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並非不存在模樣相似之人。隻消血脈相連, 長相多少會有一定程度上的類似,就像慕雲和葉沉舟,兩人的下頷和唇形幾乎一模一樣。甚至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也有可能容貌相近。

    ——可這實在是太少了, 少到很難相信是偶然。

    更何況這卷軸中記載的女人,生活的年代距今已有數萬年。

    滄海桑田,古老的部族滅亡,新的部族又在別處誕生, 連山河都改頭換麵了,血脈傳承早不知道斷了多少次。

    和上古之人長得一模一樣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強大的魂魄輪迴時可能保有上一世的特征, 隨著每次輪迴,魂魄中殘存的力量會漸漸式微,而三魂六魄本身也會分離聚合, 往往幾世之後便不複往昔。

    可長離與卷軸中那個女人,卻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宛若雙生子。

    而且她那般舉動, 分明是去——念及此,鍾明燭眼底寒意更甚, 一寸寸收緊手指, 厲聲道:“這是偽造的吧,說!你有什麽目的!”

    黎央張了張嘴, 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 手搭在鍾明燭手背上, 試圖掰開卻難以撼動分毫,不多時,就麵色漲紅幾乎要昏厥過去。

    長離從短暫的失神中清醒過來後,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她連忙道:“放開她。”同時抓住鍾明燭的手臂,見她不為所動,眼底當即閃過一絲怒意,抬手就往鍾明燭手腕上重重一擊,迫使她鬆開手。

    鍾明燭沒料到長離會出手,毫無防備之下半條胳膊都脫了力,五指無法扣緊,黎央立即摔到地上,捂著脖子劇烈咳嗽起來。

    “你!”鍾明燭橫了一眼長離,有些惱羞成怒,而後往前踏了一步,換了一隻手探向黎央,似乎還想繼續逼問,卻被長離扣住肩膀和手臂往後推去。

    密室很小,隻不過幾步,她的後背就砰地撞上了岩壁。

    長離用上全部力氣才能勉強壓住她,見那雙淺眸中怒意不減,卻不知該作何勸解,這時她又想到了霧中那些血骨凝結的“人”,忍不住愈發仔細地打量鍾明燭的眼睛,試圖看出些什麽來。

    鍾明燭低頭,恰好對上長離的目光。她看到的是一雙和霧中那女子截然不同的眼睛。

    那女子目含暖意,有如冰雪消融後、映著十裏桃花的湖水,而長離的卻似微涼的古鏡,直白地投射出她心中的一切。

    就好比現在,那墨色中刻著焦慮和擔憂,毫無遮掩。

    她突然冷靜下來。

    ——不一樣,她們不一樣。

    被怒火和無措占據的思緒漸漸恢複清明,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默默卸了力氣,隨後卻感到壓在身上的力道有增無減。

    應是長離鐵了心不想讓她傷害黎央,所以見她收力也不敢鬆懈。

    真是固執得跟石頭一樣,她無奈地想,隨即勾了勾嘴角,俯身在長離耳畔輕輕道:“離兒,你輕些,我的手要斷了。”

    她幾乎是咬著長離的耳朵說出這句話的,還故意吹了幾口氣,長離頓時僵住身子,仿佛被捏住了脈門,連動都不敢動。

    “嗬。”鍾明燭發出輕快的笑,手臂一轉就從長離的禁錮中掙脫出去,然後大步跨到黎央麵前。

    黎央剛剛站起來,麵色還有些難看。她原本十分詫異,為何那位公子會如此激動,可緊接著就看到他毫不顧忌地貼著長離耳朵說話,沒被製住的那條手臂鬆鬆環著長離的身子,從她的位置看過去,就像是將長離擁在懷中似的。

    當年周身都散發著生人勿進氣息的長離仙子,而今卻與那人如此親密,沒有絲毫排斥。

    這兩人的關係,想必不一般。

    也難怪他反應會那麽大,她揉著還隱隱作痛的脖子心想。

    可就算是猜到對方和長離的關係,她心中仍是有些不解,看到如此古怪的事,常人多是驚多於怒,為何那公子卻是怒火遠勝於驚愕。

    ——莫非他還看出了些什麽?

