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兩人淵源,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了。

    謝霄尚在幼年,隨父親走了趟京城,那時節是臘月,雪下得正緊。他在楊叔家的堂屋前看見一個雪白粉嫩的圓球,伸手想揪揪她的小辮,圓球嗷地一下就從他手腕上咬下去。

    “誰想這丫頭是屬王八的,逮著就咬,咬著就不撒嘴。”謝霄朝上官曦沉痛道,“我那會兒,吃了她好些虧。”

    今夏呲著牙,排貝般白閃閃的,搖頭晃腦道:“你那是嫉妒小爺牙口好。”

    上官曦撲哧一笑:“掉河裏是怎麽迴事?”

    “都怪他!”

    “都怪她!”

    兩人不約而同地責難對方。

    楊嶽向上官曦搖著頭解釋道:“就為了一塊桂花糕,忒慘烈,估計他們倆都沒臉說。”

    說起這事,謝霄其實是難辭其咎的,他錯就錯在不該將那時的今夏當小狗逗弄,故意將桂花糕掂得高高的,引她發急。她豈是肯讓人逗弄的,直接一頭撞過去,壓根沒考量到在河邊上,兩人連人帶糕一塊掉入河中,寒冬臘月的,把大人都嚇出汗來。

    楊程萬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謝百裏看在眼中,皺眉道:“你此番來,在我這裏多住些時日,我定要大夫把你這腿治好了。”

    楊程萬淡淡笑道,“我這腿啊,是命,不是病,何必麻煩。”

    “你……”謝百裏歎了口氣,“我已命人在暖閣內設宴,你這腿隻怕受不得寒氣,再讓他們給你單備個竹熏籠。

    日裏受了寒氣,傷腿確是酸痛難忍,楊程萬便未再拒絕。

    “我們都老了。”謝百裏歎了口氣,聽得謝霄心中一陣不好受。

    楊程萬拍拍他,微笑道:“我們都還活著。”

    謝百裏苦笑著點點頭,轉向謝霄,粗聲粗氣地命道:“楊叔的公子,還有這位姑娘,你替我好好招待著,不可怠慢。”

    “孩兒知道了。”謝霄老老實實地應了。

    謝百裏不放心地朝上官曦叮囑道:“……看好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這兒子好不容易肯迴來,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再跑了。

    上官曦含笑頷首。

    暖閣內,兩位老者把盞談舊。

    花廳內,上官曦命家仆同樣整治一桌酒席,好招待楊嶽和今夏。謝霄歪在黃花梨木圈椅上,不時地拿眼瞥今夏。

    冷碟先上了桌,今夏撿了幾粒梅子醃過的花生丟入口中,嚼得香甜。仰脖的一瞬,謝霄清晰地看見她脖頸上的那道泛紅的疤痕。

    “你……”謝霄欲言又止,“你,那個……”

    現下再迴想,那晚甚是驚險,若再差之毫厘,她便已命喪黃泉。

    “嗯?”今夏偏頭將他望著。

    “你……你一個姑娘家,怎麽會當捕快?”謝霄硬生生轉了個話題,“還跟錦衣衛攪一塊?”

    “怎麽就不能當捕快,你上官師姐還是朱雀堂主呢,多威風!”今夏轉過頭,將上官曦望著,親親熱熱地叫道,“姐姐,聽說你三年前獨自一人挑了董家水寨,我打心裏就羨慕得很,你說給我聽聽好麽?”

    此時熱菜上桌。

    上官曦替他們布了菜,方才坐下溫柔笑道:“那時董家水寨正在內鬥,我不過是尋了個好時機,湊巧運氣也不錯,並沒什麽可說的。”

    今夏嘖嘖稱讚:“姐姐你人長得美,功夫又好,還這麽謙遜……我真是佩服你得緊。”

    謝霄在旁聽著,歎道:“果然這入了官家的人,嘴皮子功夫都見長,見麵就給人灌迷魂湯。姐,你可不能吃她這套。”

    上官曦溫柔一笑,沒理會他,招唿家仆上前斟酒。

    “酒就免了,我爹不準我們在外頭喝酒。”楊嶽以手擋杯,笑道,“還請見諒。”

