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離和江臨照離開後, 程尋便盯著自己的名牒出了神,鍾明燭見他看起來似乎沒什麽想交代的,便直接迴了自己房裏。

    她往床上一趟,揉了揉眼睛, 還打了個哈欠,哪裏有大敵當頭的樣子,倒和那些來參拜的客人有些像。

    風和日麗,出來求個簽祈個福, 順便瀏覽山水風光,好不愜意。

    隻是她的愜意沒能維持多久,很快她就一骨碌坐了起來,拎起枕頭看了又看, 然後歎道:“真是太硬了。”說著她瞥了眼窗外, 算著時日, 忽地“啊”了一聲,還懊惱地捶了捶下那枕頭, 口中道:“忘了喝桂花釀了。”

    如果程尋知道她現在計較的竟是這些, 非得被她氣死不可。

    又過了一會兒, 一隻紙鶴慢悠悠從窗外飄入,落入她掌心, 轉瞬就化作了一團火,沒入了皮膚, 她眯了眯眼, 咧嘴笑了起來。

    “來得還不算慢。”無論是神態還是語氣, 都透露出愉快的情緒,隻是這份愉快,聽在其他人耳中,就會轉化為戰栗。

    她從床上跳下來,輕笑了一聲,手指一彈,那硬邦邦的枕頭轉瞬就被扯碎,隨手將殘留在手中的碎片往後一拋,她便打算推開門打算離開。

    誰料才走了兩步就被程尋喊住:“你要去哪?”

    程尋神色匆忙,看起來也是要出門的模樣。

    “到處走走,反正留著也無事可做。”她迴頭懶洋洋道,絲毫不掩飾麵上的譏誚之意。

    “你!”程尋瞪了她一眼,那模樣與以前要教訓她時一模一樣,隻是這次他卻沒有將那些斥責說出口,而是搖了搖頭,麵露倦色,走到鍾明燭身前,揮手在她身上留下一個法印。

    鍾明燭應是沒料到他會這麽做,笑容一僵,疑道:“這是?”

    “去人多的地方避一避吧,你修為尚淺,他們應該找不到你。”程尋又取了幾枚靈符給她,“真被發現了,這些也許能拖延幾刻。”

    那個法印掩去了鍾明燭的氣息,如果混跡人群中,修為低於程尋的人都無法發覺她的蹤跡。程尋的修為不比雲逸低多少,須得南溟或那灰衣女人親自前來才能識破他的法印。

    給了靈符後,程尋稍猶豫,似乎還想拿出長輩架子叮囑幾句,最後卻隻發出一聲歎息,揮了揮手讓鍾明燭盡快離開,自己則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沒有刻意隱瞞氣息,甚至釋放出殘存的靈氣,很快就離開了,去的是與六合塔相反的方向,很顯然,他是想去引開潛入鎮子裏的敵人。

    鍾明燭看了眼手中的靈符,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將靈符收入儲物戒,嘀咕了一句:“都自身難保了。”之後便慢悠悠走了出去,她離開那客棧後沒有依照程尋的吩咐往人多的地方去,而是另尋了個空曠僻靜的地方,那裏臨近郊外,平時沒什麽人經過。

    她到了後,從儲物戒中取出了那隻白玉匣子,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忙碌起來,先是抽出幾張畫著奇怪花紋的靈符,分別貼於空地四角,那靈符一亮便隱入地下,之後,無形的屏障立起。

    原本有幾個行人有說有笑往這走來,在屏障豎起後卻紛紛想起其他事,掉頭離開了。這應是有迷惑法術的靈陣,可上空監視著鎮子的修士卻沒發現任何異樣。

    鍾明燭眯眼勾起嘲弄似的笑,隨後從那匣子裏取出一個丹爐似的東西來,那丹爐起初不過拳頭大小,落地後轉瞬就變得有幾人高。她踢了踢那丹爐,口中默念了幾句,剛念完,裏麵就飛出數十道光,分往四個方向,轉瞬就消失在遠方。

    她抬眼望向空無一物的遠方,勾起愉快的笑容,輕道:“既然來了,就別走了吧。”

