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白衣女子應當在她接近時就發覺了,所以聽到她的聲音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外,待那方巨石沉入潭底,徹底安靜下來後,她才施施然起身。

    下一瞬,人已在鍾明燭麵前。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

    鍾明燭腦海中一瞬浮現出這樣一句詩來。

    隻見那人青絲懸瀑,白衣勝雪,麵若玉……

    等等,這話怎麽有點眼熟,她連忙打住,目光在女子眉心那點朱砂上落定,突然意識到麵前這人的身份。

    “長、長離仙子?”

    都怪丁靈雲每次提到長離仙子都那麽激動,害她不小心結巴了一下。

    她暗中唾棄了一聲自詡為好友的家夥,輕咳了一聲,笑道:“雖然晚了許多,不過還是要說一句,多謝長離仙子救命之恩。”

    對方理都沒理她這番誠懇的感謝,那雙漆黑的眸子裏沒有多餘的情緒,視線在在鍾明燭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問道:“來此地何事?”

    “采藥。”

    話音剛落,長離眼簾輕垂,鍾明燭猜那大概是應許的意思,而後便見那襲白衣迴到那塊青石台上,背對她盤腿坐下,無論是位置還是姿勢和此前相比都分毫不差,讓她一瞬間產生對方剛剛隻是甩了一抹虛影過來和自己對話的錯覺。

    她在池畔轉了一圈,等候了一會兒,長離沒有再和她說一個字,閉眼靜靜坐在瀑布前,一動不動,無聲無息,仿佛下一刻就會化為一座石像。

    是寡言而冷漠的人呢。

    茂林修竹,飛瀑墜星,幽幽古潭,白衣佳人,美不勝收。

    ——隻有自己是多餘的。

    鍾明燭摸了摸鼻子,轉頭去找草藥了。

    水潭不大,連同附近的竹林一起,全部掃一遍都沒有花費太久的時間,她幾乎將那一塊的地皮都翻了一遍,在夜幕降臨前,她就采到了足夠多的草藥,甚至還挖到一株半臂長的人參。

    幹完這些後,她晃了晃塞得滿滿當當的儲物囊,在水潭邊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取出一枚野果,卻沒立刻吃,而是盤算起這趟出門的收支來。

    這個任務的報酬,加上多采到的草藥,她大概能賺二十枚靈石。

    而一柄飛劍據說是一百靈石,她雖然不知道修理費需要多少,但直覺告訴她,這趟絕對虧了。

    很好,她冷笑,惡狠狠地咬了一口野果。

    其實她並不是很在意靈石靈藥之類,風海樓評估過她的修為,說五年內築基不成問題,對於修煉她並不是很熱衷,一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接任務大半是出於可以出來兜風散心的緣由。她不介意虧錢,甚至把迄今為止那點可憐的積蓄統統送人都不會皺一下眉頭,但遭人暗算而導致的虧損就另當別論了。

    那電光上的氣息太明顯了,她就是修為倒退一半都認得出。

    ——有機會她一定要把南司楚臉朝下摁地上。

    如此暗下決心後,她吞下最後一口果肉,抬眼看向長離。

    恰好看到對方又一次朝瀑布揮出一道青光,霎時爆出的凜冽劍氣便是鍾明燭都感受到了。

    又是一塊巨石沉下。

    醞釀那麽久就為了這一招麽,若第一次鍾明燭是驚歎,第二次便覺得有些膩味了。就在她思考這水潭能容下多少塊石頭時,聽到長離輕輕吐了一口氣,不知為何,她似乎從中聽出一絲沮喪。

    “你總是來劈石頭嗎?”鬼使神差地,她朝長離喊了一句。

    剛喊完她就後悔了,那長離仙子冷冰冰的,看起來也不像是會搭理她的樣子,更何況這問題聽起來委實有些傻,不料沒多久她就聽到對方清冽的嗓音。

    終歸是修為深厚,無需似鍾明燭那般大喊大叫,便能清晰地將聲音傳遞過來。聲音很輕,就好似來自咫尺之畔。

    “我沒有在劈石頭。”

    無多起伏的音調聽起來頗是一板一眼,竟是很認真地在迴答,這意外發現令鍾明燭忍不住揚了揚眉毛,繼而輕笑道:“不是在劈石頭,難道是在劈瀑布嗎?”

    她本是調笑,不料竟聽到對方輕輕道了一個“是”字。

    笑容頓時僵住,鍾明燭斷斷續續長長喘了一口氣,勉強忍住險些脫口而出的質疑。

    心中卻不以為然道,怕不是傻的,沒聽過抽刀斷水水更流嗎……

    不過這念頭轉瞬即逝,因為她想到這不是凡世,這些人可都是要成仙的。

    仙人的話,移山填海,點石成金,無所不能吧?