    今夏隻顧拿眼將謝霄瞧著:“什麽叫做見麵就給人灌迷魂湯?我句句肺腑之言。”

    謝霄朝她扮了個怪相,不答她的話,轉向上官曦問道:“你不是說我爹病了麽?我瞧他精神頭尚好。”

    聞言,上官曦微顰了眉,欲語還休,一時間沒有迴答。

    “我知道你是為了誆我迴來。”見她不答,謝霄隻道是她心虛,揮了揮道,“算了,我看見老爺子好端端也安心些,不怪你就是。”

    上官曦望了他一眼,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麽。

    “老幫主應該是憂慮過甚,再則心氣有衰吧?”今夏邊挾菜邊搖頭,插嘴道,“這麽大個幫,也難怪他憂慮過重,真不容易啊。”

    “……你胡說八道什麽?”

    謝霄沒好氣地盯向今夏。

    “一看就看出來了。”今夏理所當然道,“從麵相上看,眉間縱紋猶深,是憂慮之相;皮膚暗黃,身上又穿貂鼠氅衣,不勝春日虛風之相;習武之人氣息慢而長,他的唿吸卻是短促,間或胸腔中有哨音,心肺有損之人大多如此。”

    謝霄愣住,連帶著上官曦也有些怔住,未料到她觀察如此詳盡。

    “你怎麽瞎話張口就來?”謝霄迴過神來,仍是不信。

    “她沒胡說,大夫說隻能慢慢調養著,老爺子已經喝了好幾個月的湯藥。”上官曦輕歎了口氣,靜靜道,“……我難道會拿這種事情騙你麽。”

    謝霄呆怔住,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說哥哥,你自己爹爹生著病,你放著不管,卻豁出去救什麽八百裏遠的結義哥哥,這事兒可有點說不過去。”今夏挑眉看他。

    “你……”

    “你什麽你啊,以為蒙個麵就天下太平麽?”今夏朝他呲一口白白的牙,“若不是陸繹及時撤了力,在船上我就被你害死了!”

    這事說起來,謝霄確是理虧,當下幹笑兩聲道:“要不說禍害活千年呢,你命還真大。對了,你們是六扇門,怎麽和錦衣衛攪到一塊兒去了?”

    “此番我們隨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劉大人下江南查案,錦衣衛陸大人為協辦。”楊嶽頗沉重地看著謝霄,“這位陸大人是京城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的公子,武功高強,心機更是深沉難測。咱們是自家兄弟,你聽我一句勸,莫要去惹他。”

    謝霄也正色看著他們:“你們放心,我絕不連累你們。我也隻問一句,沙大哥現下被關在何處?”

    “他到底是你哪門子的結義兄弟,你非得救他不可?”今夏詫異道,“你可想明白了,烏安幫此番替周顯已押送銀兩,陸繹已頗有疑心,你此時再生出事端來,豈不是火上澆油?”

    謝霄煩躁地擺擺手:“不能說便罷了。”

    “哥哥,你聽我說個理啊。”今夏歪頭望著他,慢悠悠豎起一根手指頭:“一則,沙修竹此番犯事,觸犯律法,理當被囚。”

    謝霄剛欲開口,卻又見今夏豎起第二根手指頭。

    “二則,今夜來此地,是頭兒與你爹爹的情分,他生怕你們吃虧,頂著風險來通告一聲。若是被陸的追究起來,可沒什麽好果子吃。我們當差和你們跑江湖一樣,為得也是混口飯吃,這飯碗誰也不想砸了,是不是?”

    緊接著,她伸出第三根手指頭。

    “三則,陸繹是錦衣衛經曆,我們不過是六扇門的小捕快,他把人關在何處,根本就不會告訴我們!”

    楊嶽也連忙道:“我們是真的不知道,下船時揚州此地的提刑按察使司有人來接,把那套生辰綱和沙修竹都帶走了。”

    “提刑按察使司?”

