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官驛,向左轉,再拐入一條靜謐的小巷。

    今夏行在陸繹身後,狐疑地看著四周,不明白深夜至此究竟所為何事。

    在一扇斑駁的黑漆木門前,陸繹停住腳步,往四周張望了下:“應該是這裏了。”

    “這是哪家宅院的角門吧?”今夏借著月光,看門上的銅環,上麵附著層薄薄的灰綠銅鏽,“……這裏不常有人走動。”

    尚在說話間,便見衣袂輕旋,陸繹已躍上高牆。

    今夏仰頭,看見月光勾勒出他俊挺的側顏,與平日冷冰冰的模樣有些許不同。

    “上來!”

    今夏怔了怔,清清嗓子,仰著頭勸道:“大人,咱們是官家,這等偷偷摸摸私闖宅院的宵小行徑還是不做的好。”

    陸繹有點不耐煩:“這裏是周顯已生前所住之處。”

    “哦……”今夏恍然大悟,卻不動彈,接著道,“那不如等到明日,待朗朗乾坤……”

    “你是不是輕功太差,上不來?”他直截了當地打斷她。

    今夏解釋道:“……卑職輕功其實不差,隻是這牆高了那麽一點點而已。”

    他忍無可忍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理會她,轉身悄然無聲地躍入牆內,周圍複被寂靜籠罩。今夏豎起耳朵,等了片刻,除了間或著兩聲蟲鳴,沒再聽到其他動靜,估摸著陸繹嫌她太沒用,幹脆把她撇在這裏了。

    正好,可以迴去睡覺!

    “無事的話,卑職先行告退了。”今夏壓著嗓門道,不管裏頭陸繹聽不聽得見,當然最好是沒聽見。

    她前腳剛剛抬起,就聽見旁邊的黑漆木門吱嘎一聲被打開,陸繹麵無表情地立在門內。

    “二十年前,楊程萬的輕功在錦衣衛中屈指可數,真沒想到他帶出來的徒兒竟然這般不濟事。”

    今夏張了張口,原想反駁幾句,卻禁不住好奇心,問道:“頭兒以前在錦衣衛中很威風麽?”

    陸繹掃了她一眼:“從前的事,他從來未和你們提過?”

    對於從前的事,楊程萬向來諱莫如深,眼角眉間的紋路深如刀刻斧劈,仿佛他從不曾年輕過……

    “二十年前,那會兒大人您還小呢,如此說來,這些事兒是令尊告訴您的?”再想到之前陸繹與頭兒說話的模樣,今夏似乎明白了什麽。

    陸繹看著她,眉毛微微挑起:“你好歹也是個捕快,難道從來沒有疑心過?”

    “令尊也認得頭兒?”今夏好奇道。

    “他是隻瞞著你?還是連楊嶽一起瞞著?”陸繹皺眉接著問。

    “令尊都是怎麽說的?說什麽了?”

    “……”

    陸繹終於停了口,看著今夏不做聲。兩人這番對話,全是問題,卻無一人迴答,完全是在各說各話。

    “我在問你話。”他緩緩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跟我說說,令尊是怎麽說頭兒?”今夏滿肚子的好奇心,渾然不覺有何不對勁問道,“頭兒當年是什麽官兒?比你還高麽?是不是特別威風?”

    不欲再與她說話,陸繹很幹脆地轉身抬腳就走。

    “喂!大人,喂!……不說就算了。”

    今夏嘀咕著跟上去,暗想:準是官階比你還高,你怕失了顏麵,所以不肯說。

    此時兩人身處一處小院之中,往前行不過數步,便到了一幢兩層小樓跟前。樓內並無燈火,黑黢黢的。兩株高大的梧桐挨著樓身,枝繁葉茂,夜色中樹影搖曳,如百鬼夜行,給小樓平添幾分陰森之色。

    一陣冷風拂過,今夏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又聽得外間梆子聲響,已是三更。

    “三更,正好。”陸繹仰頭望著樓上緊閉的窗戶,淡淡道:“按驗屍格目上所寫,周顯已就是三更時分在這樓上吊死的。”

    所以,這位錦衣衛大人三更半夜來此地是為了……今夏想都不想就開口道:“大人,您也想試試?”