    可她剛剛並沒有感受到特別強的靈力波動,也許是她修為太低沒感受到,但也很可能是長離並沒有動用她那元嬰期的修為,她有些好奇,便試探地問:“以仙子的修為,就是把這瀑布夷為平地也不難吧?”

    “這不一樣。”長離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並沒有因為鍾明燭的繆誤而產生任何不滿情緒,反而細細解釋起來,“此招名為斷水,便是要以劍將瀑布斬斷。”

    鍾明燭皺了皺眉,眸中顯出一絲遲疑,探知欲卻已經被勾起,繼續問道:“上源水流不絕情況下的斷水?”

    “是。”

    “唔……是否是修為不足之故?”

    “此為劍道,亦為心道,悟不得,便是大乘飛升,也無法斬斷這流水。”

    鍾明燭凝視著清澈的潭水,瀲灩波光中白衣似覆了淡淡的霧氣,隨水波而輕晃。沉默了一會兒,她似乎有點明白了。

    這不就是經書上神神叨叨那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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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話是你師父教你的嗎?”她舒舒服服往後一靠,麵上複而覆上笑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可名諸如此類的。”

    長離沒吭聲,看來是說對了。

    若是自己悟出來的,也不會傻乎乎在這劈石頭了,鍾明燭輕笑,片刻後突然意識到自己太放肆了。

    糟糕,太得意忘形了,那可是宗主的師妹,風海樓的小師叔,五千年來的第一天才,以及丁靈雲的心之所向。她雖然不太清楚丁靈雲對長離仙子是什麽性質的心之所向,但可以肯定,若被她知道自己這麽對長離仙子說話,一定會拆掉自己幾根骨頭。

    笑容立即收斂起來,她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長離,後者看起來倒是沒有計較她的失禮,而是垂下眼,再度恢複之前眼觀鼻鼻觀心的老僧入定狀態。

    “咳……”她也看不出長離有沒有計較,不過想了想還是覺得打個圓場比較好,“吳長老為當世第一劍仙,必定是精於此招深有所悟方會有這番金口玉言……”

    “師父也沒有領悟這招。”長離打斷了她。

    鍾明燭頓時想給自己一耳光,同時在心裏腹誹起來。

    所以吳長老那個什麽大乘飛升都斬不斷流水原來指的就是自己啊,自己都沒會就讓徒弟在這對著瀑布亂砍是不是太不負責了!

    感受到愈發尷尬的氣氛,鍾明燭扯了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敲了敲腦門,忽而想到了什麽,喃喃道:“方才我其實是認為以劍斷水為無稽之談,不過突然想到天地之初盤古大神開天辟地,後昊天帝分三界,連天地靈氣都可分開,何況是區區流水。”

    她又想到曾經從丁靈雲口中聽說過一些關於劍修的事。

    據傳曾經修得大成的那劍修,曾偶然得上古劍譜,又觀得殘留於玉壁上的舞劍之姿,後方有所感悟,那舞劍之人卻是個凡人。其後人開創荒連劍宗,傳承上古劍譜,然於劍道上的造詣卻遠不及先祖萬分之一,勿論在玉璧上留下殘影的凡人了。

    聽的時候她其實沒多大留心,如今隨口胡謅上古傳說時偶然想到,忽然就覺得此前的嘲笑倒是顯得自己無知了,這麽想著,口氣不覺認真起來:“這麽說來我倒是聽聞凡世有寶刀,名為斷水流,想來悟此道的確不分修為。”

    “何以悟得此道。”長離若有所思地開口。

    “不知道,我對劍道其實一竅不通。”鍾明燭又摸了摸鼻子,這是她感覺不自在時候慣有的小動作,大概是以前的習慣,雖然失憶了,但身子還記得,“若長離仙子以後有所領悟,不妨賜教一二。”

    “可以。”說完這兩個字,長離便重歸於沉默。

    鍾明燭伸了一個懶腰,她也覺得有點累了,索性閉上了眼。

    風海樓偶然提到過幾次這位小師叔,自他口氣中很明顯能感受到恭敬、傾佩以及戰戰兢兢,剛見麵時候長離的確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感覺,她幾乎要對風海樓感同身受了。可剛剛那番對話又讓她覺得並不盡然。

    冷漠倒是真的,卻非拒人於千裏之外那種。

    似乎是挺有趣的人啊。

    睜眼已是天明,長離還坐在那塊青石上。

    不愧是元嬰修為,鍾明燭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起身走到潭水邊上,捧起水往臉上潑了潑,冰冷的水激得她打了個激靈,然後徹底清醒了。

    醒了就該打算迴程的事了,她心道天台峰應該有傳送陣吧,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問了一句:“天台峰頂有傳送法陣嗎?”

    “沒有。”

    答案竟出乎意料,該先說一句幸虧問了還是直接開始哀嚎?

