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多燒些水送後廂房去,還有換下來的衣物布條都要用沸水煮,東洋人這種毒師父至今沒試出解藥來,當心著點。”

    另一人擔心問道:“我看他們的樣子像是快不行了,身子都爛半截了,這……”

    今夏正聽著,就見陸繹一下子站起來,轉出屏風。

    “你們說的,可是三天前被東洋人所傷的那兩人?”陸繹沉聲問道。

    “大人……是、是的,也不知道東洋人用得什麽毒,身上一塊一塊地潰爛。若是能抓到那些東洋人,逼他們交出解藥,說不定還有救。”醫童恭敬答道。

    東洋人用的毒!

    今夏頓時想起昨日烏安幫受傷的人,莫非他們中的是同一種毒,也是被暗器所傷?

    “他們中毒的傷口是什麽樣的?”她急忙出去問道。

    “傷口很小,入肉不深,但切口異常光滑。”

    今夏遲疑片刻,自懷中掏出昨日收藏的那枚暗器,問道:“像不像被它所傷?”

    該暗器為六菱形,六麵皆凸出刀刃,微微泛著藍光,陸繹看了一眼便皺眉道:“這是東洋人的袖裏劍,你從何處得來的?”

    “昨日我與倭寇交過手,烏安幫那邊被他們傷了不少人,死了四個,還有六、七個中了毒。”

    之前絲毫未聽她提及此事,陸繹盯了她一眼,神情複雜難辨。

    醫童仔細端詳過袖裏劍,才道:“我雖然不敢十分確定,但從刀刃形狀來看,有八成可能是被它所傷。”

    今夏謝過醫童,一徑低頭思量:昨日官府得知此事之後,不知是否派兵圍剿這夥倭寇?這夥倭寇深入內陸橫行鄉野,除了有向導之外,莫非還有別人在幫他們?若是官府無作為,烏安幫中毒的六七人也是性命堪憂,自己是否應該盡快告知謝霄或上官曦,讓他們想法子拿到解藥?……

    一時間腦中千頭萬緒,她煩憂地推了推額頭,抬眼正對上陸繹,旁邊的醫童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倭寇此事未聽你提過隻字片語,為何?”陸繹淡淡問道。

    “這個……那個……我想此事與本案無關,大人日理萬機,還是不要讓您更操心了。”

    陸繹轉身複行到裏麵:“進來,詳細說與我聽。”

    今夏無法,隻得跟進去,將昨日倭寇之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張非?”

    “嗯,可此人狡猾得很,我料這名字未必是他真名。他說得一口流利官話,東洋話也說得頗溜,聽不出究竟是何方人氏。”

    陸繹繼續看著她:“還有呢?”

    今夏側頭迴想了一下,搖頭道:“他一身東洋人裝備,看不出什麽破綻,膚色偏黑粗糲,符合他所說曾在汪直船上幹過幾年。”

    “外貌有何特征?”

    “長臉,小眼,無須,眉毛稀疏,顴骨高,鼻翼左邊有顆小黑痣。”

    今夏知道錦衣衛的情報網堪稱無孔不入,不要說大明國土,便是在高麗東洋也皆有暗探。若說查出這個人的底細,陸繹顯然比她要更有優勢得多。

    一名醫童進來,道:“外頭有位賣魚的小哥找一位喚楊嶽的,在這裏麽?”

    賣魚的小哥?怎麽會找到醫館來,楊嶽也是一頭霧水:“是我,我出去看看。”

    他到了醫館外頭,果然看見一位戴著遮日黑箬笠披著舊布衫的年輕人,旁邊還擺著一副賣魚擔子。

    “你是?”

    “你是楊嶽楊捕快吧,我家少幫主讓我給你捎個口信,他有急事找你相商,請你速往城西桃花林一見。”

    原來是謝霄,也不知究竟有何事?楊嶽犯難道:“可是我現下有事走不開啊,能不能改日?”