    江臨照揮筆劃出一道朱色的痕跡,筆尖一扯,那痕跡登時化作一堵火牆,幾個追趕的修士避之不及,一頭撞了進去,轉眼間就變成了火人,就在他們匆忙念咒除去周身烈焰時,江臨照分神看了一眼鎮子。

    那鎮子此時已變成了一個小黑點,而原本埋伏在附近的大半修士都氣勢洶洶往他這邊追來。

    留下的幾人,長離仙子應當能應對得了,他寬慰地如此想到,可這念頭才冒出,他就發現追來的修士少了許多,而已及他近身處的不少人也突然調頭離開了。

    莫非是又發生了什麽?他暗道糟糕,正欲折返去探個究竟,背後忽地竄出一陣寒意。他想也不想就調轉筆頭往後一遞,另一手往後一拍,身子騰挪至極遠處。

    兩度交鋒的灰衣出現在他眼中,而手中的筆隻剩掌心一截。

    若非他剛剛反應及時,身上已多了一個窟窿。

    江臨照料知自己敵不過,正尋思有沒有辦法多拖延一會兒,那灰衣女人手中的銀絲已揚起,他無法硬擋,隻得往後退去,然而無論他如何躲閃,都逃不出那女人銀絲的範圍,不消片刻足下的飛劍就被纏住。

    看來是逃不了了,他一咬牙,眼底忽地掠過一抹狠意,徑直往那女人身上撲去,肩頭、小腹當即被刺穿,血花濺起,眨眼間全身上下就無一寸完好,可他卻視若未睹,利箭似的往前竄去。

    那女人似乎也被他不要命的舉動驚得怔了一怔,轉眼就被他擒住了胳膊,當她意識到江臨照想做什麽時,本就灰蒙蒙的臉龐上竟顯露出一絲慌亂來。

    這時,旁邊忽地探出一隻手來,一把抓住江臨照,他隻覺眼前一花,再度睜眼時已不在原處。他顧不得身上的傷,急忙四下張望,可再也找不到那鎮子的蹤跡。

    “這裏應該安全了,等休息夠了隻管往東就好了。”

    慢條斯理的嗓音在耳畔響起,聽到這句話,他才發覺身邊還有個人。

    是那灰衣女人的師姐。

    “前輩,你……”江臨照一時語塞。

    前陣子他見那灰衣女人追上來,以為她師姐多半被她打敗了,甚至可能已經死在她手裏了。

    而眼前的女人仍是那天的杏色衣衫,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她氣色不錯,不似受過傷。

    那女人也沒說什麽,隨手布下個療傷結界就想走,卻被江臨照一把拉住。

    他覺得以對方神出鬼沒的本事,若不拉住,恐怕下一瞬就尋不到半點影子,是以也顧不上什麽禮數了,拉住對方後就焦急道:“前輩請留步!”

    那女人皺起眉,不情不願道:“你還有什麽事?”

    “前輩數次相救,晚輩還不知前輩高姓大名,還望前輩告知。”對方每次都來去匆匆,江臨照以為她多半不願透露姓名,做好被拒絕的準備,誰料那女人一愣後就拍了拍腦門疑惑道:“原來我沒說過名字嗎?”

    竟是忘了。

    江臨照點了點頭,那女人便大大方方將名字奉上:“薑昭,門派的話,她還喊我師姐,應該是森羅殿吧。”

    她露出了頭疼的表情,輕聲抱怨道:“怎麽還沒被除名。”

    江臨照不知其意,好奇多問了一句“何出此言”,對方也不隱瞞,將和那灰衣女人的恩怨抖了出來。

    那灰衣女人名為巫禾,是薑昭的師妹,他們是前代掌門的嫡傳弟子,每一代嫡傳弟子中隻有一個能活下來繼任掌門,前代掌門死後,嫡傳幾位弟子遵照慣例一決生死,薑昭卻逃了。

    “我不想當掌門,也不想死,就隻能逃走了。”她唉聲歎氣道。

    可是隻有將其餘競爭者全部被除去,餘下那位才能解開封印去學習功法最後一重,是以巫禾除去另外幾位嫡傳同門後,就開始追殺薑昭。

    薑昭的潛行之術已爐火純青,每每察覺她師妹的氣息就逃得遠遠的,是以雖然跟著他們一起進了那迷陣,但遲遲不願現身,之後迫不得已出手,也是引開她師妹後就立刻逃跑。

    至於為什麽會幾次出手救江臨照,是因為年幼時曾受過江臨照師父的恩惠。

    她出生不久家中就遭逢變故,曲長右憐她孤苦無依有心相助,但那時他自己也才金丹修為,無力庇護邪修一脈後人,便偷偷將她托付給一對凡人夫婦撫養,她在那過了幾年衣食無憂的日子才被後來的師父帶去了森羅殿。

    江臨照聽聞後忽地驚道:“難道當初和家師過招的森羅殿弟子就是前輩?”

