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醫館看楊叔,才知道有人假冒我的名頭約你們至此地,這明擺著欺你們是外地人,不知深淺,想借此地要你們的命。”謝霄忿恨道,“敢冒老子的名頭,等我查出是誰,老子廢了他!”

    他的背頗寬厚,今夏伏在上麵,漸漸迴神,之前全身的燒灼感已慢慢消退。她慢慢理著思緒:“他想殺的是大楊……我們剛來幾天,沒得罪人……除了……”

    “除了什麽?”謝霄頓住腳步。

    “除了大楊對翟小姐愛慕難舍,可他也就送了點小米糕。不至於因此就要殺他吧?”今夏搖搖頭,覺得不太可能。

    “你們查的案子,是不是牽扯到什麽了?”

    “說查案礙著誰了,那也不該朝大楊下手,要我說,陸繹礙眼多了……”今夏頓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麽,拽著謝霄脖子猛搖,“停!停!停!你快停下!”

    謝霄被她勒得直吐舌頭:“你……鬆手……什麽事啊?”

    “林子裏有對男女,女的死了,你沒看見嗎?”

    “沒見著。”

    今夏愈發奇怪:“不對啊,他們就在我邊上,你不可能看不見的……別走了,轉迴去,轉迴去瞧瞧!”她使勁拍著謝霄肩膀。

    “找死啊你,幸好中的瘴氣不深,撿迴一條命來,還想著去送命。”

    謝霄不為所動,徑直大踏步地往前走,任由她在背上拍拍打打。

    不遠又有一人騎馬飛奔而來,片刻功夫便到了眼前,正是楊嶽。見著今夏伏在謝霄背上,麵色雖差了點,但總算全須全尾的,還能動彈,他頓時鬆了口氣。

    “小爺,還好你沒事。”今夏是替他而來,若是出事他怎能心安,他自懷中掏出一小瓷瓶,倒出一枚芰荷丹,“來,把這個吃了,能解瘴毒的。”

    “不要,之前他已經給我吃過一枚,太難吃了這玩意兒。”今夏直搖頭。

    謝霄轉頭奇道:“我給你吃過?”

    “你把我抱出來的時候啊,讓我在嘴裏含化了咽下去,”今夏皺著眉頭,“這玩意兒辣得要命,簡直就是把人串在火上烤。”

    聞言,謝霄將她放下來,轉身莫名其妙地看著楊嶽,又看看今夏:“我說丫頭,你是不是腦子給迷糊塗了?還是什麽事情記岔了?我何曾給你吃過什麽東西?”

    今夏楞了半晌,終於意識到其中有什麽事不對勁:“哥哥,你看見我時,我在何處?”

    “在桃花林外,靠著塊大石,人暈暈乎乎的。我想你該是入林之後意識到不對勁,自行退了出來,卻仍是中了輕微瘴氣。”

    “不對不對……”今夏搖頭道,“我進了林子,後來瞧見那對男女,女的已死了,再後來、後來……有人往我嘴裏放了藥丸,讓我含化了咽下去……是他把我抱出林子的?”

    “他是誰?”

    謝霄問道。

    今夏顰眉使勁迴想,但那人麵目始終模模糊糊,如隔著一層薄霧,分辨不明:“想不起來。”

    “你說,那對男女,女子已死,是不是那男子救了你?”楊嶽問道。

    “不知道,”今夏偏頭苦想,“那男子瞧著也不對勁,不知道死了沒有……不行,我得轉迴去看看。”

    她還未起身便被楊嶽與謝霄齊齊按住。

    “不可魯莽,既是有人故意騙我們來,保不齊人就在附近等著下手。”此事大有蹊蹺,楊嶽不安心地朝四周張望,“眼下再進桃花林也是死路一條,今日我們先迴去,等想到法子再來。”

    雙腿尚使不上勁道,今夏也知道再進桃花林著實兇險,隻得作罷。

    謝霄方才連馬都沒栓就奔去找今夏,現下將手湊到唇邊打了個唿哨,不遠處啃草莖的高頭黑馬得得得地跑到他跟前來。

    “我的馬呢?”今夏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的馬匹,伸長脖子四下張望,“我明明……明明栓在石頭邊上了。”

    青石旁空空蕩蕩,哪裏有馬匹的蹤影。

    “糟了,完了完了!這可是官驛的馬匹,弄丟了肯定要我賠!”