    那小哥無奈道:“我隻管把話帶到,別的可做不了主。我想少幫主定是著急得很,才會趕著找你。那桃花林好找得很,出了西城門,往西南不到一裏地就是。”說完,他也不管楊嶽應不應承,挑起魚擔子竟就走了。

    楊嶽煩惱地迴到裏間,把今夏喚到外麵靜僻處急道:“謝霄派人來傳話,說有急事要我去城西桃花林見麵,可我現下走不開,怎麽辦?”

    “謝霄找你?”今夏率先想到倭寇的事,還是詫異道,“他怎麽知道咱們在這裏?”

    “大概是昨晚我說的吧。”楊嶽酒量不佳,吃酒後的事情模模糊糊的,“你說他找我什麽?還非得跑那麽遠上桃花林。我這裏走不開啊!”

    今夏想了想:“我替你去。”

    “你去?”楊嶽猶豫了下。

    “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他。你安心守著頭兒,有什麽事我迴來告訴你。”

    “行,桃花林出西城門,往西南不到一裏地就是。你路上小心,早去早迴,別節外生枝。”

    出了西城門,今夏從馬背上望去,正是春日,西南麵一座小山開滿桃花,遠遠望去,如一大團粉粉的雲彩棲息在地上。她策馬疾行,很快到了桃花林前,昨夜一場春雨,落紅滿地。撿了棵樹拴好馬匹,她往裏行去,邊走邊尋謝霄。

    這片桃花林頗大,往山中深處不知綿延多少裏,她往裏隻走了一小段路,就覺得此地處處透著蹊蹺……

    春日正是賞花時節,這片桃林距離揚州城並不遠,花開爛漫,按理說應該有許多人來此觀景賞花,可她非但看不見人影,且連地上都少有人跡;其次,桃樹最易招蠅蟲,此間卻幾乎看不見嗡嗡亂飛的蠅蟲,愈發顯得生機寂寥。

    無人跡,也許是因為猛獸出沒,又或者是鬧鬼,所以無人敢來;但連蠅蟲都蹤跡全無,又會是何緣故呢?

    今夏顰眉望著桃林深處……

    醫館內,陸繹冷眼看見楊嶽與今夏到外麵鬼鬼祟祟說話,半晌後楊嶽自己複進來,卻不見今夏,他心中已有些疑慮。等了小半個時辰,也未見今夏再進來,他不由疑慮更甚。

    “我爹爹已經睡著,是不是可以請沈大夫開始了?”楊嶽問醫童道。

    醫童進去看了看楊程萬,頷首道:“我去請師父來。”

    “多謝多謝。”

    要把爹爹的腿敲斷重接,楊嶽還是有些緊張,總擔心出什麽岔子讓爹爹受罪。他深吸口氣,轉身正對上陸繹。

    “不必緊張,這位沈大夫精研骨科,治好過許多人。”陸繹看出他心思,先安慰了他一句,轉而貌似漫不經心問道,“袁姑娘呢?”

    “她、她……去辦點事?”

    陸繹繼續輕描淡寫地問道:“哦,什麽事?”

    楊嶽腦中緊張地臨時措詞:“我讓她去買點果脯蜜餞,等我爹喝湯藥的時候可以吃。”

    “你是個孝子啊,想得倒是周全。”陸繹點了點頭。

    看來他是信了,楊嶽才剛剛暗鬆口氣,就聽見陸繹又道:“不過醫館斜對門就有一家賣果脯蜜餞的店,而袁姑娘已經消失了快半個時辰。”

    “……”

    “此番我奉命與你們六扇門協同查案,我自問盡心盡力,卻不料你們對我處處提防,是不是你們與此案有什麽牽連?”陸繹冷冷道。

    “絕對沒有!真的沒有!”這個罪名扣下來可不是好玩的,楊嶽急忙道,“我沒說實話是怕大人對我們產生罅隙。方才有人替烏安幫少幫主傳話,讓我去桃花林一見,也不知究竟何事。我因為這裏走不開,所以讓今夏替我走一趟。我真的不知道他找我們做什麽,我們向來公私分明,絕對與此案沒有任何牽連,大人您千萬千萬別誤會!”

