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霄複將船劃迴挨著觀前後街的橋頭,今夏一眼便看見楊嶽坐在延伸到河中的石階上,低垂著頭,望著河水呆呆出神……

    “大楊!”船還未靠近,她就高聲喚他。

    楊嶽慢吞吞地抬起頭,慢吞吞地看向他們,慢吞吞地站起來,等著船靠過來。

    “都見著人,你怎得還是蔫頭耷腦的?”今夏伸手拉他上船。

    “你怎得知道我見著她了?”

    “匣子你都送出去了,以翟姑娘對陸大人的用心,她應該會親自見你,多半還得向你打聽陸大人的喜好。”

    楊嶽犯難地推了推額頭:“她確是向我打聽陸大人的喜好了。”

    “你怎麽說?”

    今夏頗感興趣。

    楊嶽瞥了她一眼,複垂下雙目:“我說,陸大人閑暇時喜好烹調之道,時常自己親自下廚煮點小菜。”這原是他自己的喜好。

    他頓了頓,又道:“我還說……小米糕是陸大人親手做的,我想這樣她大概不至於把它全賞給丫鬟,多少自己會嚐點。”

    “美得很,美得很,說不定下迴她也會做些小菜迴贈,這樣咱們也能吃點。”今夏笑道。

    謝霄聽不太明白,莫名其妙道:“什麽小菜?你們不是查案麽?”

    “有人中了美人計,”今夏笑眯眯道,“不過沒事,不耽誤查案。”

    楊嶽也不反駁她,蔫蔫坐下。

    身為烏安幫少幫主,謝霄直接領著他們上了七分閣,要了間樓上的雅間,點了一桌子的菜。

    “要不要再找人來唱個小曲?你們好這口麽?”謝霄果然財大氣粗。

    今夏正把身子探出窗子外瞧景致,來不及迴答。楊嶽已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那就不叫,其實我也煩聽哼哼唧唧的曲子,喝酒都喝得不快活。”謝霄拈了幾粒花生米丟入口中,“上次你不喝酒,今日你爹爹也不在這裏,給兄弟個麵子,喝幾杯如何?”

    楊嶽原就心緒不佳,加上今日已無事,確也想喝幾杯,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點頭:“行。”

    謝霄招手讓店小二上了兩壇子竹葉青。

    今夏迴到桌邊,見店小二正忙,自己便啟了酒壇子,倒了一碗嚐了嚐:“好香的酒,兩壇子隻怕不夠喝。”

    “你一個姑娘家,喝幾杯應個景就算了,喝醉了我可沒法向楊叔交代。”謝霄攔了她的碗,給她換了個小酒盅。

    今夏轉頭就把小酒盅換給了楊嶽,依葫蘆畫瓢地囑咐道:“你喝幾杯應個景就算了,喝醉了我可沒法向頭兒交代。”

    楊嶽歎口氣,果然乖乖接過酒盅,預備斟酒。

    她轉頭朝謝霄解釋:“大楊是出了名的三碗不過檻,換個酒盅子,他還能多喝上一會兒。”

    “什麽不過檻?”

    “門檻呀。”

    謝霄感慨地看向楊嶽:“沒事,酒量這東西是練出來的,你在揚州若是能呆上三個月,我擔保你喝三壇子也沒事。”

    正說著,樓梯上店小二又引著人上來,隔著簾子剛看見人,今夏便慢慢放下碗,朝楊嶽打了個眼色。上樓來的是五、六名錦衣衛,其中一位校尉身穿青綠錦繡服,正是高慶。

    高慶看見今夏等人的那瞬,她腦中已經把高慶會怎麽向陸繹稟報此事,而她該怎樣向陸繹解釋都思量了一遍,自我感覺應是天衣無縫,臉上便一派輕鬆笑意。

    大概嫌他們是沒官階的小吏,高慶也沒打算進來與他們寒暄,隻打量了幾眼謝霄,便不動聲色與旁人邊說邊談地行到另一邊的雅間裏。

    楊嶽皺了皺眉頭,正欲說話,今夏已先行安慰他道:“沒事,陸大人那邊我知道該怎麽迴稟,保管他挑不出錯處。”