    這下,今夏如遭晴天霹靂,一臉的大禍臨頭。

    死裏逃生不見她怕,丟了匹馬倒嚇成這樣,這點出息!謝霄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把她扶上了自己的馬背。終是楊嶽眼尖,把晃蕩進深草中的馬匹尋了出來,今夏方才安心。

    他們一行人迴到醫館時,聽聞醫童說楊程萬剛剛醒來。謝霄聽說醒了就放了心,他素來不慣那些噓寒問暖的禮數,也不願麻煩楊程萬病中見客,當下請楊嶽代為問候便匆匆走了。

    踏入房內前,楊嶽與今夏相視一眼,彼此心領神會,桃花林之事暫且不向楊程萬提起,讓他靜心養傷才是正事。

    “爹爹,來,喝藥。”

    楊嶽小心翼翼地扶起爹地,今夏端來醫童煎好的湯藥。

    雖剛剛經曆傷腿打斷重接的過程,元氣大傷,楊程萬的目光卻依舊犀利,隻望了今夏一眼,便問道:“夏兒,你臉色不對,出什麽事了麽?”

    “啊……嗯……”今夏支支吾吾,撒了個謊道,“不知怎麽迴事,馬丟了……我找了半晌也沒找著。”

    原來如此,楊程萬素知她性情,但凡牽涉到銀兩,對她而言都是天大的事,當下也隻能歎口氣道:“官家的馬都打了印記的,民間不敢私藏,你且慢慢找。”

    “我也是這麽勸她的。”楊嶽接過湯藥,岔開話題道,“我方才問過沈大夫,他說腿接得很妥當,這幾日就讓咱們住後廂房調養,方便他隨時給您複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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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程萬深知自己小小捕頭,能受此厚待,必定是陸繹使了銀兩囑咐下來的,緩聲問道:“陸大人呢?”

    今夏楞了楞,這才想起陸繹來:“不知道,我沒留意,之前他還在的……”

    “你們,”楊程萬頓了下,才已有所指道,“你們要謹慎,說話,做事都要規矩,莫讓人抓住什麽把柄。”

    這個人難道是指陸繹?楊嶽詫異道:“他一直熱心給您治腿,隻要不越逾,我想他應該不至於為難我們吧?

    對兩個小輩有些話不好明說,楊程萬歎了口氣道:“他熱心自然有他熱心的道理,錦衣衛何時會做虧本買賣。”

    頭兒指得是陸繹別有所圖?

    可頭兒就算治好了腿,也隻是個小小捕頭,以陸炳唿風喚雨之能,又能圖他什麽呢?

    今夏不解,楊程萬卻已不願再說下去。

    服侍爹爹用過湯藥,仍扶他躺下休息,楊嶽要照顧爹爹,晚間自然留在醫館內;今夏是個姑娘家,多有不便,隻得迴官驛去。

    “你記得把這個吃了。”楊嶽把那瓶芰荷丹給她。

    “我沒事了。”

    “保不齊身體裏還有餘毒未清,吃下去妥當。”

    今夏隻得接過來。

    “六枚藥丸就得一兩銀子呢,你可別糟蹋了!”楊嶽擔心她不吃,把藥丟一旁糊弄事兒。

    今夏大驚:“這麽貴!那怎麽能吃,咱們把它退了吧,能不能退?”

