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光山底下, 熔岩肆意流淌,偶爾有碎石落下,很快就被岩漿吞沒,半點聲息都無。

    玄色環狀島嶼懸浮在流火之上, 混合了昆侖玉的底座足以抵禦劫火的溫度。

    那是涿光山最深處的融心劍爐,相傳此處劫火之下便是天火所在,而上古兩柄神劍皆在此處鑄成。

    兇劍重霄,以及帝劍——琢光。

    島嶼上, 火正一族的工匠正在揮汗如雨地打造斬鐵,他們都戴著鐐銬, 一旦停下, 就會遭受刑法,沒有人敢鬆懈,也沒有人敢反抗。

    他們都知道反抗的後果, 已有許多族人在他們眼前被丟下劍爐。

    劫火之厲,常人難耐, 何況是天火之畔的劫火, 哪怕是神都可能被其所傷,何況是原本是凡人之軀的修士。

    劍爐中央, 斬鐵與赤金混和打造的高台已顯出雛形, 火舌不斷竄到上麵,但始終被一層淡青色的靈力阻隔, 無法損其分毫。

    而正北的懸崖上, 青衣女人麵無表情佇立在邊緣, 木雕似的一動不動,仿佛沒有任何聲音能入得了她的耳,亦沒有任何畫麵能入得了她的眼。

    這正是羽淵仙子,她雖然在看著那高台,但又像是什麽都不在看,整個人都似魂遊太虛一般,連氣息都變得極淡,直到身後出現一個人影,她才動了一下眼,輕聲道:“她們過去了?”

    語調平靜,無半點起伏。

    葉蓮溪半跪在她身後,表情虔誠,好似在膜拜神袛:“是,五靈門的秘術倒是非同凡響,連那些靈獸都能影響,果——”

    羽淵揮了揮手,止住他未出口的恭維,轉而問道:“還需要多久才能煉好。”

    “很快,三日就能完成。”葉蓮溪立刻道,雖然被打斷話,卻沒有表現出半點不滿。

    “那你先去休息吧。”羽淵仍是沒什麽表情,“你按照我給你的口訣,五個大周天,便能突破此刻瓶頸。”

    葉蓮溪大喜,連聲道謝,然後在羽淵再度開口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離開後不久,黑袍人悄無聲息顯出身形,羽淵終於轉過身,聲音中透出些懷疑:“她們真的會過來?”

    “長離會。”沙啞的嗓音自兜帽下傳出,言簡意賅,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那便好。”羽淵不再多言,望迴下方肆虐的流火露出滿意的神色。

    就在眼前了——

    天道。

    鍾明燭打量著眼前的女子,眼底流露出複雜的神情。

    那人無疑是黎央。

    雖然她看起來與曾經判若兩人。

    眼角攀上了細紋,發絲中參雜了霜白,原本挺拔的身子也傴僂起來,可那並非是因為衰老,更像是被看不見的重擔壓著,無力挺直。

    看起來就像是被巨石壓彎的樹幹,而木料中心已被蛀得千瘡百孔,再多一點負擔,哪怕是一片雪花,都有可能轟然倒塌。

    見她變成這般模樣,連鍾明燭都深感意外。她雖然料到黎央不可能還和以前一樣,卻沒想到她會憔悴如斯。

    修士性命遠勝於凡人,亦逃不離生老病死的輪迴,黎央資質並非頂尖,當年又被毀了金丹,除非得奇遇,否則身體必然衰老。不過金丹修為畢竟有限,就算被毀了,黎央身為族長之後,有的是靈石靈藥來彌補,若是照常推算,外貌至多增長十餘歲罷了,而今她卻滿麵風霜,好似經曆了幾世滄桑。

    並非她一人如此,洞穴中其餘人麵上都透著濃濃的疲倦,精神不振,目光黯然,就算對著火焰,也絲毫沒有鮮活的氣息。

    他們雖然還活著,但也僅此而已了。

    長離不記得當年之事,自然是認不出麵前的女子是誰,見她神色激動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下意識看向鍾明燭,希望她能給自己些提示。黎央卻以為是自己麵貌變化太大的緣故,麵上閃過一抹淒涼,低聲道:“我是黎央,長離仙子怕是認不出我了吧。”她自嘲笑了笑,接著自言自語道:“連我也快認不出自己了。”

    知曉麵前女人的身份,長離便“嗯”了一聲。

    這時景炘從後麵跟上來,對黎央行禮道:“族長,我們在山頂發現了長離仙子和她好友竹九公子,於是將他們帶迴來了。”