    謝霄對錦衣衛並無好感,朝外翻了個白眼,催著店小二趕緊把菜上桌。

    七分閣的幾道名菜確實名不虛傳,其中那道楊嶽提過的春筍蒸肉吃得今夏讚口不絕,又想著迴京之後再沒這口福,邊吃著邊惆悵著。

    楊嶽一改平日對菜品的興致,低頭悶吃悶喝,連話也不多。

    謝霄看著直搖頭,繞過桌子,重重拍他肩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一個女人而已,何必作這等愁苦姿態。”

    “哥哥,你這話說得就不中聽了。”今夏頗不滿地皺眉,“什麽叫一個女人而已!女人怎麽了?怎麽就不值得你們男人一往情深相思愁苦。你好好想想,沒你娘,你都不知道該上哪兒投胎去?沒上官姐姐,你能在外頭自由自在晃蕩三年麽?沒我,……呃,這個……你這一大桌菜找誰吃去?”

    謝霄無話,盯她瞧了片刻才道:“丫頭,你喝大了吧?”

    今夏打了個酒嗝,清醒地堅決否認:“怎麽可能,小爺我打落地,就沒喝大過。”

    “別說我沒提醒你,這酒喝著淡,後勁可厲害。”

    “沒事……上官姐姐怎得還不不來?”今夏起身往窗外看,潺潺河水上,香船畫舫來來往往。其中一艘畫舫停靠在距離不遠的地方,穿著沉香紵絲行衣的男子摟著一女子半隱在層層紗幔內,看不見男子麵容。女子麵目隱約可見,緊閉著眼靠在男子肩膊,麵上似有幾分哀怨和苦楚。兩人靜靜依偎著,動也不動,隻隨著船身輕輕晃動。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今夏轉頭望了眼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的楊嶽,默默歎了口氣,複轉過頭來。

    出於捕快本能,她看出那男子摟著女子的胳膊有些古怪,不知是否受了傷,正待探身眯眼細看,就聽得身後“咚”一聲,楊嶽一頭栽倒在桌上,人事不省。

    纖眉似的月牙斜掛在天際,謝霄認命地背著楊嶽走在石板路上,心想下迴再不能給這位爺喝酒了。今夏拎著兩小包果脯晃晃蕩蕩地跟在後頭,頭兒明日就要治腿傷,估摸接下來一段日子湯藥是少不了,正好打包果脯給他潤潤嘴。

    心中總有一絲牽掛,似乎今日還有什麽事情沒辦,她顰眉費勁地想了想,可是腦袋暈乎乎的,怎麽也想不起究竟忘了何事。她就這麽一路迴了官驛,安置好楊嶽,與謝霄作別,自己洗漱一番便上床睡去。

    入睡前她還迷迷瞪瞪地想著:“這酒不錯,可以背著娘悄悄給爹備兩壇子……”

    這覺睡得並不穩,夜半,隔著窗紗,淅淅瀝瀝的雨聲帶著春寒直透進來,她翻了個身,驟然清醒,終於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何事!

    糟了!

    騰地一下坐起身,披上外袍套上皂靴,隨便把頭發挽了挽,連雨具都來不及拿,今夏就直往周顯已的小樓奔去。月黑風高,她熟練地翻牆撬鎖,連滾帶爬上了小樓,見陸繹並不在樓上,且並無任何異樣,這才鬆了口氣。

    會不會他也忘了此事?

    聽見外頭梆子聲,已經是五更天了,樹影憧憧,雨聲清冷,顯得這座小樓分外淒清。今夏倦倦打了個嗬欠,摸出懷中的火石,把燈點了起來。

    仔細迴想了下陸繹交代的話:“……點上燈,再把窗子打開……”

    ——於是她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撐開,風夾著雨絲鋪麵而來,她縮縮脖子,避到一旁。

    “……要和周顯已自縊那晚一樣……”

    ——她抬頭瞧了瞧橫梁,頗有些為難,總不能把自己吊上去吧。轉頭四處找了找,瞧見桌上有一盆蘭花,於是她用布條給花盆做了個活套,正兜在盆沿上,然後把花盆吊到橫梁上。

    “……然後,你就在裏麵候著。雞叫過三遍之後,你方可吹燈下樓。”