    楊嶽無語:“我說小爺,命要緊錢要緊?這玩意退不了,你不吃可就糟蹋一兩銀子呢。”

    “我知道了。”

    今夏百般無奈地把藥瓶揣進懷裏。

    夜色如墨,無星無月,亦無風無雨。

    今夏躺在官驛廂房的床上,了無困意,腦中密密匝匝都是這幾日間發生過的事情,一幕幕在腦中來迴交替。不知是否體內果真有剩餘毒瘴,她靈台一片混沌,絲毫理不出頭緒,便爬起來倒了一枚楊嶽給的芰荷丹吞下去,恐辣得難受,又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地喝。

    此丹完全不像她之前所吃的那枚藥,入口冰涼,帶著淡淡水菱角的清香,簡直可以稱得上爽口。

    那麽,她之前所吃的究竟是什麽?又是誰喂她吃的?

    今夏愈發弄不明白,拖了腳步複躺迴床上,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聽見外間梆子響了兩聲,才模模糊糊睡去……

    恍恍惚惚間,她身處一處既陌生又熟悉的大街上,周遭燈火璀璨,人們摩肩擦踵,處處笑語喧嘩,仿佛在過什麽熱鬧的節日。她茫然四顧,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麵孔,繁燈似錦,她卻始終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奔跑著,倉皇尋找,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尋什麽……

    身子忽然猛地落下,踏入半溪流水,似飄似浮,聽得流水潺潺,見一艘畫舫緩緩飄來,舫中有絲竹之音,娉娉嫋嫋,少女眼梢眉角般勾人。待那畫舫自她眼前駛過,她才見到舫內一對男女相擁而立。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朝今夏嫣然一笑,麵似桃花柳如眉,赫然是翟蘭葉。

    今夏正想開口,忽見那男子也轉過頭來,正是楊嶽。他嘿嘿笑著,眼耳口鼻滲出細細紅線,越來越多,鮮血泊泊而流,笑容扭曲而猙獰。

    “啊!”

    今夏大叫一聲,騰地坐起身,自夢中驚醒過來。外間春雷滾滾,電光將室內照得慘白,她方才想起來,今日正是驚蟄,雷從地底而起,驚醒萬物。

    起身摸到桌邊,想點燈卻一時摸不到火石,摸索間她把早前喝水的瓷杯碰落在地,摔了個響脆。

    還不及歎氣,她尚未迴神之際,隻聽哐當一聲,門被人踹開,有人強行闖了進來。

    身上隻著單衣,手邊連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她隨手抄起茶壺就預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砸過去再論其他。

    “袁姑娘!”那人道。

    這聲音有點熟,今夏手一滯,夜空又是一道電光閃過,那人眉目雋秀,正是陸繹,卻又烏發散落,素袍半披,顯然是急匆匆而來。

    “陸大人?!”

    陸繹原是全身緊繃,見她全然無恙,似鬆口氣,沒好氣地瞥了眼她手上的茶壺:“……這也算是待客之道麽?”

    今夏捧著茶壺,慢吞吞地看向半殘的門:“您的樣子,也不像是來做客的。”

    “方才我聽到你這裏有叫聲,”他並不習慣對別人解釋,“還有瓷杯碎裂之聲,以為此間在打鬥。”

    想不出什麽借口,今夏隻得如實道:“我被夢魘住了,起身後想點燈,不小心把杯子打了。大人您真是內功深厚耳力非凡,這麽遠都能聽得清楚。”兩人所住廂房相隔甚遠,況且還夾雜著雷聲,她著實由衷欽佩。

    陸繹冷哼了一聲,也不知是不屑她的欽佩,還是不齒她驚叫的緣由。

    雷聲陣陣,仿佛從屋簷邊滾過,今夏借著閃電總算摸著了打火石,將燈點起,看見地上的碎屑,暗歎口氣,扯了塊布將它們收拾起來,裹了裹丟在屋角。等她做完,迴身看見陸繹竟然還在,而且還坐了下來,原本半披的素袍已穿戴整齊,烏發仍舊披散著。

    既然他不走,今夏也不好怠慢,倒了杯水推過去:“大人,請喝茶。”