    “烏安幫少幫主?桃花林?”陸繹看著他,“何處桃花林?”

    “從西城門出去,往西南方向一裏地就是桃花林。”

    說到此處,沈密衣玦帶風進來,旁邊醫童捧著醫箱,徑直朝裏間去。楊嶽抱歉而小心地望了眼陸繹,然後急匆匆跟進去。

    片片桃花無風自落,落在今夏的頭上、肩上和鞋子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眼前美景如斯,醉人心脾,可惜與之不相稱的是,鼻端隱約能嗅到某種令人不適的氣味,像沉積數年的屍氣,透著地底冰潭的寒意。

    她謹慎地撕下一方衣角,將口鼻遮掩起來,繼續往內緩步而行。

    雜草漸行漸深,已沒過她的膝蓋,今夏膽子一向頗肥,倒也不是傻的,幾乎可以肯定謝霄並不在林深處。不知是否那氣味的緣故,不知不覺間頭一陣陣發昏,眼前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心中暗叫不妙,拔腿欲往行去,卻在轉頭間看見不遠處的桃樹下有人……

    雖然模模糊糊的,仍可分辨出那是一男一女。女子被男子擁在懷中,兩人相互依偎著,靜靜地一動不動。

    “你……你們……”今夏張口欲喚,卻發現嗓子幹啞地出不了聲,張口竭力而喊,也不過如蚊蠅般的聲音。

    那二人猶自不動,自然是聽不見她這邊的動靜。

    未帶樸刀,今夏抽出靴筒內的匕首,也不出鞘,就用刀鞘用力砍向近旁的桃樹幹,想著弄出大動靜來,引他們看過來。

    誰知她連著敲了十來下,那對交頭鴛鴦卻是置若罔聞,不理不睬,猶自依偎著。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顧不得眼前的恍恍惚惚,今夏踉踉蹌蹌地朝他們跌行,行到近處,可看見那男子麵帶笑意,雙臂緊緊摟著女子,而那女子、那女子……

    神智愈來愈迷糊,整個人猶如在山海經中沉沉浮浮,今夏不得不努力集中神智,讓自己定睛看清楚——那女子的頭擱在男子肩上,麵色黑青,嘴角淌出一縷細細的血線,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她死了?!這個男人呢?

    單從外表看不出來,今夏探手想去試男子的脈搏,突然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醫館內,整個治療過程出乎意料地快,沈密用一把小銀榔頭將楊程萬的傷腿敲斷,然後重新進行重接。楊嶽一直擔心爹爹會被斷骨之痛折磨,好在楊程萬一直在昏睡中。沈密手法輕穩準,在他醒之前就已經把腿骨接好,上夾板,用布條固定好。

    “接下來還需要觀察幾日,這幾日你們就在這裏住著,我已命人在後廂房安排了房間,待會兒有人會帶你們過去。”處理妥當,沈密邊淨手邊朝楊嶽道。

    “好的好的好的,謝謝沈大夫。”

    楊嶽連聲道。

    沈密開了方子,讓醫童去煎藥,接著又忙別的事兒去。楊嶽千恩萬謝地送他出門,返身長舒口氣,繼續迴到床邊守著爹爹。

    昨夜的酒還有點上頭,他靠著床柱閉目養神,心理還惦記著別的事:也不知今夏和謝霄那邊商量什麽事?這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別惹出什麽禍才好;不知翟姑娘可吃了小米糕?她喜不喜歡?她若不喜歡自己下迴就換個花樣……

    “楊公子,有人找。”醫童喚他道。

    又有人找?楊嶽疑惑地起身,剛要伸手掀布簾,布簾已自外被人掀開,謝霄捧著好幾個錦盒出現在他眼前。

    “你……”

    楊嶽話剛出口,謝霄便把一摞子錦盒一股腦堆給他,探頭去看床上的楊程萬:“我叔怎麽樣了?怎麽躺著不動彈?”