    陸繹沒理她,繼續淡淡道:“頭七。”

    今夏怔了下,驟然也想起來,沒錯,按照周顯已的死亡日期,今日正是他的頭七。

    頭七,是從死者去世之日算起的第七日,又被稱為迴魂日。傳說死者魂魄在死後到處遊蕩,於頭七這日歸家,然後方才迴天界。

    可今日是頭七又如何?

    總不能指望周顯已魂魄顯靈,說出十萬兩修河款的下落吧?

    默然片刻之後,今夏吞吞吐吐道:“怎麽說咱們也是官家人,這般查案……況且,子不語怪力亂神……”

    “子不語,非不信也。”陸繹睇她,“你,不會是怕鬼吧?”

    “嘿嘿,怎麽可能……”嗓子發幹,今夏“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卑職身為朝廷捕快,一身浩然正氣,憑他魑魅魍魎,都不敢近前。”

    陸繹眯眼打量著她:“失敬失敬。”

    “哪裏哪裏。”

    這幢小樓木製結構,坐北朝南,他們原是從北麵的後院進來,現在繞到南麵正門,瞧見門上規規矩矩栓了個銅鎖。

    以往碰見這種事,自然是難不倒今夏,眼下身旁還有位經曆大人,她著實不願太過“勤勉”。

    “既然鎖著,”她恭敬道,“大人,不如明日再來?”

    陸繹貌似全然沒聽見她的話,吩咐道:“打開,別弄出動靜來。”

    今夏無法,隻得撈起係在腰間的三件兒,挑出其中一柄細細長長的銀簽子,彎腰對準鎖眼,輕巧地一捅再一挑,哢嚓輕響之後,銅鎖已開。

    陸繹看在眼中,淡淡問道:“這開鎖的功夫,也是楊程萬所教?”

    “那倒不是,”今夏忙替頭兒撇清,“原先牢裏有個囚犯,沒人來探他,身上也沒銀兩,他又好酒。隔三差五地便托我給他買壺酒,他教我開鎖技藝作為交換,我想著技多不壓身,就給他買了。學了小半年,後來他就被問斬了,也就學不成了。”

    邊說著邊將門推開一條小縫,閃身入內,待陸繹也進來之後,她複將門掩好。

    聽她語氣中頗有些惆悵,卻不知是在可惜那囚犯,還是可惜沒學全,陸繹借著窗外月光將她望了望,隨即便轉開目光,打量屋中的情景……

    正對門的是一張紅漆束腰馬蹄足挖角牙條桌,上頭擺著個空蕩蕩的大漆盤。條桌後麵是繪著宮殿人物的屏風,皆是尋常之物。

    自左側繞過屏風,黑黢黢的木製樓梯直通到二樓。

    今夏一腳踏上去,便聽見腳下木板發出咯吱聲,再一腳,又是咯吱一聲。若在平日裏,有些年頭的木製樓梯規矩是要咯吱咯吱作響的,隻是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這動靜著實分為刺耳。

    皺了皺眉頭,她隻得盡量放輕手腳地往上行,快至二樓時,忽得看見樓梯口處有一雙綠茵茵的眼睛……

    她僵著身子,眼睛幹澀,眨了眨。

    綠茵茵的眼睛也眨了眨,徑直盯著她。

    今夏深吸口氣,鎮定地、冷靜地、一步一步地退下來,正撞到上樓來的陸繹身上。

    “他好像就在上頭,聽說冤魂最兇,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他,快走快走!”她想從他旁邊擠下去,不管陸繹走不走,她反正是要撤的,小命要緊。

    目力比今夏要強出許多,陸繹徑自動也不動,用力拽住她,看著那雙綠眼睛道:“那是一隻貓。”

    “啊?”今夏呆楞了下,轉頭複望迴去,仍是看不清楚,口中便學起老鼠叫聲,“吱吱……吱吱……”

    “喵嗚,喵嗚,喵嗚。”

