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懷青剛洗完手,就被池野攬著肩膀往外走,他不明所以地抬頭:“怎麽了?”


    “小孩子補作業,咱大人給他們留點空間。”


    池野平靜地迴頭:“陽陽,廚房裏有熱著的飯。”


    陳向陽立馬比了個明白的手勢。


    池一諾抓著鉛筆抬頭:“大哥你先別慌,我還沒說晚上想吃啥……”


    話說一半,就被她二哥按下腦袋了。


    外麵稍微有點刮風,池野已經不由分說地給佟懷青係上圍巾,借著又貼了下對方的小臉蛋:“冷嗎?”


    快入冬了,街上飄著糖炒栗子的香味,佟懷青使勁兒聞了下:“不冷。”


    “少吃點,留著肚子,”池野笑著快走兩步,買了一小兜子,“晚上還想吃什麽?”


    他手勁兒大,又靈巧,剝殼快而完整,甚至喂到佟懷青嘴邊時,還是熱乎乎的。


    佟懷青有點嫌燙,嘴巴“唿唿”地吹著氣:“好吃。”


    板栗軟糯香甜,粉粉的,連著吃了幾個,又被池野塞了瓶熱牛奶,佟懷青滿足得都想眯眼睛了,走路就犯懶:“咱這是要去哪兒啊?”


    不去哪兒,瞎逛。


    補作業那麽漫長又痛苦的時間,倆大人壞透了,跑出來約會呢。


    走啊走的,到了河道邊,兩岸的柳樹葉子落了大半,長長的枝條垂到水麵上,佟懷青指著讓池野看:“當初我就是在這個地方,被你撞到的!”


    瞧這人心眼小吧,記得清清楚楚。


    池野笑著:“對不起。”


    “那時候我以為你想不開,大晚上的,怎麽往河裏走啊,”這會兒周圍沒什麽人,池野左手拎著糖炒栗子,右手牽住佟懷青,“所以我就衝上去了。”


    “這河看著淺,下麵都是泥沙,還有坑呢。”


    他很隨意地聊著,仿若沒有注意到佟懷青略微繃緊的手背。


    “要是直接進去,很容易就陷著了,出不來,”池野捏著對方的掌心,“我估計……你水性不怎麽好吧。”


    佟懷青有些抗拒似的,搖了搖頭。


    池野問:“要不要去看看?”


    佟懷青聲音很輕:“不了吧。”


    可能是走的久了,圍巾係得又嚴實,佟懷青感覺自己有點微微的出汗,他往外拉池野,幅度很小地扯對方的手:“咱不去那裏。”


    “成。”


    池野牽著他繼續往前,這裏人煙稀少,地上的雜草瘋長,被初冬的風染得發黃幹枯,寒風吹過就往下倒。


    佟懷青走得有些踉蹌,看著池野停下,摘掉他褲腿上掛著的蒼耳子,又再次牽著他的手往前走,糖炒栗子都吃進肚子了,可嘴巴怎麽還是泛著野果的酸,佟懷青抿著嘴,低低地叫了聲什麽。


    “腳疼了,”池野沒聽清,低頭看他,“用不用我背你?”


    佟懷青眨著眼,沒吭聲。


    “哪兒不舒服就說,想要什麽就要,”池野在他麵前站住,“在我這裏,不用遮遮掩掩什麽的。”


    他喜歡鮮活的佟懷青。


    嬌氣,金貴,會發脾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很亮。


    這兩天晚上,都是他抱著佟懷青睡覺,對方時常驚醒,反複地摳著枕頭的邊,背過身去抱那個破成絮絮的兔子,這個時候池野就假裝翻身,把佟懷青的手指包進手裏。


    佟懷青在迴避。


    曾經還問過這裏的冬天冷嗎,要不要戴帽子和手套,但現在絕口不提,甚至連明天想吃什麽,想去哪兒玩都不問。


    隨便池野安排。


    沒有了期待。


    “哥,”佟懷青垂著睫毛,終於開口,“我沒什麽想要的。”


    “挺知足的,也沒什麽遺憾。”


    邊陲小城睡得真太早了,這個點兒,遠處的各家燈火都陸續熄掉,偶爾有幾聲犬吠,河水泛著粼粼的光,天空又似乎格外的遠,中間遙遙地懸著一條星河,燦爛浩瀚。


    佟懷青右手包著紗布,再過幾天就能去掉了,可左手被池野拉著,所以他隻能用指甲掐著自己受傷的掌心,在上麵留下淺淺的,月牙般的痕跡。


    池野盯著眼前的小人兒,臉上沒什麽表情。


    心裏卻恨不得給人提起來晃晃,把他所有的不甘和痛苦都甩走。


    “你是不是,怕我再想不開?”