    陸繹並不去端茶,略挑起眉。

    對於這位錦衣衛大人細微表情的含義,今夏已能猜著幾分,無奈且歉然道:“我知道是茶是涼的,可三更半夜,我也沒地方燒水去。大人您大人大量,將就一下吧。”她自己也口渴得很,自倒了一滿杯咕咚咕咚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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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弄著杯子,陸繹並不解釋自己為何還不走,況且錦衣衛做事向來沒解釋的必要。他似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道:“說說你的夢。”

    “……沒什麽,就是尋常噩夢,”今夏本能地不想說真話,信口胡謅道,“被狗追,被蛇咬之類的。”

    陸繹抬眼望她,緩緩道:“我聽說你今天去了城西桃花林。”

    今夏愣住,一時想不出他是從何處聽說,且究竟知道多少,隻能順勢應了聲。

    “命還挺大,沒死啊?”他淡淡道。

    瞳仁嗖一下緊縮,今夏背脊繃緊,戒備地盯著他,沉聲問道:“我沒死,大人很失望麽?”

    聞言,陸繹似乎怔了下,複打量她的神情,壓抑著語氣中的氣惱:“你以為是我想殺你?不是我妄言,我若想要你死,有三十六種以上的法子可以讓你無聲無息地消失。若是我,你以為你此時還能在這裏麽?”

    錦衣衛的手段,今夏自然是知曉的,說老實話,她也想不出陸繹有什麽殺人理由,當然她也沒聽說錦衣衛殺人需要理由。

    於是,她隻好不吭聲。

    大概也懶得和她計較,陸繹接著問道:“你在桃花林裏遇見了什麽?”

    “一對男女,抱在一塊兒……咳,他們都穿著衣服。”生怕陸繹誤會,她補充道,“女子已經死了,我不認得她的臉。那男子我沒看見長相就暈過去。後來有人往我嘴裏塞了一枚藥丸,讓我含化了咽下去,再後來有人把我抱出了桃花林,我也沒看清他的樣貌。最後,是謝霄背我下山,說起來,我在此事上還欠了他份人情。”

    陸繹冷哼了一聲,才皺眉道:“你能確定真有一對男女,會不會是你中毒後的幻覺?”

    今夏怔了怔,腦海中,那對男女確是古古怪怪模模糊糊,更像是幻境中的人,可是自己又怎麽會有如此臆想呢?

    “我、我不知道。”她慢慢道,“我方才夢見那男子轉過身來,是大楊,臉上都是血。”

    陸繹靜默地看著她,片刻之後才道:“你覺得他想殺的是楊嶽?”

    “來人約的是大楊,大楊走不開,我才替他去。”

    “此人知道到醫館找楊嶽,必然知道楊程萬正在醫治腿傷。自己爹爹在治傷,楊嶽多半走不開,而你會替他去。”

    今夏顰眉思量:“有此可能,但來人為何不直接找我呢?”

    “也許你認得他而楊嶽不認得,也許他身上有破綻擔心被你看出來,也許就是故意要讓你放鬆戒備……”陸繹斜眼瞥她,語氣不善,“虧你還是個捕快,怎得連這層都想不到?或者,你是關心則亂?”

    興許是因為謎團太多,自己在此事上確是有點著慌,今夏梗梗脖子道:“大人您對頭兒也挺好的,你也不想大楊出事吧。”

    陸繹慢條斯理地抿了口涼水,才道:“福壽天定,楊嶽若真殉職,我能做的,頂多就是自掏腰包讓他享受捕頭待遇。”

    “……”今夏怔住,眨巴了幾下眼睛,緊接著又眨巴了幾下眼睛,臉上驟然堆出與此時極不相稱的燦爛笑容,“大人,若是我……就是我!我也殉了職,您會不會也讓我享受一下……嘿嘿嘿……那個……捕頭待遇?”

    陸繹默然起身。

    “大人!大人!您別走啊,咱們再聊一會兒……我給您燒水泡茶,行不行……”

    任憑今夏打疊起十分殷勤,陸繹恍若未聞,徑直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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