    隻是還沒來得及理清思緒,她就見那險些將自己扼死的人往這邊走來,不禁半是警惕半是畏懼地往後退了一步,而後卻聽到了一聲“抱歉”,同時,一顆靈藥拋了過來。

    “方才一時衝動,這姑且算是賠罪。”鍾明燭想到長離還盯著自己,便努力表現得誠懇一些,隨後,她聲音便壓低下去,毫不掩飾語氣裏的威脅,“不過,該要的解釋還是要的,那人是誰?”

    黎央握著那顆靈藥,沒有立即服下,看了一眼長離,見她仍是神情淡漠,好似未受絲毫影響,便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原以為長離仙子見了後,說不定能想到什麽。”

    “你不知道?”鍾明燭玩味地挑了挑眉,“你竟然不知道?”

    長離見她這般,第一反應是她又要動怒,當即橫出一條胳膊擋在她麵前,眼中亦閃爍著警告的神情。

    “好啦我不會拿她怎麽樣。”鍾明燭摸了摸鼻子,衝她笑了笑道,“你可有想到什麽?”

    長離搖了搖頭:“我隻是覺得奇怪。”

    無論是誰,見到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都會感到奇怪。況且她還看到了之後的情形,心被疑惑占據,根本無暇去顧及那個與自己模樣相同的人。

    她不禁再度打量起鍾明燭的眼睛來,密室裏光線充足,所以那雙眼睛看起來顏色更淺了,仿佛是暗夜下的雪原,不沾染任何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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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就是這樣的。”

    她想到前不久自己問鍾明燭眸色為何會變時,對方撫著眼角如此說。

    原本就是這樣,意思是原本就是紫色?還是原本就是運功時會變成紫色?

    自看到那一閃而過的畫麵時,她就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思考這句話的含義,可始終無法確定。她又想到那之後鍾明燭的舉動,不禁抿緊唇,黑眸中閃過複雜的情緒。

    那時候她本是想要問清楚的,可對方突如其來的親昵卻使得她顧此失彼,最後頭腦一片空白,徹底忘了那些未來得及問出的疑惑。

    難道她是故意的?想到這個,長離不由得心口一緊。

    壓抑和酸澀紛湧而至,又是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南明山莊外,得知被鍾明燭欺瞞時,也是如此,知曉想起,便覺得重重巨石壓上心頭,叫她透不過起來。

    也許——

    她咬住下唇,心道:我該再問一問。

    為什麽你的眼睛會變成紫色,和那些毫不留情摧毀世間的人一模一樣。

    察覺到長離審視的眼神,鍾明燭投去疑惑的一瞥,可長離已然低下頭,眸色隱藏在睫毛的陰影中,愈顯幽暗。

    雖無法辨清神情,可一看就是藏著心事。

    她心道:莫非離兒是想到了什麽?於是便想問個究竟,可話未出口又咽了迴去。

    眼下並非談話的好時機——她的目光在四周掃過,最後在長離額心稍作停留,便看向了黎央,道,“那你知道什麽?還是你什麽都不知道,隻憑一個殘影就要別人施以援手?這也太荒唐了。”

    霧氣已經散了,在散去前,偶爾閃現的都是些大同小異的場景:烈火、戰場、眾生的骸骨還有一閃而過的帝劍琢光。

    劍光劈開血色長空,洗去亡魂的怨恨,令咆哮崩塌的山河重歸寧靜。

    “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份,隻知道她與帝劍有關。”黎央看向屋中飄忽不定的霧氣,“涿光山中心為融心劍爐,兩柄神兵皆誕生於那處,而劍爐正北的神殿供奉著昊天之像,數萬年來,兇劍重霄一直被鎮壓於昊天像下,這個一直以來隻流傳於族長一脈,卻不知柳寒煙是從何得知。”

    火正一族雖發誓護劍,但經曆數萬年,難免有過幾次變故,況且他們不像鮫人那般壽命長達萬年,一兩次險些導致滅族的變故,就足以斷掉許多傳承。現今的族人雖然猶記得護劍的使命,但大部分人早已不清楚緣由,連族長都隻能根據卷軸上殘破的畫麵,推算往昔之事。