    ——雞?這附近有沒有人家養雞?若聽不見雞叫,自己還得呆在這樓上過年不成?今夏頗為發愁。

    謝霄說這酒後勁大還真沒錯,隔夜酒尤其不好受,頭暈口渴,她轉了一圈也找不到水喝。

    “喵嗚,喵嗚……”

    “我正想著你呢。”今夏親熱地把肥貓一把抱起來,摟在身上取暖,“跟你打聽個事兒,附近有沒有雞啊?有麽?有麽?不會被你吃了吧?”

    “喵嗚,喵嗚……”

    雨打得梧桐葉嘩嘩直響,今夏隨意往窗外望了一眼,突然怔住——這個時辰,還點著燈的人家屈指可數,從西北側的窗子望出去,可巧就有一家還點著燈。

    可巧也是一棟小樓。

    電光火石間,她的腦中出現在陸繹書桌上看見的那張地圖:翟蘭葉之前所住的地方正好就在此間的西北側!

    難道說……

    今夏丟下胖貓,從懷中掏出黃銅單鏡筒,舉到眼前,調好焦距——

    鏡筒那頭,小樓窗子也開著,一個清雋挺拔的身影倚在窗前,神情似有些不耐。

    頓時,今夏覺得頭發有點發麻。

    隔著這麽老遠,今夏硬是看懂了陸繹的手勢,盡管她懊惱地要命。

    出來得急,她壓根沒帶雨具,便順手折了張美人蕉葉頂在頭上擋雨。剛走出兩步,就聽見阿虎在廊下喵喵直叫。

    她迴頭看它:“我身上沒吃的。”

    阿虎接著叫喚,尾巴柔柔地擺動著,目光又是期盼又是委屈。

    “好吧好吧,你跟我一塊兒來,”今夏心軟了一大半,折迴去抱起它,“待會有好吃的,我就讓你嚐一口。”

    往翟蘭葉家宅去,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今夏才走了莫約一半路,堪堪拐過一條鋪著青石板的雨巷,便看見一柄青竹油布傘迎麵而來。

    傘下的人,身量修長,眉目雋秀,正是陸繹。

    今夏微微怔了下,趕忙迎上前去,施禮道:“卑職來遲,請大人恕罪。”

    四目對視,陸繹默然片刻,才道:“……聽說昨夜你在七分閣吃得頗為愜意,酒也喝不少?”

    果然這高慶不是個省油的燈,預料到他會向陸繹迴稟此事,好在該如何應對,今夏早就想到,當下立刻做出一副愁苦狀:“您也知道,頭兒當年對烏安幫幫主有恩。昨日我們打聽翟蘭葉的新住處,他家少幫主十分熱情,非得請我們去七分閣吃飯,說不然他爹一定怪他不懂事。酒菜他是一個勁兒地勸,不吃就是不給他麵兒,我和大楊想著與他熟絡些,將來替大人您辦事也方便,隻好豁出去了。您沒瞧見,大楊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我酒量雖然比大楊好些,可現下頭還昏著呢。”

    “如此說來,你們是為了我才勉為其難地去的?”陸繹頗有耐心地聽完她這通長篇大論,“我還得謝謝你們?”

    “不敢當不敢當,卑職為大人分憂,分內之事分內之事。”今夏陪著笑道,“大人您看,卑職一片赤膽忠心,那二兩銀子是不是……”

    一聽到銀子兩字,陸繹轉身繼續前行:“不急,此事改日再議……你在小樓上,可得了線索?”

    “卑職覺得,在周顯已上吊自盡之時,必定十分恨翟蘭葉。”

    “哦?”

    雨點打在油布傘上,陸繹手持著傘緩步而行。

    “我也隻是推測,”今夏還是頂著美人蕉葉在頭上擋雨,肥貓老老實實地蹲在她肩頭,“若是一個男人真心愛著一個女人,怎麽忍心讓她看自己的死狀。他故意要讓她看見自己上吊自盡,這大概就跟大戶人家的姨太太爭寵不得,故意吊死在廳堂差不多,嘔得老爺夫人非得請人作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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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比方著實有點別扭,陸繹默了默,問道:“你覺得周顯已是因為翟蘭葉另有所愛才上吊自盡?”

