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內,官驛,後廚。

    一朵朵玉蘭花、梔子花還有玉簪花,花瓣被一片一片撕下,裹上調了甘草水的麵糊,放入油中微炸,最後置於竹盤中,是一道清香沁鼻,酥脆可口的小點。

    另一邊爐子上的明前茶也已煮好,咕嘟咕嘟冒著魚眼水泡。

    楊嶽取了托盤,將茶壺與小點放入,端到官驛後院。後院亭中,陸繹正在看楊程萬剛剛寫完的驗屍格目;楊程萬坐在旁候著;而今夏在旁自顧擺弄著那個撿迴來的香囊,拿了柄小刀將香囊的線挑開,將它從裏到外翻了個朝天。

    她聞到香味,一躍而起,看盤中金燦燦的,喜道:“這麽快就做好了!”

    “爹爹,經曆大人請用。”楊嶽邊說邊踹了一腳今夏,“……小爺,燒火都找不著你人,快倒茶!”

    “莫忘了這些花一多半是我幫著你采的。”今夏迴踹過去,這才幫著他給諸人斟茶。

    他們自城郊迴來的路上,楊嶽見路兩邊開了好些花,嬌嫩白皙,芬芳沁人,便拖著今夏摘了許多,迴來做酥炸小點。

    陸繹看畢驗屍格目,舉筷嚐了一片,入口酥脆,細嚼則滿口餘香,微笑道:“令郎好心思,前輩好福氣啊!”

    楊程萬接過今夏遞過來的茶盅:“犬子就好這些不務正業的事,讓大人見笑了……夏兒,說說香囊吧,有線索嗎?”

    “嗯、嗯……”今夏眼巴巴地看了眼酥炸花瓣,隻得複坐下來,拿起香囊,正色道:“這香囊針腳細密,針法用到平繡、彩繡、雕繡,其中以雕繡難度最大,也最別致,其人必定是精於女工。拆開來後,內中除了蘭花瓣,還有這個!”

    一小縷用紅線細細繞好的青絲,拈在她的指尖。

    “上麵所用的發油加了青黛,有染發之效,這位姑娘,我是說九成是個姑娘家……”她頓了下,頗有些惆悵之意,“恐怕是有恙在身,又不願別人看出來。至於這麵料,是丁娘子布,本就出自江南,不稀奇。”

    “這香囊會不會是旁人遺落的?”楊嶽問道,“隻不過正巧被我們撿到。”

    “從色澤上看,香囊埋入土中不會超過五日;若是之前也下過雨的話,就不會超過三日,而周顯已是在七日前下葬的。更何況,周顯已屍身上所穿的中衣,恰好也是藕荷色丁娘子布,針腳我看了,和這香囊出自同一人之手。”今夏歪著頭,多讚了一句,“……這姑娘的繡工真是不錯,衣裳做得也好。”

    “說不定長得也不錯,”楊嶽自飲了口茶:“所以周顯已故意不帶家眷。”

    楊程萬吩咐道:“你們多留意著,一定要找出此人。與周顯已關係如此親近,她身上應該會有線索。”

    “知道了。”

    今夏忙不迭地應了,舉筷去挾酥炸花瓣,連丟了好幾瓣入口。

    陸繹探身取過那一小縷發絲,細看,發絲細而泛黃,發梢多有分叉,確是可以推測其主人身體不太好。他瞥了正大吃大嚼的今夏一眼,驗屍時隻覺她百般不情願,未想到連屍首衣著她也觀察地如此詳盡。

    “前輩,恕言淵冒昧,還有一事相詢。”陸繹道。

    “經曆大人請說。”

    “不知前輩與烏安幫幫主謝百裏有何淵源?謝霄為何對前輩行此大禮?”

    陸繹尚記得今日那幕,謝霄那等桀驁不馴之人,竟然肯對楊程萬單膝下跪,想必楊程萬對謝家有什麽大恩情。

    楊程萬微微一笑道:“二十多年前,謝百裏還隻是個小鏢師,替人押送一尊玉佛。那尊玉佛價值不菲,卻不想在京城丟失。當時也是機緣巧合,正好讓我尋迴了玉佛,算是解了他的急。”

    “二十多年前……”陸繹接著問道,“前輩當時還是錦衣衛吧?”