    “是啊,我本來想和他打個招唿。”薑昭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誰知道他二話不說就動手。”

    “抱歉。”江臨照連忙掙紮著起身賠禮,“待我見到家師,一定向他老人家稟明原委。”

    薑昭一抬手就將他按了迴去,擺了擺手道:“無所謂,這些事都隨緣吧,你的傷應該不礙事,我先走啦。”

    卻又被叫住。

    “前輩!晚輩還有個不情之請,晚輩還有幾位同伴在那裏,還望前輩救救他們。”

    “那幾個天一宗的?”不情願的神色再度出現,薑昭看起來從頭到腳都抗拒著這個請求,“天一宗太麻煩了,我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

    “前輩,求你了。”江臨照哀求道,他知道隻有得薑昭幫助,長離他們才能有更多存活機會。

    薑昭猶豫了,她想起不久前江臨照眼底的決然,尋思道:那是他是想自爆元嬰重創我師妹吧。

    見她沉默不語,江臨照急得眼睛都紅了,正想再求上幾句,便見她揉了揉下巴,一臉煩躁道:“罷了罷了,不過事先說好,我不保證能把他們救出來哦。”

    話音剛落,她的身影就消失了。

    六合塔上空,凡人視野之外,一白一藍兩道身影錯身而過,劍與劍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隻一會兒功夫,長離和姬千承已過了數百招,不過大部分時間裏,長離都在躲閃。

    她惦記著迴天一宗報信的事,同樣無心戀戰,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抽身逃跑的機會。對方劍法高超,一把尋常鐵劍在他手中就好似不可逾越的城牆,長離嚐試了幾次都沒能衝出去。

    迴望鎮子另一端,她發覺那裏守候的修士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心道不知從那裏能不能離開,分心之際,手中的劍不知不覺竟停下了,這時便聽得那藍衫男子冷冷道:“原來劍靈之體,不過如此。”

    比之前更淩厲的劍風襲來,簡單的一劍,卻封住了長離所有退路,她隻得揮劍格擋,渾厚的靈力自對方鐵劍中湧來,她隻覺胸口一悶,才知此前百招時對方一直未盡全力。

    她知這一劍自己決計擋不住,火光電石間忽地想起當初用三清歸一逼出體中蛟毒的場景,又想起鍾明燭所說上古治水之法,心道這劍勢與靈力皆似流水,若抵擋不住,也許能引往別處。

    她反應極快,念頭甫起,出招立變,不為破不為阻,竟是順著對方的劍路而行,鐵劍往東她便往東,鐵劍往西她亦隨之轉換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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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前猶如山嶽臨頭,此時她將自己融入這山嶽之勢中。

    隻見藍白兩道身影像是纏在一起似的,挪移轉騰,到最後連顏色都似乎混到了一起,萬物有始有盡,再氣勢滔天的劍招最終都免不了顯露頹勢,當察覺到對方的氣力被卸去大半時,長離忽地挑劍,劍氣暴起,劍尖刹那就轉了一圈,引著那柄鐵劍一起往對方胸口撞去。

    姬千承沒料到她會突然變幻劍招,急忙退開,同時抬手抵住自己的鐵劍,麵上顯出幾分驚訝來。

    “這是什麽劍法?”他問。

    長離正在暗中調整氣息,聽他出言相問,便道:“不知道。”