    上古時期,火正為天帝火官,得禦火之術,族人得蔭庇,擅冶煉、鍛造,天下之兵皆出於火正之手。在重霄任火官時,火正一族已不滿足於尋常兵刃,他們想要鑄造一柄舉世無雙、足以令天地失輝的神劍。

    “我一族在上古時期並非居住在涿光山,而是住在合虛之山。”黎央道。

    身為天帝火官,自是居於天帝之畔。

    “隻是重霄曆經千年,在涿光山尋得燭龍之息,這裏才成為火正一族的劍爐所在。”

    “燭龍之息?”鍾明燭問道,“莫非此處為燭龍隕滅之地?”

    黎央點了點頭:“女媧大神將天火封存於極深的地下,後世之神難以獲得,哪怕是天帝亦是如此。隻不過當初燭龍大神憐北域極寒,曾從女媧大神處討得一點天火,日日銜火遨於北域上空,令此地溫暖足以滋養生靈,他隕滅後,那點天火墜於涿光山,成為一片火海,那便是燭龍之息,重霄發現後就在那裏建了劍爐。”

    “一共鑄了三次。”黎央閉上眼,深深歎息,“第一次以天材地寶,第二次以兇獸之骨,第三次則是以人之精血。”

    聽聞最後幾個字,長離不禁皺了皺眉,她平時情緒都極淡,可不知為何,此時卻覺得一股怒火自靈海深處升騰而出,她握緊雙手,強壓下那股莫名的焦躁,打斷黎央道:“為何要人血?那些兇獸之類的血不可以嗎?”

    聽她突然發問,黎央有些意外,愣了片刻才搖了搖頭:“女媧大神捏人時,曾融入了自己的精血,重霄要的,其實是女媧精血。”

    河圖洛書上隻道人是參照神的模樣所捏,所以與生俱來就擁有靈識,修煉比之他族也較為容易,實際上人族的靈識是來自女媧那一縷精血。

    女媧在盤古隕滅後誕生,是最古老的神之一,其力量遠非後世之神能比擬,是以人族先祖雖然僅融入了一縷精血,就能世代繁衍而靈識不滅。

    “連我都覺得他是個瘋子。”鍾明燭摸了摸鼻子,“不過火官在眼皮子地下做這些,天帝就沒有絲毫察覺嗎?那些神不是都靈通得很,什麽都要插上一腳。”最後一句聽起來頗有幾分嘲笑的味道。

    經她一問,黎央也麵露疑色,思量半晌後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隻知道他招來了許多人,然後將他們都投入了血池。”

    上古時期人族遠比如今要少,生活也極其艱難,而火能取暖煮食,能驅趕猛獸,是以火官在人族擁有崇高的地位,甚至高於部族首領,所以重霄不費吹灰之力就召集了天下一半部族。

    “不單是瘋子,還是個騙子。”鍾明燭撇了撇嘴,隨後眼中嘲諷愈甚,“讓我猜一猜,其實火正一族上下都對此事知情,所以你先祖才會與天道結契,要世代在這荒涼之地守護重霄劍。”

    黎央目光暗了暗,艱難道:“是。就算有反對的,也都被驅逐了。”

    重霄終於提煉出女媧精血用以鑄劍,可無數亡魂的怨恨同樣融入了劍中。

    生死失了衡,一切都亂了,最終導致天地險些重歸混沌。

    火正一族世代護劍,不單是使命,還是為了贖罪。

    “可這些和那個女人又有什麽關係?”鍾明燭冷哼一聲,又問道,“再說,我記得帝劍同樣是你一族鑄造,那豈不是已經將功補過了,何必還要為難後人。”

    黎央卻道:“不盡然,也許帝劍並非出自火正一族之手。供奉昊天像的神殿後原本還有一座較小的神殿,隻是因坍塌而埋入地下,我也是在柳寒煙奪走重霄劍後,才誤打誤撞知道了還有那麽一個地方。”