    綠眼睛熱情地迴應她,拱起身子,毛茸茸的尾巴在月光中擺動。

    今夏頓鬆了口氣。

    “現下你該鬆手了吧?”陸繹語氣不善。

    今夏迴過頭,才發現自己在無意識間緊緊揪住了陸繹的衣領,連忙鬆開,見衣袍被揪得淩亂,遂抱歉地又替他理了理。

    “果然是浩然正氣。”

    陸繹譏諷道,撥開她的手,徑直朝樓上行去。

    那貓從樓梯欄杆上躍下來,也不認生,喵喵叫著,還在陸繹腳下蹭來蹭去。今夏這才看清這是一頭橘黃虎斑貓,長得肥頭肥腦,一身皮毛油光水滑。

    “難道是周顯已養的貓?因為惦念故主,所以一直留在小樓裏不走?”她跟上樓去,胡亂猜測道,“……說不定周顯已的魂就附在它身上?”

    肥貓使勁地拿頭在靴麵蹭蹭,陸繹嫌棄地抬腳把它撥到一邊,肥貓意誌堅定地又蹭過來,變本加厲地蹭蹭。

    “你看,它想找你伸冤。”

    今夏儼然已經讀懂了肥貓的心聲。

    “你為何認定周顯已之案一定有冤情?”陸繹驟然問道。

    今夏一楞,意識到方才就口稱“冤魂”,現下又說“伸冤”,雖然都是無意識的,但已經透露出自己對此案的看法。

    “我,隻是瞎猜的。”她想搪塞過去。

    陸繹點頭:“原來六扇門是如此查案,僅憑瞎猜,就先入為主。”

    “喂!你……”今夏被他一激,惱怒道,“怎麽能叫先入為主呢。這是修河款,又是他全權負責,這世上哪裏這麽傻的人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若是周顯已貪了這十萬兩修河款,他就該攜款潛逃,怎麽會上吊自盡?”

    肥貓在腳下喵喵直叫,似在附和她的話。

    陸繹挑眉道:“你不認為他是畏罪自殺?”

    “我……”

    今夏話才說一半,就聽見樓下有個沙啞的嗓子喝斥道:“誰?什麽人在上麵?”

    負責看守此處官驛是位年過六旬的老者,嗓門倒是挺大,走起路來倒慢得很,從今夏聽到他的聲音,再到他提著燈籠顫顫巍巍地上樓出現在她眼前,足足用了一盞茶功夫。

    肥貓喵嗚一聲,粗尾搖曳,照例熱情地蹭過去,老者彎腰費勁地把貓撈起來抱懷裏,

    “老伯,這貓是你養的?”今夏把捕快製牌遞過去,忍不住問道,“它吃什麽長大的,這麽肥?”

    “它早晚都要吃兩頓豬油拌飯。”

    “什麽!早晚兩頓!豬油拌飯!”

    今夏頓時大大地憤慨起來,再看貓的眼神已經是充滿了羨慕妒忌恨。

    “你們兩位是來查案的?”老者把製牌湊近燈籠,看清了上頭的“捕”字,“怎麽也沒人告訴我。你們怎麽進來的?”

    “我查案不喜歡驚動太多人。”陸繹淡淡道,“你是此處的驛丞麽?”

    燈籠昏暗,老者一時沒看清陸繹那襲飛魚袍,今夏向他解釋道:“這位是錦衣衛經曆陸繹陸大人。”

    聽得錦衣衛經曆五個字,老者連忙把肥貓和燈籠都塞到今夏手中,朝陸繹恭敬行禮道:“卑職王馳,參見陸大人。”

    “此處宅院一直是你負責看守的麽?”陸繹問道。

    “是。”

    “周顯已是何時住進來的?”