    謝霄看向上官曦。

    上官曦微皺了眉:“提刑按察使司是錦衣衛自己的地盤,牢獄也與揚州大牢分開,他們抓人刑訊,也從不經過司法衙門。”

    謝霄聞言,眉頭皺得更緊了。

    此時有家仆進來。

    “少幫主,老爺讓您過去。”

    謝霄怔了怔,沒多猶豫,起身便往暖閣行去。

    暖閣內。

    謝霄剛進門,就看見謝百裏沉著臉坐在暖榻上。

    “跪下!”

    謝霄老老實實地跪下。

    “你楊叔說你上官船劫囚,還與陸繹交了手,可是真的?”

    謝霄望了眼一旁的楊程萬,點頭。

    謝百裏麵上無甚表情,上前就給了他重重的一記耳光。謝霄半邊臉立時高高腫起來,身子直挺挺地跪著,連晃都未晃一下,更不消說躲避。

    “你可知道陸繹是什麽人?你竟然和他動手!”

    謝霄悶不吭聲。

    三年不見,這孩子還是和從前一般倔強,做錯事也好,被冤枉也好,總是一聲不吭地由他打罵,不屑辯解半句。謝百裏原本還想再反手給他一巴掌,看著他紅腫的臉,心下沒由來地一軟,竟下不去手。

    “可受傷了?”他粗聲粗氣問道。

    聽到爹爹的語氣,謝霄詫異地抬眼看向他,片刻後搖頭:“一點皮外傷而已,不礙事。”

    “你楊叔特地走這遭,就是為了你的事。”謝百裏複坐下來,“陸繹是當今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之子,他可不是好惹的。如今他就在揚州,我今晚就安排船送你走,先去蘇州白虎堂避一避,等過了這陣風聲,我再讓人接你迴來。”

    楊程萬點頭道:“為今之計,也隻能先這樣。”

    “我不能走!”謝霄梗著脖子道,“沙大哥還被關在提刑按察使司,他此番是被我連累,我……”

    “你……你居然還想著劫囚?!”

    謝百裏原本壓製住的怒氣又起,瞪著他。

    楊程萬也搖頭道:“提刑按察使司裏麵的牢獄與尋常牢獄不同,多數在地下,還有水牢,看守嚴密,我勸賢侄你不要冒這個險。”

    “聽見了嗎?你還嫌給我惹的禍不夠多麽!”

    謝霄隻是悶不吭聲。

    “聽見了沒有!”謝百裏急了。

    “爹!”謝霄也急了,“沙大哥此番劫取生辰綱,全是我的主意,他如今身陷囹圄,我豈能坐視不理!”

    迴答他的又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謝兄息怒!”楊程萬連忙攔住,又勸謝霄,“眼下陸繹在查修河款一案,沙修竹應該是暫時無礙,可從長計議。”

    謝百裏搖頭歎氣道:“此番多謝哥哥特地來報訊,否則不知道這個孽子還會闖出什麽禍來。”

    “你我兄弟,這些客套就不必多說了。”楊程萬道,“陸繹雖年少,行事卻城府極深,難以揣測,絕不亞於陸炳,你們絕不可輕舉妄動。”

    謝百裏點頭。

    “我不宜在此地久留,就此告辭。若是事情有變化,我會想法子通知你。”

    楊程萬起身告辭,謝百裏也知他為難之處,不再相留。

    一行人迴到官驛之後,從驛丞處得知陸繹還有劉相左都還未迴來,楊嶽的神色頓時輕鬆不少。

    “意料之中。”今夏晃著腦袋道,“詩上怎麽說的,揚州城內那可是‘處處青樓夜夜歌’。揚州知府今夜宴請他們,必定是美女環繞,香風襲人。劉大人也就罷了,陸大人正值血氣方剛之年。他是錦衣衛,又不是東廠的人,免不了心旌搖曳,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東廠皆是宦官,對於女色自然不能與常人同論。

    “夏兒,姑娘家別淨胡說。”

    楊程萬喝住她。

    今夏迅速做出一臉正色:“啟稟頭兒,我隻是根據已知事實,略加推測而已,不是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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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口舌,不說也罷。”