    楊程萬頷首,旁邊的今夏和楊嶽卻都吃了一驚。

    “頭兒,你還當過錦衣衛呢?那怎麽現下……”

    “爹,你……”

    手微微抬,楊程萬製止兩人再問下去,簡潔道:“閉嘴!”

    兩人隻得同時噤聲。

    說實話,陸繹也是有些訝異,他之前並未料到竟然連楊嶽都不知道。這位前錦衣衛千戶,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似乎想將這段往事徹底塵封,從此不願再提起。

    “前輩這些年在京城……謝百裏難道不知?”

    謝百裏已是一幫之首,而烏安幫在江南一帶頗有聲勢,若知道楊程萬落魄,按理說不會不伸出援手。

    楊程萬淡淡一笑:“他倒是曾相邀過,隻是我吃慣了北邊的米麵,不願意動挪。”

    聞言,今夏與楊嶽相互交換了下眼神,仍舊沒敢說話。

    想來他自是有他的骨氣,不願投奔謝百裏,陸繹便未再問下去,轉開話題道:“此番周顯已請烏安幫來押送修河款,不知用意何在?接下來,少不得要與他們打交道,隻是那位少幫主的脾氣著實躁了些,前輩對他可有了解?”

    “我與他們見麵甚少,談不上了解。我隻聽說三年前,謝百裏原是想在謝霄大婚之後就讓他接任幫主之位,可謝霄卻不知為何在大婚前離家出走,把謝百裏氣得不輕。”

    “他和誰大婚?”今夏好奇問道。

    “就是今日你們看見的那位上官堂主,上官曦。”楊程萬接著道,“她爹上官元龍與謝百裏是拜把兄弟,見她與謝霄師出同門,青梅竹馬,就給兩人訂了親。謝霄離家出走之後,上官曦親自向謝百裏退了婚,有人說是她退婚是為了不讓謝霄擔上逃婚的名聲,也有人說她早就另有意中人。”

    “三年前……”陸繹迴想起周司獄的話,“就是她挑了江寧董家水寨那年。”

    “挑了董家水寨是退婚後的事兒,再後來她就接任朱雀堂主了。”

    今夏托著腮迴想:“我瞧她對謝霄是夠好的,一口一個少幫主。對了,她發急的時候怎麽還管他叫‘老四’?”

    “他倆師出同門,論排輩,謝霄排行老四,她是他的二師姐。”

    蘆葦蕩,浩浩渺渺,小小的青黑的水鳥穿行在細雨中,時而高飛,時而一猛子紮入其間,來來迴迴忙碌地為窩中的雛鳥喂食。

    “我不,我不迴去!”

    一個聲音高聲嚷嚷,驚飛了原本停歇在船蓬的水鳥。

    船艙內,上官曦頗無奈地看著謝霄:“你不迴去,這個忙,我就幫不上你。”

    “姐,你……你這也太不仗義了。”

    “不是我不仗義,這事得老爺子點頭才能辦,我做不了主。”

    謝霄狐疑地將她瞧著:“你是堂主,這點事兒會做不了主?……你不是在誆我吧?”

    “你這也叫這點事兒,錦衣衛是好惹得麽?”上官曦搖著頭地斟了杯茶,朝他推過去,“老爺子年前就放下話了,與官家井水不犯河水。”

    謝霄楞了片刻,端過茶水一飲而盡,粗聲粗氣道:“算了,我自己去辦。總之,人我一定要救出來。”

    上官曦平和道:“裏頭的部署你完全不清楚,現下身上還有傷,如何辦得了?”