    黎央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先去休息,而後再度看向長離。

    長離始終沒有什麽表情,就算聽到黎央的名字,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這倒是和黎央印象裏的長離分毫不差,可如此一來,她也不知接下來該先說什麽好,氣氛一時竟有些尷尬。

    鍾明燭見狀不由得在心中暗笑,她知道長離其實是在等黎央開口,可不熟悉長離性子的人大多會把她的一言不發理解為排斥或者抗拒,從而心生怯意。

    眼見黎央和以往試圖與長離交談的那些人一樣,眼中漸漸顯露出動搖和退卻,她眼中不禁閃過一抹輕蔑,但很快就用溫和無害的笑容掩飾過去,她往前踏了一步,將長離擋在身後,然後有模有樣行了個禮,道:“在下竹九,是長離仙子的朋友,族長大人若有什麽想問長離仙子,可以直接和我說。”

    黎央這才注意到長離身邊的年輕男子,生得斯文白淨,像個文弱書生,可她總覺得對方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不可一世的氣息。

    就像長離仙子當年那個小徒弟。

    念及此,她不由得一愣,隨後麵上便露出幾分遲疑:“事關本族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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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話還沒說完,就見長離點了點頭,於是隻能輕輕歎了一口氣道:“那好吧,事已至此,其實也沒什麽所謂了。”說罷她便往洞穴最深處走去,“兩位請隨我來。”

    鍾明燭和長離立刻跟了上去,經過篝火時,圍著篝火休息的人會抬頭以審視的目光打量長離幾眼,可等她們走遠,那些人便會收迴視線繼續盯著火堆發呆。

    ——就算是族長聲稱能救他們的人,也勾不起他們太多興趣。

    鍾明燭不動聲色將所有人的狀態收入眼中,最後,她注意到最遠處那堆篝火旁,有個年輕的女人在翻閱一本畫冊。

    那畫冊看起來有些時日了,書頁已經變成了暗黃色,不少地方的顏色混在了一起,變成了髒兮兮的灰色,雖然施加了保護法術,可還是撐不了多久了。

    那法術太過粗糙了,過不了幾年就要化作粉塵了吧,鍾明燭心想。

    “原本有一百多人,現在隻餘下三十七個了。”黎央邊走邊道,語調幾近麻木,“其實有時候連我都不清楚,這樣堅持下去有什麽意義。”

    前方沒有路,沒有光,甚至可能連前方都不存在。

    日複一日,漫無目的地苟活著而已。

    “可我又不得不堅持下去。”她歎道,“曾經有一次,我被那些修士抓住,目睹他們脅迫被囚禁的族人去操控劫火,不斷有人死去,可他們甚至不會動一下眉頭。”

    走到一麵黑漆漆的石壁前,黎央伸手抵住上麵一處凹陷,石壁緩緩分開,後麵是一間密室。密室內堆放著不少靈石靈藥,靈光驅散了地下的陰寒潮濕,和外界的陰冷潮濕相比,裏麵幾乎可以稱之為仙境。

    鍾明燭發現在石壁打開時,圍坐篝火的不少人都看了過來,露出羨慕的神情。

    ——除了那個正在翻閱畫冊的女子,她隻抬頭瞥了一眼這裏,就立刻收迴目光,將注意放迴麵前的畫上。

    “這屋子,為何要隔開?”鍾明燭問道,她刻意放大了聲音,那幾個暗中打量、麵露羨慕的人立刻移開了視線,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比起長離,他們似乎對屋裏的靈石更感興趣。

    鍾明燭饒有興致地勾起唇角,心道:這地方倒是比預料中還有意思。

    黎央注意到那些人的舉動,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反倒是扯出一抹苦笑,她領長離和鍾明燭走進密室,待那石壁重新合上,才道:“這裏是療傷室。”

    鍾明燭“哦”了一聲,緊接著又道:“我看他們好像很羨慕?”

    黎央歎了一口氣:“這裏物資匱乏,他們已經許久未得靈力汲取,看到靈石,自然會羨慕。”

    就像凡人需要食物一樣,修士亦需要靈力來維持消耗,朔原上其他靈力充沛的地方都盤踞著大量妖獸,黎央他們就算去了也隻是送死,所以隻能靠出逃時攜帶的靈石勉力度日,眼下已然山窮水盡,最後的一些被黎央封存在這密室裏,用來給傷員療傷,其餘人隻有在靈力消耗過多時才會得到幾枚靈石作為補給。

    “如此說來,他們是有搶奪靈石之心?”鍾明燭一針見血道,“所以你才要把這屋子與外麵隔開。”

    “是這樣。”黎央無法反駁。

    “那他們為何不直接搶奪?以你目前的修為,多半是擋不住他們吧?”