    “究竟什麽緣故倒很難說,但憑我這些年的辦案經驗,我認為他死時一定心存怨恨。”她微皺著眉頭,“讓心愛女人看自己吊了一夜,實在不厚道。”

    雨點打得她頭頂上的蕉葉叮咚作響,甚是好聽,陸繹側頭看見雨滴順著蕉葉淌入她的衣袖,

    今夏繼續侃侃而言:“此後,翟蘭葉就搬離了這處宅院,如此看來,她確實對此事心有餘悸……”她仰頭看向陸繹移到自己頭頂的青竹油布傘,心中不禁有點感動,這位錦衣衛大人總算有點人情味了。

    “這貓怕水,淋了雨,怪招人心疼的。”

    陸繹淡淡道。肥貓哀怨地將陸繹望著,深以為然。

    “……”今夏訕訕把貓抱下來,用衣袖替它抹了抹尾巴尖上的水珠子,把貓放到他懷裏去,忍不住憋屈道,“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麽?”

    他沒理她,接著向前行去。

    傘仍舊遮著她,而他自己的半邊衣衫卻被雨點打濕。

    行了一小段路,今夏忽又想起另一事:“大人,您先前為何要我留在小樓上,雞叫過三遍方可下樓?”就算陸繹想試試那夜翟蘭葉究竟看見了什麽,也不用讓自己呆整整一晚啊。

    “哦……”陸繹偏頭想了下,“是這樣,上次你說周顯已是冤死的,我恐小樓上不幹淨,想你一身浩然正氣,多呆一會兒,鎮一鎮總是好的。”

    “你……”今夏欲哭無淚,“大人你這是逗我玩呢?”

    “在你眼中,我是這種人?”陸繹微微挑眉。

    今夏被噎了一下,正色道:“當然不是,卑職完全能理解大人此舉是為了鍛煉我。”

    “你這麽想,也行。”

    陸繹施施然繼續往前行去。

    二月,內卦為乾卦,外卦為震卦,卦名是雷天大壯。兩個陰在上,四個陽在下,陽氣已經上升超過地麵。

    楊程萬半靠在醫館內的竹榻上。

    “爹,這是麻沸湯。”楊嶽端著藥碗過來,“沈大夫說了,喝了這碗藥,過半個時辰就能幫您重新接骨。”

    楊程萬接過藥碗,仍是有些遲疑:“我這腿……還是算了吧……”

    “別呀,頭兒。”今夏忙勸道,“陸大人親自把您送過來,沈大夫特地騰出空來,大楊昨夜都沒睡好,都是為了您這腿。咱們就差最後這一哆嗦了,可不帶您這樣的啊……”

    這丫頭的嘴嘚吧嘚吧沒個歇,楊程萬拿她沒奈何:“陸大人還在外頭站著呢,你穩重點,好歹是個當差的人。”

    “行!”今夏麻利地答應。

    楊程萬把麻沸湯都喝了,楊嶽陪著他。今夏端著空碗出去,看見陸繹斜靠在竹椅上,正懶懶地撫弄著桌幾上的蘭花。

    雖然不待見他,不過今夏不得不承認在給頭兒治腿這事上,陸繹確實盡心盡力。暫且不論他的緣由,此事上欠了他份人情。

    “大人,您渴不渴,我給您煮茶?”她湊上去狗腿道。

    陸繹連眼皮都未抬,搖搖頭。

    今夏循著他的視線看那株蘭花,恍然大悟道:“您是想翟姑娘吧?昨兒給她送香料時,翟姑娘還聽打您的喜好呢。說不得,這兩日她就會親自下廚整治幾道小菜,請您一嚐。您應該很快就能見著她了。”

    這下,陸繹總算看向她,慢悠悠問道:“我有什麽喜好?”

    “呃……閑暇時喜好烹調之道,經常自己下廚做菜。”

    陸繹默了默,轉過頭不再理會她。

    隔著油光水滑的木屏風,兩名醫童的對話傳入今夏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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