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僻的密林中, 萬籟俱寂,杜玄則小心翼翼穿梭於其中,不忘時刻抹去自己的蹤跡,唯恐被人發覺似的。

    忽然,空中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 他一驚, 當即一卷袖子, 渾厚的靈力往聲音來源湧去,眨眼間, 那些百年古樹紛紛化為粉塵, 茂密的林中頓時出現了一長段雜草不生的空地。可這猶如海嘯洪流似的攻擊卻揮了個空,待靈力餘波止息後,四周仍是靜悄悄的, 安靜得猶如與世隔絕得深淵。

    太安靜了,連微風輕拂草木的聲音都沒有, 很快, 杜玄則就反應過來,他已置身於對方的結界中。

    “什麽人!”他厲聲喝道, 靈力凝聚於掌心蓄勢待發,看似沉穩,隻是神情中已顯出一絲慌亂。

    剛剛那招試探, 足夠讓他知道對方的實力遠在自己之上。

    話音剛落, 他便覺得有什麽東西啪的一聲落在腳下, 分神一探, 當即大驚失色。

    躺在他腳下的是一隻銀灰色的貂,已經被人捏斷了脖子,這是杜玄則豢養的靈寵,令他震驚的不是靈寵的死,而是他竟對此毫無知覺。

    “杜玄則。”黑色的袍子在他麵前顯出輪廓,兜帽下傳出的聲音很低,卻蘊含著不容辯駁的森嚴氣息,像是一把審判的利劍橫在杜玄則脖頸,“你為何私自聯係幾個門派偷襲天一宗?”

    這個黑袍人是羽淵仙子最親密的心腹,正是他來找的杜玄則,向他透露飛仙台的計劃,邀請他一起參與。印象中,不管是什麽時候,那襲黑袍始終佇立在羽淵仙子身後,仿佛是她的影子,悄無聲息,行蹤詭譎,隻有在有事要辦時才會離開。杜玄則曾試圖猜測他的身份,但始終沒能獲悉任何蛛絲馬跡。

    他們沒有交過手,杜玄則一度以為他隻不過是替羽淵仙子的信使,而今才發覺自己有多可笑。他明白,既然是這黑袍人親自出現,那必然是羽淵仙子的意思,是以不敢與他為敵,口氣誠懇道:“鑄造飛仙台需大量靈石,必然需要天一宗支持,而雲逸卻不願參與,為了飛仙台之事能順利進行下去,我隻能另外想些法子。”

    黑袍人卻平靜道:“到底是為了飛仙台,還是為了你自己?”不等杜玄則迴答,他又道:“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你的動作被雲逸知道了,所以他沒離開天一宗。”

    杜玄則立即麵如土色,不可置信道:“他如何得知的?”

    他聽聞葉蓮溪和南冥的動向,知道他們得了羽淵仙子授意,真實意圖是為了引出雲逸,於是動了心思,想趁天一宗傾巢而出時搶先一步直搗其山門,如此一來,不但能在飛仙台一事上脫穎而出,還能順勢壯大五靈門。

    合虛之山論道後,天一宗實已成為眾矢之的,諸多門派皆蠢蠢欲動,杜玄則從中一挑撥,立即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若那黑袍人說的是真的,那他此舉豈不是壞了羽淵仙子的好事?

    “以長離為質子,誘天一宗高手前來趁機一網打盡,實力大損之後天一宗隻能向吾等妥協尋求庇護,到時飛仙台再無物資不足之慮,本萬無一失。”黑袍人冷聲道,“可你這一插手,讓雲逸已猜出我們的意圖,他此後必定固守山門不出,有天一宗護山大陣在,三大長老護陣,就算羽淵仙子親臨也沒辦法,待得孤鴻尊者破關而出,就是吾等死期,你可想好後果?”

    他每說一個字,杜玄則的心就涼一分,到最後,身子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他自覺行動隱秘,就連羽淵仙子和這黑袍人事先都沒察覺,按理說雲逸不可能會知道。羽淵仙子不過問其他事,到時候木已成舟,她多半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他才膽敢私自謀劃。

    “為什麽?”他的聲音也顫抖起來,額頭甚至冒出冷汗。

    化神修士的經絡血骨經受靈力強化,早非常人能比,此時他竟然像普通人似的冷汗直冒,可見心中是何等恐懼。

    黑袍人沒有被他的驚慌影響,嗓音依舊一成不變:“五靈門禦獸之法,融會貫通的可不止你一人,我記得你還有個徒弟吧。”

    “什麽!”他猛地睜大眼,原本慘白的臉色一下子漲紅,“她,她怎麽能……”