    “我……”謝霄煩惱地甩了甩頭,“總是有法子的。”

    雨落在船篷上的聲音漸漸大起來,又急又密。上官曦靜靜地側頭聽著,過了半晌,輕聲道:“自去年冬天起,老爺子身子就不大好……”

    聞言,謝霄疾抬眼盯住她,她的雙目中淡淡的擔憂顯而易見。

    “不可能,我一直打聽著呢,沒聽說他病了。”

    “老爺子要強,在外頭怎麽會顯露一絲半點。”上官曦輕歎了口氣,“你迴來,接不接任幫主,咱們可以再商量。老爺子,他年紀大了,能有幾個三年這樣等著。”

    濃眉緊皺,謝霄煩躁地撓著頭,也不答話。

    上官曦也不催他,也不再勸,聽著雨聲一徑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直過了好半晌,謝霄狠狠起身:“行!我跟你迴去!隨他要殺要剮,老子都認了!”

    見他終於應承,上官曦也起身,含笑道:“走吧,去之前你還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把胡子都刮了,再換身衣裳。你手長腳長,成衣鋪肯定沒有現成的,還得再改。”

    “你這是讓我相親啊還是見我爹啊?”

    掌燈時分,雨不知何時已停了。

    揚州知府設宴為大理寺左寺丞劉相左和錦衣衛經曆陸繹洗塵,傍晚便有官轎來接二人。此番陸繹倒未再推辭,欣然前往。

    這位陰魂不散的瘟神總算能讓人消停會兒了!

    今夏貓在樓上窗縫後,看著轎子行遠,這才輕舒雙臂推開窗子,雨後的夜風清涼舒爽,帶著淡淡花香,著實令人心情舒暢。

    “頭兒!還有件事,姓陸的在這裏我沒敢說。“她轉向楊程萬,“烏安幫的少幫主就是那晚挾持我的蒙麵人。”

    “什麽……是他!”

    楊程萬麵色驟然凝重。

    聽今夏這麽說,楊嶽再一迴想,也連連點頭:“個頭是挺像,大高個,手長腳長。”

    “你不是說長得像京城裏頭哪家的大掌案麽?”今夏故意笑他。

    “去去去!”

    楊程萬沉著臉看今夏:“那晚他蒙著臉,你能確定是他?”

    “身量個頭,說話口音,還有,他左眉梢有個不顯眼的小疤。”今夏十分肯定,“除非他有個雙胞胎兄弟,還得眉梢也撞到一模一樣的地方。”

    聞言,楊程萬沉默半晌,起身朝他們倆道:“走,我們去一趟烏安幫。”

    “去烏安幫作什麽?”今夏奇道。

    “拜碼頭。”

    楊程萬踉蹌了下,楊嶽連忙伸手扶住他:“爹,你的腿疾是不是又犯了?”

    “不礙事。”楊程萬撐起身子,“我們馬上就得去,此事萬不能拖。”

    今夏與楊嶽皆不解。

    “你能認出來,陸繹多半也能認出來;再加上押送修河款一事,陸繹大概很快就會去找烏安幫的麻煩了。謝百裏與我相交一場,我得去知會他一聲。”

    “謝霄在陸繹身上吃這麽大虧,估摸著謝百裏早就知道了,哪裏還用得著我們去知會。”今夏摸著脖頸上的薄痂,不以為然道。

    “他父子倆罅隙頗深,再說當晚謝霄還蒙著麵,此事他未必會讓謝百裏知曉。”楊程萬疲倦地皺起眉頭,“終歸還需走一遭,他知道便罷了,若不知道,也讓他有所防範。”

    “爹,可是此事萬一讓陸繹得知,會不會找我們的麻煩?”楊嶽不放心道。

    今夏連連點頭:“就是,那瘟神可不是省油的燈,陰起人來忒狠。”

    “我探訪故友而已,他尋不出錯處,便是……”楊程萬頓了下,沒再說下去,一瘸一拐往外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夏與楊嶽費解地對視一眼,連忙雙雙追著楊程萬出去。

    青蓮緯羅直身,如意玉絛鉤,白綾襪,皂皮靴。

    靴子纖塵不染,綾襪皓白如雪,加上價值不菲的玉絛鉤,和那襲嶄嶄新的直身衣袍,最後還有一張刮得幹幹淨淨不留半點胡茬的臉,若非他身旁還有個上官曦,今夏簡直認不出眼前這個剛剛下轎的人就是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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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想到在謝宅門口又遇見他們,謝霄也是一怔,繼而暗鬆口氣,有外客在場也好,隨即上前見禮道:“楊叔!怎得不進去?”

