上來,撿了一把小石子在溪麵上打水漂玩。

    “咚、咚、咚……”小石頭跳躍過溪麵,最後沉入暗處。

    一把小石頭扔完,她轉身正欲再去撿一些,卻看見有手伸過來,掌心攤開,內中是五、六顆光滑潤澤的鵝卵石。

    她抬首看向它的主人,怔住……

    陸繹翻撿著自己掌心的鵝卵石,自顧言語道:“打水漂的石頭得挑扁平的,這樣才能彈起來……這個不行,太圓了……”

    今夏愣愣地看著他,遲疑開口道:“大人,你、你……你不惱麽?”

    此時,陸繹方抬眼瞥了她一眼,奇道:“我以為,是你在惱我。”

    “呃,我確實是……”今夏訕訕道,“你不會真的想去告我黑狀吧?”

    陸繹把挑出來的小石頭一股腦放到她掌中,挑眉看她:“後悔了吧?就知曉你會後悔。你倒是痛快,逞一時之勇,現下若不給你台階,我看你怎麽下來。”

    不知怎的,聽他這麽說,今夏眼中不由自主彌漫上一層水霧,連近在咫尺的陸繹都變得模糊起來。“我不是故意想嚇唬淳於姑娘的,你不能因為這事怪我,”她低下頭,咬著嘴唇,“我也不知曉她有暈血的……”

    話未說完,她已經被攬入他的懷中,陸繹一手緊摟在她腰上,另一手扶在她腦後,將她的頭擱在自己肩膀上。

    “以後若難過了,我的肩膀可以借你。”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帶著些許歎息。

    這般親密的舉動,今夏便是再後知後覺,也意識到了。意識到她與陸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的那刻,她懵了。

    尚有一滴小淚珠掛在眼角,她卻已經渾然忘記方才為何傷心,怔怔靠在他肩上,反複思量著他的話,半晌之後,她猛然抬頭,雙手用力一撐,掙開陸繹的懷抱,往後退開。

    “你、你、你……我雖然隻是個小吏,你不要以為可以隨便輕薄我!”她惱怒道。

    陸繹往前邁步,靠近她微微皺眉道:“明明是你先輕薄我的,你居然還惡人先告狀?”

    “我!”今夏又急又驚道,“我何時輕薄過你?!”

    “在沈夫人家中,你親口向我承認的。”他手指順勢撫上她的嘴唇,借著月光,歪頭細細研究,“上麵的牙印已經消了?這麽快……”

    “那那那那是為了喂你喝藥,怎麽能算是輕薄呢!”

    他迫得這般近,今夏不得不再往後退去,卻因心慌意亂被石灘上的亂石絆住,身子一歪差點摔倒,幸而陸繹眼疾手快,複將她撈迴懷中。

    她正欲掙開,就聽見陸繹低低道:“別動!”

    以為有什麽異常情況,她本能地定住身體。

    下一刻,陸繹微側著頭,溫柔地,親上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有些發燙,先是落在她的唇角,輕輕地抿了抿,這讓今夏感覺到瘙癢,她的背脊迅速僵直。她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略微移動,吻住她柔軟的唇,反反複複輾轉吮吸,力道一點點地增加……

    對此事的陌生,讓今夏慌張地幾乎都快站不住了,連手都不知該擱在哪裏。

    感覺到她的不知所措,陸繹輕輕離開她少許,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今夏腦子裏亂糟糟的,幾乎連怎麽吸氣唿氣都不會了,就像夜裏所有的星星都偏離軌跡,每一顆化成流星,在空中到處亂竄,完全沒有秩序和章法可言。

    “你……”她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繹接過她的話,自嘲地笑了笑:“以前我想過,將來與我相伴一生生兒育女的女人是什麽樣子,怎麽也沒想到會是你這個樣子。”

    這話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過。

    今夏覺得眼前的事情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不可置信地問道:“你,不會是打算娶我迴家吧?”

    陸繹點頭:“我正是這麽想。”

    “……”

    今夏試著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直呲牙。

    “你當真?不是為了占我便宜?”她皺著眉頭,“我娘說了,但凡隻想占便宜又不肯成親的男人都是登徒子、浪蕩子、無恥淫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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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繹繼續點頭:“你娘說得很對。”

    饒得他如此,今夏還是滿腹疑慮地看著他,緊接著,把石頭都丟了,手伸到他麵皮上又捏又掐……

    “你在做什麽?”陸繹麵皮被她扭得奇形怪狀,完全弄不懂她腦子裏在想什麽。

    “陸大人不會這樣,你肯定是易容改裝,想來誆我的!”

    今夏言之鑿鑿,手在他麵皮上扒拉了半天,卻什麽也沒扒拉下來。

    這輩子還沒被誰這麽蹂躪過麵皮,陸繹當下隻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

    “奇怪了……你、你真的是陸大人?”今夏訕訕收迴手。

    “這下肯相信了?”

    今夏仍舊搖頭:“還是不對,你怎麽可能……這事肯定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我得好好查一查。”

    陸繹已經沒脾氣了:“你打算怎麽查?”

    “您今晚會不會吃錯了什麽東西?”今夏思量著,“說不定那家客棧藏著什麽奇人異士,您聽說過降頭師嗎?還有苗蠱……都是很邪門的玩意兒,能讓人身不由己,我得去查查。”

    話音才落,她轉頭就走,走得還很快。

    剩下陸繹孤身一人在石灘上,搖頭歎氣。

    這晚,今夏把客棧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除了發現賬房先生與對門買豆腐的寡婦很有些曖昧,後頭廚子偷藏了半斤豬肉之外,別的啥都沒發現。

    也許自己忽略了什麽細節,她熄了燈,心事重重地爬上床,忽得又想到陸繹微微發燙的唇瓣,頓時紅了臉,把頭拱進了被窩裏。

    這事若是真的……

    不可能。

    也許,說不定,是真的?

    不會,怎麽可能。

    她埋著頭,石灘上陸繹說話的樣子複浮現出來,心下隱隱覺得,他是在說真話。若是真的,自己肯不肯嫁他呢?

    這個問題似乎並不用思索,她心裏便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迴答:自然肯的。緊接著,她就被自己嚇了一跳——何時對陸大人起了這個念頭?

    往昔的一幕幕重新浮現在她眼前,林林總總,他與她之間一點一滴的改變。她意識到短短數十日,自己對他的信賴已經遠遠超過相處數年的旁人,她不知曉這種情感究竟是什麽,可它讓她不願離開他。

    若這是真的,該有多好。

    她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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