    “這密室隻有我能開,而且我是族長,尚且還有些威懾吧。”黎央麵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那麵黑漆漆的石壁,外麵就是她努力想要保護的族人,可她自己都在懷疑,這樣是不是毫無意義,“而且近十幾年,那些修士都沒有找到我們,所以大家才沒有起衝突。不過就算這樣,這些靈石也撐不了多久了,近來景炘他們頻繁外出就是在尋找出路。”說到這,她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長離,正想感慨,卻被打斷。

    “你想讓我做什麽?”長離忽然道,她聽了半晌,鍾明燭一口一個長離仙子,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索性自己開口。

    黎央卻道:“其實我也不清楚緣由。”

    “嗬。”鍾明燭率先笑出了聲,“你這是在講什麽笑話?”

    “我並非有心愚弄。”黎央對她的嘲諷視而不見,正色解釋道,“我一族護劍數萬年,許多事都已失傳,我能做的隻是猜測,自然算不上清楚緣由。”

    說著,她自儲物戒中取出一個卷軸,鍾明燭認出那由昆侖玉打造,原本應當也是一件神物,隻是如今上麵有多處破損,留存的靈力已十分微弱。

    “這是先祖留下的,記載三界分辟經過的卷軸,隻是因為損壞太嚴重,隻剩下一些片段,我已看過成千上萬次,可始終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黎央將卷軸托起,然後輕輕一拂,隻見一縷輕煙自卷軸中飄出,漸漸擴散,直至整個屋子都被薄霧籠罩。

    而後,霧氣迴轉飛旋,凝結成模糊的輪廓。

    火與血交織成一望無際的鮮紅,黑影自緋紅中緩緩拔出血色之劍,隨後,就是山崩地裂,江河倒流,萬人哭嚎。

    長離緊盯著霧中變幻莫測的畫麵,喃道:“那就是當日我見到的。”

    那些她以為是幻覺的殘酷畫麵,就是曾經的戰場。

    黎央聽到她的話,眼底頓時浮現出一抹欣喜,隻是她沒有說什麽,而是目不轉睛盯著那團霧氣,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麽。

    霧中的戰場隻維持了片刻就散開了,許久後霧氣再度凝結,出現在她們眼中的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同樣火光繚繞,可不是戰場,而是一間屋子,一個人端坐在案幾前,這次霧中輪廓清晰了些,足以看出那是女子的背影,她正在將身上的飾物一件件取下來,耳環、戒指、手鐲……最後,連束發的玉簪也被取下,青絲瀑布般傾瀉而下。

    鍾明燭看著那道背影,忽然覺得有些熟悉,同時,心中隱約浮現幾許不安。

    那個女人原本身著華服,可她將一切都卸下了,隻餘一襲布衣,看起來就好像——

    這時,那個女人轉過了身,雖然霧氣像輕紗似的替一切罩上朦朧,但鍾明燭還是看清了女人的臉。

    她頓時發出一聲驚唿,與此同時,長離也“啊”了一聲,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

    那是長離的臉。

    雖然感覺完全不一樣,霧中的女人已過中年,看起來約莫有四十多歲,額心沒有朱砂痣,眸色不似長離那麽深,而是和尋常人一般的深褐色,表情也不像長離那樣生硬,而是散發出溫和的氣息,眼底甚至始終蘊含笑意。

    可鍾明燭不會認錯,那個女人長得和長離幾乎一模一樣。

    ——或者說,長離長得那個人一模一樣。

    她不禁退後了一步,看了一眼長離,而後猛地轉身扼住黎央,幾乎將她提了起來,厲聲質問道:“她是誰!”

    長離見狀連忙去攔住鍾明燭,這時,霧中景象再度變換,戰場重新出現。

    數不清的身影廝殺得難解難分。

    累累血骨上,手持重霄劍的男人狂笑著斬落一個接一個身影。

    忽然間,長離注意到,那男人擁有一雙紫色的瞳眸,與此同時,他身後那些血骨漸漸凝聚成人型。

    他們睜開眼,妖冶的紫色在血光中顯露出殘忍的氣息。

    轉瞬即逝的畫麵眨眼間就消散在霧中,連鍾明燭都沒有注意到,長離卻看清了。

    同樣的紫色,她曾見過。

    在鍾明燭眼中。

    她看向身畔冷笑著幾乎要將黎央脖頸扼斷的人,心頭不由得浮起一股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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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從成都滾迴來了

    大家新年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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