    佟懷青放過了自己的手,往背後躲了下。


    不知不覺間用了點力,怕傷口裂開,要是滲血了,池野肯定能發現。


    池野沒有迴避,像是在討論明天要吃什麽,“嗯”了一聲。


    “應該不會了,”佟懷青小心地活動了下手,疼,但估計著沒什麽大礙,“你放心,我現在真的挺好,沒啥遺憾,或者想不開的。”


    池野看著他:“那今天冬天,玩打雪仗嗎?”


    “哥,”佟懷青還背著手,“我沒有那個意思……就是,我這人,沒你想的那麽好,我現在也不敢跟你保證什麽,因為,我挺怕的。”


    怕給了對方希望。


    他不忍心,不敢想如果自己真的傷害到了對方,池野會怎麽樣。


    佟懷青覺得,自己欠人家。


    他有負罪感。


    除了池野,他欠很多東西,甚至連這個世界,佟懷青都覺得有些對不起,說不清道不明的負罪感要把他逼瘋了,白天犯困,晚上睡不著,奇怪,也沒有一直鑽牛角尖,但是一睜眼,就想起很多曾經發生的事。


    如夢似幻。


    最後又都鏡花泡影般消失不見,變成了池野睡夢中,抱著他的一截手臂。


    很結實有力,上麵有微微浮起的青筋,彰顯著旺盛的生命力。


    是被太陽曬黑了的,幹過活的胳膊,疤痕早已泛白。


    佟懷青開始咬指甲。


    他覺得自己好窮,就像個小乞丐,貪婪地扒拉著一點點的光不鬆手,劃亮一根火柴,在跳動的火苗中看到的不是燒鵝,而是池野給他的溫暖。


    佟懷青也很怕,自己會失去這些。


    他牢牢地抱著那盒火柴,不敢再次點燃,也揣著一兜子的麵包,不敢沿路扔下碎屑。


    天空中的小鳥不知疲憊地盤旋,似乎隨時都會俯衝下來,奪走他的全部財產。


    這樣,說不定就能再多撐一段時間。


    憑什麽,要一直眷戀著池野呢。


    佟懷青咬指甲的過程中,伴隨著自我厭惡。


    池野還在他對麵站著,沐浴著星光,身後是連綿的山脈,起伏得不明顯,是很淺淡的水墨顏色。


    “手。”


    佟懷青倏然一驚。


    池野很平靜:“給我看看。”


    背在身後的右手無意識地抖了下,佟懷青往後退去,踩倒了雜草,笑得幹巴巴的:“你幹嘛呀……”


    池野給他胳膊拉出來,佟懷青不敢再往迴抽,目光有些發虛。


    月色下,紗布上滲了血。


    佟懷青慌亂地眨眼,看看池野,又看自己的手,還納悶,應該沒有用太大力氣啊,傷口怎麽就裂開了呢?


    他吞咽了下,試圖撒嬌:“哎呀,你弄疼我了。”


    “疼?”


    池野的聲音啞著,目光終於從手上移開,轉移到佟懷青的臉上。


    “我看你不是挺喜歡疼嗎,嗯?”


    這話似乎有點耳熟。


    在那破破爛爛的小旅館裏,他纏著人家鬧騰,到最後衣服都撩起來,他渾身僵硬又發抖,結果被翻了過來,幹脆利落地往屁股上抽了倆巴掌。


    當時池野是怎麽說的來著。


    問他疼不疼,他一直說不,說自己從來不怕疼。


    然後池野好像有點生氣,掰著他的下巴說:“我看你挺想疼的。”


    佟懷青愣愣地看著對方,突然有點慫。


    畢竟那兩巴掌打的,好像,還真使了勁。


    “不,我不小心,是它自己裂開的,”佟懷青為自己辯解,“我沒那麽蠢,不會幹傷害自己的事的!”


    池野注視著他,目光依然很柔和:“我看,你傷害自己的事,幹的不少。”


    佟懷青立馬搖頭:“沒有。”


    他的另一隻手被拉起來,池野用拇指揩過咬禿的指甲邊緣,又不著痕跡地劃過手腕,上麵依稀有些淺紅的印子,不明顯,非得仔細才能看出來。


    佟懷青喉結動了下。


    就昨天用皮筋彈了下而已,沒什麽痕跡吧。


    說起來,昨晚上吃飯的時候,池野好像也盯著看了好一會,但是沒吭聲。


    隻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沉默地抱了他很久。


    佟懷青試圖掙紮:“我,我不是故意的,也沒有傷害自己。”


    “寶寶。”


    池野叫他。


    那麽大的個子,低頭下來,投下的陰影能給佟懷青整個人都覆蓋。


    肩膀卻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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