    楊程萬戳了下她腦袋,今夏乖乖受著,沒敢再迴嘴。

    “爹,您迴房歇著,我去給您燒洗腳水。”楊嶽打岔道。

    楊程萬點點頭,一瘸一拐地往後頭廂房行去;楊嶽則快步往灶間去燒水。身為小吏,自然是使喚不動官驛中的驛丞,什麽事都需得自己動手。

    剩下今夏一人在院中,因時候尚早,了無睡意,也不急著迴房。

    她信步踱了踱,便繞到官驛後頭的水塘邊,塘中倒映著一彎月亮,月甚亮,連帶著一池水都是閃閃發光的。水麵上浮著幾朵嬌小玲瓏的睡蓮,片片花瓣精致地像是用上好玉石雕琢出來的一般。

    她背著手,自言自語地歎道:“怪道人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這揚州的月亮還真是比京城的月亮要亮些。”

    話音剛落,便聽見有人在身後淡淡道:

    “這般月色,辜負了豈不有些可惜。”

    清冷的嗓音,熟悉異常,今夏怔了一怔,迅速迴過神來,轉身垂目低首做恭敬狀:“經曆大人,您這麽早就迴來了。”心中暗暗嘀咕,此人莫非是屬貓的,怎得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

    陸繹注視她片刻,淡淡問道:“早麽?那麽你以為我此時應該在何處?”

    鼻端已聞到他衣袍上沾染的淡淡酒味,今夏抬頭,恭敬謙卑地幹笑道:“大人行蹤,卑職豈敢妄加揣測。”

    “我未在紅綃帳底,你很失望麽?”陸繹微微挑眉。

    該死!他果然聽到她前麵的話。

    “……大人,您真是愛說笑,哈……哈哈……”今夏僵笑著,微不可見地退後幾步,隨時準備開溜,“天色已晚,卑職就不打擾大人賞月,先行告退。”

    “不急,既然月色正好,就不要浪費。”

    “啊?”

    “隨我去查案。”陸繹轉身就行。

    “大半夜的,查什麽……”今夏深吸口氣,記起頭兒的交代,對陸繹絕不可失恭敬,“陸大人,有句話卑職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

    “卑職身為捕快,但怎麽說也是女兒身,這個……三更半夜,我自然很願意隨大人查案,可畢竟孤男寡女,隻怕對大人的清譽有損。”

    陸繹停住腳步,側了身看她,後者雙目飽含誠意地將他望著。

    “也罷。”片刻之後,他出乎意料地讓步了。

    未料到這招這麽好使,今夏倒是楞了下,隨即喜滋滋地拱手道:“那卑職告退。”說罷,她抬腳就走。

    “看來,隻好請楊捕頭隨我走一趟。”陸繹也不攔她,隻在她身後平和敘述道。

    這下輪到今夏停住腳步:頭兒眼下腿疾發作,走路尚且不便,正是需要休息的時候,如何能大半夜再跟著他查案。可若是他開口,頭兒也沒法子迴絕。

    這廝著實可惡!她惱怒地想著。

    她立時轉過身來,低首垂目作恭敬狀:“大人不嫌棄的話,還是卑職去吧。”

    “孤男寡女,不太好吧?”陸繹風輕雲淡道,“有損我清譽啊。”

    “嘿嘿,方才是卑職的玩笑話,大人千萬莫放心上。”今夏咬著牙根,說著口不對心的話,“既是為朝廷辦事,就沒有男女之別。大人正氣凜然,一看便知是坐懷不亂的真君子,絕對沒有人敢說閑話。”

    “我沒記錯的話,一炷香之前,你剛剛說我血氣方剛,免不了心旌搖曳,不知身在何處?”陸繹淡淡道。

    今夏呆楞片刻,隻能咬緊牙關,硬撐到底,幹笑道:“……大人您真愛說笑,您怎麽可能是那種人呢,肯定是聽錯了!”

    “我確實不是什麽坐懷不亂之人。”陸繹斜睇她,“隻不過像你這樣的,我沒胃口。”

    “……”

    陸繹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半隱在衣袖中的手緊攥成拳,翩然轉身,語氣冷漠道:“還不走。”

    今夏恨恨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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