    “多說無益,羽淵仙子念在你提供玄門秘術的情麵上,饒你這次。”

    杜玄則聞後不覺鬆了一口氣,立刻喜道:“多謝羽淵仙子網開一麵,以後我必竭力為仙子效力,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隻是他的欣喜很快就被黑袍人接下來的話打碎:“沒有以後了,你迴五靈門吧。”

    說話間,那黑袍人的袖子稍稍動了動,一抹血色激射而出,頃刻沒入杜玄則胸口,隨後,一縷半透明的絲線自那處飄出,被黑袍人納入手心。

    “這是什麽!”杜玄則急道,他不敢貿然運功,甚至連碰觸胸口都不敢,生怕那是什麽致命的法術。

    “離魂釘。”黑袍人道,“若你以後再打什麽主意,休怪我無情。”

    話音還未落下,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四周又恢複到最初的模樣。

    風撫過樹梢,吹亂了樹葉,發出窸窣的響聲,草叢中蟲鳴聲時起時伏,再也不安靜到如同與世隔絕。杜玄則看著身前空空蕩蕩的地方,甚至有種此前種種都是自己在做夢的感覺,可耳中不停徘徊著的警告卻一遍一遍提醒他,那些都是真的。微顫的手按上胸口,他無需去看就能知道,那裏的皮膚上多了一個小紅點,烙印似的,即將伴隨他終身,那是勒住他脖頸的繩索,隨時都會收攏。

    他先是失魂落魄地慘笑,很快麵上就浮現出怒意,發出一聲長嘯,像是要將胸中的激憤悉數宣泄出來。

    遠處,一襲玄色長袍正立於山巔眺望,聽聞這聲長嘯,稍猶豫後便往這裏趕來。

    正是尋找吳迴的木丹心,他先去了景瑜埋骨處,卻沒發現吳迴的行蹤,隻得一邊折返一邊搜尋,這裏已臨近雲浮山,他尋了最高的山頭想最後一次施術,打算若還是沒有找到吳迴就先迴門派,恰好聽到了杜玄則的嘯聲。

    “杜掌門?”不消片刻,他就已來到杜玄則附近,看對方周身翻湧的狂躁靈氣,不禁露出戒備的神色,“你在這做什麽?”

    雲逸前不久才在合虛之山冒犯了一幹掌門,為首的就是杜玄則,木丹心深知他為人,懷疑對方是追隨吳迴而來試圖暗中下手,是以語氣生硬,開口同時不忘撚訣護住要害,隨時準備一戰。

    兩人實力不分仲伯,真鬥起來勝負難料。

    杜玄則紅著眼狠狠剮了他一眼,好似兩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卻沒有動手,一言不發就轉身離去。

    木丹心起初以為他在耍詐叫自己掉以輕心,可過了良久,附近都沒有任何異常,便想杜玄則大抵是真的走了,這才收起架勢,細細打量起四周來。

    從殘留的靈力來看,這裏不久前曾被人設下結界,他取出幾枚靈符,正欲設陣查看這些靈力,忽地,幾道冷光淩空而至,將那幾枚靈符擊碎,隨即一抹黑影自他眼前掠過,頃刻就消失在遠處。

    “什麽人!”他先是一驚,很快就追了過去。

    待他離開後,黑袍人卻再度出現在遠處,原來剛剛那抹黑影隻是虛晃一招,他手一揮,將這裏殘留的痕跡悉數抹去,之後便消無聲息地隱去了身形。

    草木搖擺不定,夜色如此平靜,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光影飄搖,紛亂的色彩在眼前一晃而過,好似被撕碎的畫卷。

    這裏,是哪裏?

    長離定了定心神,一眼不眨望著眼前繁雜的顏色,她覺得自己像是在某片碎片上看到了什麽。

    也許是岸邊的蘆葦,也許是崖下的青竹,也許是高懸於夜幕中的一輪孤月。可待她想仔細去看時,卻又找不到了,那些景象又變成了模糊不清的色彩。

    是迷障麽?她尋思著,試圖舉劍劃破眼前虛虛實實的畫卷碎片,這時卻發現手中什麽都沒有。

    琅玕劍已不知所蹤,她盯著空空如也的手心,眼底漸漸浮現出茫然若失的神情。

    除非是自己拋開,她從來沒有鬆開過握劍的手,哪怕是受傷之際亦是如此,可現在她手裏的劍卻不見了。

    難道是剛剛不小心鬆開了手麽?她虛空握攏手指,又鬆開,低下頭想去看腳邊是不是躺著一柄劍,接著就發現背後的劍匣也消失了。

    眼中依舊是朦朧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抓不住,那些顏色轉得太快,她漸漸覺得有些暈眩。搖了搖頭,她閉上眼睛,同時封閉了五感,卻發現這些都不管用,那些色調就像是直接灌入了她靈海似的,而且愈發愈濃烈,仿佛要將一切都吞沒。