    這隻是她情急中想出來的應對之策,與她學過的任何劍法都對不上,要問是什麽劍法,她的確是不知道,甚至連這算不算得上是一種劍法都不確定。

    “誰教你的?”姬千承又問。

    “我剛剛想到的。”長離如實道,同時再度尋起脫身的法子。

    剛剛那劍看似平穩,實際上險象迭生,稍有差池,兩把劍牽起的洪流就會全部擊在她身上,如果再來一次,她沒有把握能接好。

    她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已在姬千承心中激起了驚濤駭浪。

    起初他想試她的劍法,是以隻使出三成功力,可見長離一直左躲右閃,遲遲不正麵與他交鋒,到後來甚至分神去想其他事,便覺羽淵仙子定是看走了眼。

    他本就心存不滿,如此一來更是難掩怨氣,衝動之下徑直使出大荒劍法中最為淩厲的一劍殺招,不料那殺招最後卻被長離引到了他自己身上。

    ——而那變招還是她臨時想到的。

    這就是羽淵仙子的用意嗎……

    劍靈之體,千載難逢。

    長離見那藍衫男子莫名陷入深思,便不想久留,可還沒決定好方向,就看到那男子抽出一張靈符,那靈符上騰出一團火,一點點將其吞噬,隨著上麵圖案的消失,長離突然發現周遭的景象也一點點變了。

    天空和浮雲漸漸隱去了,最後變成了青黑色的牆壁,而那藍衫男子也失去了蹤影。

    牆壁一共有八麵,每一麵看起來都一模一樣,頭頂和腳下也都變成了青黑色。

    那藍衫男子憑空變出了一座屋子,將她關了起來。

    她揮劍劈向牆壁,劍光一閃,那牆壁上卻連半點劃痕都沒留下,她又試了一次,比上一劍多了幾分力,仍是如此。

    她探手摸了摸牆壁,指上當即傳來一陣冰涼,那牆壁似乎是鐵器打造的,上麵凹凸不平,刻著奇怪的銘文,看起來像是字,又有些像是圖案,看著有些眼熟,和琅玕劍上的圖案有些相似。

    她舉起琅玕劍,對照著劍柄下方凸起的紋路細細尋找起來,果然在正東那麵牆壁上找到了一模一樣的圖案。

    莫非這與那黑水嶺妖窟的主人有什麽關係,她心道,又四下摸索了一番,卻沒找到任何機關和法陣。

    突然,身後傳來輕微的靈力湧動,她猛地轉身,橫劍護住要害,卻看到了一麵鏡子。

    屋子正中原本什麽都沒有,現在卻多了一麵鏡子,那鏡子平放在地上,有八個角,和屋子的形狀分毫無差,鏡麵上一片漆黑,看起來什麽都沒有,但又像是有什麽在其中翻滾湧動。

    長離小心翼翼走過去,劍尖指著那麵鏡子,當走到鏡子邊上時,鏡麵上忽地有靈紋閃過,斑斕的色彩自那鏡子裏溢出,化作流光,瞬間占據了屋子的每一處。

    她來不及反應,就被那團光吞沒了。

    前往六合塔的途中,一個渾身珠光寶氣的公子正得意地向身邊的少女吹噓自己家事。

    他們認識還不到一刻鍾,那公子在來的路上看到有個白衣少女孤身一人,便壯起膽子前來搭話,本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準備,誰料那少女竟意外地好說話,沒幾句就答應與他結伴而行。

    那少女自稱姓陸,生得斯文乖巧,還帶著些書卷氣,麵上一直掛著微笑,那公子見狀不免愈發飄飄然,正欲打聽一下對方家住何處,卻見她忽地臉色一變,麵上柔和的微笑一掃而空。

    “姑娘,你怎麽了?”他立即攔住她殷勤道,“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我……”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把推開,重重摔一跤,他生於富貴之家,哪裏受過這種氣,當下惱道:“你這……”

    剩下的話他沒能說完,因為他看到了那少女的眼神,他確信,自己若再多說一個字就會沒了命。

    太可怕了,他不覺顫抖起來,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恐懼,其他的什麽都存不住,連自己還躺在地上都渾然不覺。

    直到有人前來問候,他才迴過神,而那白衣少女早已不知所蹤。

    被人攙扶著顫巍巍站起來,聽人問他為何會摔倒在此,他胡亂說了一句,也沒心情去六合塔了,休息夠了就打算打道迴府。

    事後再去迴想,他發現自己竟然已想不起那少女的模樣。

    隻記得那襲白衫上,似乎有赤紅色的火焰圖案。

    仿佛真的在燃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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