    “沈大夫剛剛替他接好腿骨,現下麻沸湯的藥勁還未過,大夫說再不到半個時辰就能醒。你、你怎麽在這裏?”楊嶽費勁地把錦盒都放下來,詫異地看著謝霄。

    “我昨天和爹爹說楊叔在沈大夫這裏醫腿,爹爹原先把楊叔接到府裏去調養,湯湯水水什麽的也有人伺候著,可又擔心你們畢竟是官家多有不便,就讓我送些虎骨鹿茸人參過來。你給楊叔燉了補身子。”

    “多謝老爺子了……今夏呢?她沒和你在一塊麽?”

    謝霄一愣:“她怎麽會和我在一塊?”

    楊嶽楞住:“今早有一位賣魚的小哥,說是替你來傳個口信,約我在桃花林見麵談事,我因為走不開,所以今夏替我去了。”

    謝霄麵色驟變:“我沒有……等等,是何處桃花林?”

    “說是出了西城門,往西南麵不到一裏地。”

    他話音剛落,謝霄旋身朝外奔去,隻丟下一句話:“不用急,我一定把她帶迴來!”

    “究竟出什麽事……你……”

    楊嶽急道,追出門去,卻已經看不見謝霄人影。他無法,抓住近處一位醫童,急問道:“你可知道西城門外的桃花林?”

    醫童點頭道:“這片桃花林可危險,尤其這時節千萬別去。桃花林有巨蛇出沒,此時正值春日,蛇蟲複蘇,吞吐毒霧,形成一大片瘴氣,我們這裏管它叫桃花瘴。本地人都知曉,有些外地人不知深淺進了桃花林,輕者神智不清,重者連命都丟了。”

    “這瘴毒可有藥解?”楊嶽焦急道。

    “我們櫃上有芰荷丹可以解一部分毒性,剩下的還得靠慢慢調理。但若中毒太深……”

    “我要買!”

    揣著買好的芰荷丹,又煩請醫童照顧爹爹,楊嶽上了馬背,一陣風似的趕往城西。

    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人往她口中塞了一枚涼涼的物件,叮囑道:“把它含化了,咽下去,能解毒的。”那物件入口雖涼,下一刻卻辣得人整個口腔就如火在燒一般,今夏痛苦地皺緊眉頭。

    又不知過了多久,自己騰空而起,被人抱在懷中,是誰?今夏竭力睜開眼睛,卻始終看不清那人的長相,隻能看見頭頂處的桃花像暈染開的水粉,一團團,如夢似幻,飄飄浮浮……

    隨著她的吞咽,火灼般的辛辣到達腹部,燒得五髒六腑都在翻騰。

    “太上老君八卦爐,文武火煆煉……待煉出丹來,我身為灰燼矣……”她神智不清,口中胡言亂語著,隨後複暈厥過去。

    夢中,落英繽紛,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今夏!今夏!丫頭!……這丫頭!今夏!……快醒醒!”

    有人左右開弓在她臉頰上一陣拍打,她皺緊眉頭,吃力地想要掙開眼前濃黑的霧霾,眼皮打開一條小縫,一線光透了進來。

    “是你?”

    她勉強辨認出麵前的謝霄。

    見她醒來,謝霄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探了她的脈搏,道:“還好,你中的瘴氣較輕。我說你也是,傻呀還是呆呀,這桃花林年年都有人死在裏頭,你也敢闖……”

    頭仍舊昏得很,今夏想站起來,腿動彈了兩下,壓根一點勁兒都使不上。謝霄也不與她囉嗦,拿了她的手往肩上一搭,穩穩將她背了起來,往山下行去。

    “你怎得……知道……我在這裏?”今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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