    楊程萬含笑道:“家人已去通報,讓我等稍侯片刻。”

    “豈有此理,怎能讓楊叔站在門外等候,”謝霄眉毛豎起,不滿道,“待我來教訓他們!”

    楊程萬忙道:“賢侄莫急,我初次登門,原該如此,不能怪他們。”

    今夏笑吟吟在旁插口道:“少幫主換了這身裝扮,真是神采斐然,我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粗聽她的話,謝霄不以為然,隻道她指得是自己這身嶄新行頭;略略一怔之後,又發覺她話中有話,目光警惕地移過去,正對上今夏似笑非笑的雙目——

    不會,那日是在夜裏,自己又蒙著臉,她應該不可能認出來。

    謝霄心中暗想,心中卻不免忐忑,忍不住多瞥她幾眼。

    上官曦在旁,察覺他的異常,目光也落到今夏身上。謝霄好麵子,向她也隻是大概地說了下自己上船沒救成沙修竹還受了傷,至於挾持了今夏等等細節,他壓根就沒提。故而,她一時不明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

    門內的腳步聲漸近,而後黑漆大門豁然大開,一名披著沉香叢紵絲貂鼠氅衣的長須老者大步迎出來,直奔向楊程萬,聲如洪鍾:“楊兄啊楊兄!等了這些年,你總算是肯來了!”

    楊程萬含笑拱手施禮。

    謝百裏上上下下地將他打量了一遍,皺眉道:“當年我邀你來江南,你不肯。我隻道你還想東山再起,可你現在……你這是何苦呢。”

    楊程萬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這是我兒子,還有這個女娃兒,楊嶽和今夏,有案子都是他們倆在辦。”

    今夏和楊嶽連忙規規矩矩地向謝百裏施禮。

    “你兒子……”謝百裏伸手用力拍了拍楊嶽厚實的肩膀,“一晃十幾年,都這麽大了,該和我兒子一般高吧……”他頓了頓,沒再往下說。

    “爹。”謝霄在他身後輕聲道。

    聞聲,謝百裏的背脊陡然僵直,一動不動。

    謝霄尷尬地杵著,爹爹的反應,讓他弄不清究竟是沒看見他還是壓根就不想看見他?

    上官曦輕輕捅了捅謝霄,謝霄隻得再喚一聲:“爹,我……迴來了。”

    謝百裏這才緩緩轉過身來,臉上極力保持著平靜,卻難以控製粗重的唿吸,他盯著謝霄,久久說不出話來,似乎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難以自製。

    三年了,足足三年,爺倆沒見過一麵。

    盡管謝霄也曾迴過揚州,謝百裏也有他的訊息,可這兩父子都是生性倔強之人,謝霄不肯服軟,謝百裏便生生忍住,硬是對他不理不睬。

    “……沒看見我有貴客在這裏嗎?還不快過來見禮。”良久之後,他終於開口道,轉向楊程萬勉強笑道,“你瞧瞧,這孩子打小就沒規矩……”

    話未說完,聲音已有些哽咽,雙目不受製地渾濁起來。

    楊程萬哈哈一笑,拍了謝百裏肩膀:“他就該這樣,像你!你若規規矩矩的,哪裏打得下這份家業來!”

    謝百裏略定了心神,又望向今夏,遲疑道:“這個女娃娃,就是……就是……”

    “你不記得了?”楊程萬笑道,“她和霄兒打架,一塊兒掉到河裏,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

    謝百裏哈哈大笑。

    “他奶奶的,竟然是你!”恍然大悟的謝霄指著她大叫一聲。

    今夏驚訝之餘也不甘示弱:“你大爺的,怎麽會是你!”

    “咳!”

    楊程萬掩口重重咳了聲,示意今夏要有姑娘家模樣。

    謝百裏笑得愈發開懷:“你看看,這些孩子還跟以前一樣,見麵一點不生疏。走走走,咱們都進屋去。”

    他拍著楊程萬肩膀往裏頭走。

    今夏和謝霄兩人猶在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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