    忽地,眉心傳來一陣劇痛,緊接著,一聲啼哭衝破那道迷障,清晰地傳入耳中,那些雜亂的顏色潮水似的退去了,視野漸漸明晰,談話聲,腳步聲在耳邊響起。

    她疑惑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四方的桌子,桌上擺著一盆熱水,盆邊搭著白毛巾,很快一雙沾血的手探過來,將那盆水端走了。那是個中年婦人,隻見她端著那盆水匆匆走向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看起來很虛弱的年輕女子,可她臉上卻掛著微笑。

    這看起來似乎是誰家的臥室,屋裏擠了不少人,除了那個中年婦人和那個虛弱的女子,還有四個年輕的小姑娘,那幾個小姑娘正在麻利地收拾屋子,像是之前發生過什麽一樣。

    長離瞥了眼她們手中沾血的布條,心想莫非是在處理傷口,恰好有個小姑娘經過她身邊,她便開口問道:“這是哪裏?”

    誰料對方卻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像是沒有發覺還有個人,長離見狀走到了她跟前,想堵住她。

    “這……”她還沒說完,眼前一花,那小姑娘竟穿過了她的身子走了過去。

    她漸漸意識到了這裏是什麽。

    是幻境麽?她探手去碰觸那桌子,果不其然,她的手一下穿了桌麵,她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尚能感受到溫度和皮膚下脈搏的跳動,她分神去查看附近,但能看到的僅僅是這一間小小的屋子,她挪動步子往外走去,心想若是虛影,那應該能直接穿牆而過吧。

    可靠近牆壁,她就覺有一股無形的阻力壓過來,任憑她如何努力都無法再往前半步,她停下步子,轉而探出手,將靈力凝聚於掌心,緩緩往前退去,然後她的手在即將碰觸到牆壁時停住了,那裏有一道屏障,僅僅相隔毫厘,卻始終無法觸及。

    就像曾經在修煉中遭遇的瓶頸似的,任她冥思苦想,揮上數萬次劍,都無法有所寸進。

    她被困在了這裏。

    這一定是什麽厲害的結界陣術,她收迴手,手中無劍,她連強行破陣的法子都沒有,又看了一眼空蕩的手心,心中不覺念起不久前鍾明燭的囑咐,暗想:如果她在就好了。

    如果那個人在的話,一定會有辦法吧。

    這時,哐啷一聲,房門被大力推開了,長離順著聲音看過去,看到一個年輕男子衝了進來。

    他眉眼間是壓不住的欣喜,步履匆匆看起來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床邊,連撞翻了一張椅子都顧不上,到了那女子麵前,他先是貼著對方耳朵說了什麽,長離沒有聽清,然後就看到那女子伸了伸手,她的神情仍是很虛弱,但眼睛很亮,散發著奇異的神采,將手中的什麽遞到了男子麵前,那男子看了一眼,立刻大笑起來。

    那看起來像個厚厚的布包。

    長離走過去,然後就看到一張小小的臉。皮膚有些皺巴巴的,還泛著紅,原來是個嬰兒。

    “這是我們的孩子。”那男子口中不住道,不時湊過去狠狠親幾口,那股難以形容的喜悅,連長離都能隱約感受到。

    這是他們的孩子,是剛剛才出生的吧。

    她想起最初聽到的那聲啼哭,應該是那嬰兒發出的,那嬰兒的嘴一張一合,看起來仍在哭泣,可長離卻發覺自己突然聽不到哭聲了,她疑惑地再往前走了一些,手臂徑直穿過那男子的身子,垂落在床畔,她低頭打量著那嬰兒,然後見到對方朝她看了過來。

    初入塵世的眼睛,尚未沾染世間塵埃,明亮得好似鏡子。

    長離在那雙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漆黑如墨,沒有半點光亮。

    她不知不覺探出手,輕輕觸上嬰兒的臉龐,接觸那一瞬,溫柔自指尖傳來,同時,眼前的景象扭曲起來,被扯入了深不見底的漩渦。

    手上依稀還殘留著那嬰兒的體溫,可周圍卻空空蕩蕩的,除了深不見底的黑,什麽都沒有。她往前邁了一步,腳下出現一圈又一圈的波紋,仿佛踩著水麵上,刹那間,雜亂的光斑再度在眼前浮起,吞噬了一切。

    她閉上眼,感受著涼意自足底存存攀升,最後沉入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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