    “您說的是工部郎中周大人吧,去年冬至剛過,他就來了。”老王頭歎了口氣,“沒想到他竟然會上吊自盡。”

    這貓忒沉了,還特粘人,今夏艱難地撂下燈籠,費勁地把死活不肯下去的肥貓往肩膀上擱。

    “你把事情始末說一遍。”陸繹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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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頭這幾日就此事已經講過幾遍,但陸繹錦衣衛經曆的身份擺著,說話間又有種不怒而威的儀態,使得他不敢怠慢,仍是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

    “那天晚上,周大人很晚才迴來,臉色就不太好看。書童跟我說熏籠不夠暖和,讓我再給升個火盆。後來我就迴來睡下了,直到次日清早,見樓上窗子開著,以為周大人已經起身,結果上樓來一看,就發現周大人已經懸在梁上。”

    老王頭指了指今夏頭頂處,後者抬頭望了眼頭頂處的橫梁,忙往旁邊挪了幾步。

    “既然是懸粱自盡,應該有凳子被他踢開,砸落地麵的聲音,這樓板都是木頭所製,聲響必然不會小,你沒聽見動靜麽?”今夏問道。

    老王頭尷尬地指了指肥貓:“阿虎常撞倒東西,我平日裏聽慣了,便是聽見也不在意。”

    阿虎聽見喚它的名字,“喵”了一聲,心情甚好地甩甩尾巴,正巧在今夏脖頸上掃來掃去,弄得她直癢癢。

    “凳子倒在何處?”今夏問。

    “就是那張凳子。”老王頭示意她看旁邊一張束腰鼓腿彭牙帶托泥圓凳,“我記得好像是歪在這裏。”

    被貓毛弄得連打兩噴嚏,今夏不堪重負地把阿虎還給他,然後半蹲下身子借著燈籠的燭火查看圓凳,果然看到側邊漆麵上有一處明顯凹損,然後提著燈籠去查看地麵……

    “他的書童也沒聽見動靜?”她奇道。

    “那兩日那小書童染了風寒,夜裏喝了湯藥後倒頭就睡,早起時還是我叫的他。”

    此時陸繹一直在旁靜靜立著,似乎在思索什麽,過了好一會兒後問道:“周顯已自從住進來,要你升過幾次火盆?”

    “隻有那天晚上一次。”

    “那天特別冷麽?”

    “那天下著雨,確是有些冷。而且周大人迴來的時候,身上衣袍都被雨打濕了,大概是凍得不輕吧。”

    “他沒坐轎?”今夏奇道,“還是沒打傘?”

    老王頭努力迴想了下,道:“說來也奇,周大人之前一直是有轎子的,那天不知為什麽沒有轎子送他迴來。”

    陸繹轉身看著窗子,問道:“那天早上,是哪幾扇窗子開著?”

    老王頭上前把西北側的兩扇窗子打開:“就是這兩扇。”

    窗子一開,便有股風湧進來,阿虎不滿地“喵喵”兩聲,往人懷裏拱了拱。陸繹走近窗邊,朝外頭望去,即便今夜月色如此之好,也實在無甚景色可看,隻有參差不齊的房屋。

    “周大人平常也總是開這邊的窗子。”老王頭對此也很是不解。

    今夏接連把南向的幾扇窗子都打開,朝外探頭,忽地驚喜道:“這邊正好對著官驛的後花園,景致不錯!”

    老王頭笑道:“是,這處景致最好,底下還有桃樹,現下正是開花時節。”

    “看來,這周顯已非愛花之人,白白辜負這大好春色。”今夏晃著腦袋去看三屜書案,抽屜拉開來,全都空空如也,不用說,周顯已的來往書信等物肯定都被送到衙門裏去了。書案上頭也空蕩蕩的,隻剩下筆架、硯台和水洗。

    “這上麵的東西,你可動過?”

    她問老王頭。

    老王頭搖頭:“沒有,衙門的人來過後,就把門給鎖了,我再沒上來過。”

    今夏伸手指在硯台底使勁蹭了蹭,收迴手仔細端詳,手指頭隻有一點淡淡的墨痕,再看水洗中也是幹幹淨淨。

    “如何?”陸繹問。

    “看起來,周顯已沒有留遺書。”話音剛落,今夏似乎想到什麽,提了燈籠去照亮牆壁,一麵牆一麵牆地仔細照過去……

    老王頭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麽,陸繹卻了然於胸。

    “你以為周顯已會在牆上寫血書麽?”他冷哼道,“你莫忘了他是言官出身,若是有冤屈,難道會想不到法子上折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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