    山河變遷,涿光山亦不能幸免,雖然得結界加固,仍是不可避免產生損毀,如今的神殿已有過數次崩塌,一部分沉入了地下,後人卻不知情,在上麵鋪上了地磚,將原本的痕跡掩埋。

    柳寒煙拔劍時,爆發的靈力使得涿光山地動山搖,神殿後方也出現了裂縫,黎央在視察時發現地下竟然還藏了另一座小殿。

    “那裏和神殿一樣,需要束火令才能進入。”黎央說著看了長離一眼,“就是當年我贈與長離仙子的令牌。”

    “你倒是大方。”鍾明燭插嘴道,“那玩意聽著就很貴重。”

    “那是流傳於族長一脈的信物,原本有九枚,但當時隻剩下兩枚,分別為祖父和我持有,如今就隻剩這一枚了。”黎央垂下眼,麵上有悲痛浮現,“原本我想迴涿光山後,靠束火令傳信給長離仙子,可沒想到世事難料。”

    雲浮山冰封,長離失憶又閉關,根本無從聯係。

    聽後,長離捧出那枚令牌道:“既然如此貴重,我便還給你吧。”

    黎央沒有去接,而是道:“長離仙子還是拿著吧,也許你和那神殿的關係遠比我密切。”

    “那神殿裏有什麽?”鍾明燭想到前殿的昊天像,又想到霧中那女子和黎央的話,心裏已然有了答案,“莫非是另一座雕像?”

    黎央看了她一眼,似是驚訝於她的洞察力,而後點了點頭:“沒錯,是一座雕像,和昊天像一樣由昆侖玉打造,雕像手中捧著一把劍,應是琢光劍,而那雕像……”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才繼續道:“是個年輕女子,和長離仙子一模一樣。”

    怪不得當時她看到離兒後才會如此震驚,鍾明燭若有所思心道,建在火正一族的神殿裏,說是故人倒也沒什麽問題。

    “我將此事告訴了祖父,他便給我看了這卷軸,於是我們便猜想也許帝劍琢光並非是火正族工匠鑄造的,而是出自那女子之手,所以她才會在神殿中有一席之地,隻是卷軸破損,我們無法得知她到底是何人。”黎央瞥了一眼長離,“原本我也沒有覺得很奇怪,畢竟誓言已經立下,往昔之事都不重要了。直到在僬僥,我看到了長離仙子,除了額心那顆朱砂痣,她和雕像幾乎一般無二。”

    “而她那時候恰好擊退了持重霄劍的柳寒煙,你懷疑她是那女子的轉世或者後世族人。”鍾明燭道,“所以才打聽她家在何處?”

    “是的。”黎央承認,心裏卻生出疑惑,暗道:他怎麽連我問了什麽都知道,長離仙子竟告知得如此詳細麽?

    隻是她很快就將那點困惑拋開,畢竟此時此刻,並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繼續道:“正值重霄劍被奪走,長離仙子擅劍,又和那女子生得一模一樣,我便覺此中應有關聯,才會想無論如何也要請長離仙子來涿光山一敘,期望能有轉機。”

    “我……”長離露出遲疑的神色,短短片刻,她一下子知道了太多東西,思緒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一會兒思考自己和那女子會是什麽關係,一會兒又忍不住去想鍾明燭的眸色到底是怎麽迴事,加上涿光山危機,在重霄劍前的所見所聞,以及見到景炘那種莫名的熟悉感……腦子裏被各種想法塞得滿滿的,叫她無所適從。

    不管先去考慮什麽,到最後都會變成亂糟糟一片。

    她皺了皺眉,雙手悄然握緊,想要說些什麽,可什麽都想不到,支離破碎的音節充斥著腦海,連不成完整的句子,連最簡單的“我不知道”都無法組成。

    如此混亂無措,好似一下迴到了幾百年前,她在祠堂清醒,心劇烈跳動著,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感覺,而視線所及處盡是黑暗。她不知道身處何處,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裏,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有些糊塗了。

    她花了許久,才從混亂的狀態中走出,然後看到了吳迴給自己留下的信,知道身處在天一峰後山的祠堂中,而那些玉牌,每一塊都是亡故弟子所留。

    這時,她腦內忽地閃過一個男子的身影,麵上頓時浮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接著一把抓住鍾明燭的手臂,急急道:“我想起來了,在哪裏看到過他,不、不是他,不過他們長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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