    鍾明燭一下露出頭疼的表情,一邊習慣性去摸鼻子,一邊開口,聽起來有點甕聲甕氣的:

    “不知不語峰在哪個方向,可否給我指個路?”

    “順著溪水往下遊即可。”長離仍是一板一眼的調子,有問必有答,但除卻迴答外,不會多說半個字。

    鍾明燭本來還等著她問自己為什麽不禦劍,然後就好順水求個人情,結果等了個自討沒趣。她心裏本就不痛快,見長離這般不冷不熱半點關愛同門的意圖,便愈發不痛快起來。

    難道不應該稍微多關心一下未來的師侄嗎?虧得丁靈雲那麽崇拜你,卻是個不顧別人死活的,虧我昨天還和你扯什麽劍道!她心裏抱怨道。

    這般不聞不問也太過不合常理了——念及“常理”二字時思緒驟然頓住,她皺了皺眉,心中忽地浮起一個念頭。

    ——莫非當真是不通俗事?

    她收起麵上憤懣之色,將那柄劍自儲物囊中拿出往前一遞,笑道:“長離仙子,我的飛劍被雷劈壞了,不語峰路途遙遠,我著急迴明鏡峰將藥材交給龍田鯉大長老,不知……”

    話至此,換個人早該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無需她親自說出口就該有所迴應,長離卻還是一聲不吭,而是迴身看著她,安靜地等她說完。

    真是個怪人,鍾明燭摸了摸鼻子,老老實實把話說完:“還請長離仙子助我迴明鏡峰。”

    “好。”

    鍾明燭還以為要等上老半天才能聽到長離的答複,沒料到才說完對方就應許了,下一瞬她眼前就多了一柄明晃晃的靈劍。

    “咦?這是?”她愣住了。

    這也太幹脆了。

    “飛劍上的飛行符陣已徹底損壞,我沒法幫你修好,就用這個迴去吧。”長離如此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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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把飛劍成色比自己那把不知好上多少,鍾明燭接來比劃了一下,輕便靈巧,而後一鬆手,那把劍便穩穩停在半空。

    “送給我的?”她挑眉,還是有些不相信。

    “可以。”

    長離沒有糾結送還是借的問題,鍾明燭覺得如果自己問的是借,對方的迴答說不定一點都不會變。

    那人對這些都毫不在意。

    還真的是不能用“常理”忖度,她這般尋思著,突然瞥見長離右手正握著一根細長的竹枝,看起來是隨手折來的,約莫三尺多長,上麵還繚繞著絲絲劍氣。

    昨晚她就是用這個劈開岩石的嗎?

    頓時明白為何看到的是青光,鍾明燭不禁縮了縮脖子,若她一早知道對方手裏的隻是竹條,打死也不會那般口出狂言。

    她竟然還暗中嘲笑對方傻乎乎的,幸好沒說出來,不然指不準要被這竹條抽。

    長離沒發覺鍾明燭看到竹枝後洶湧而起的複雜情緒,給了靈劍後,見鍾明燭沒說什麽,便迴去繼續靜坐。

    鍾明燭稍加思忖,心道對方有吳迴長老傾囊相授,區區一把飛劍不足掛齒,又見長離已開始閉目運功,於是索性連客套都省了,留了句:“那就多謝啦。”便跳上靈劍離開了天台峰。

    她沒有立刻迴明鏡峰,而是先去主峰找了風海樓,問這把劍是否能歸她所用。她覺得以長離不通俗事的程度,極有可能不清楚外門弟子的條條框框,還是找靠譜的人問清楚比較好。她可不想因為違反門規再被參一本。

    風海樓正好在,聽了她這幾天的經曆,先是憤憤不平揚言要找南司楚問清楚,不過被鍾明燭阻住,說自己有分寸若他出麵反而給人留話柄,之後,聽聞他小師叔送了一把飛劍給鍾明燭後,頓時露出半是驚奇半是羨慕的神情。

    看鍾明燭招出那柄劍後,更是露出了眼饞的表情。

    “這可是金丹級的飛劍,還是上品。”他撫過劍身,感歎道,“我現在那把也就差不多品質,可能還要差一點。”

    “那送給你?我離金丹期還早。”反正是白來的,鍾明燭在心裏補了一句。

    “這倒不用。”風海樓將劍推還給她,“法器也要講機緣,那日小師叔救了你,這次又助了一把,這劍就是你與她的機緣。”

    “那門規?”

    “無礙,門規限製的隻是靈藥靈石等有助於快速提升修為的東西,對於法器沒有限製。”

    “若有人帶了厲害的法器豈不是能橫著走?”

    “法器受製於主人修為,就像這把劍,在你手中至多發揮出煉氣程度的水平。”

    “那我就收下了。”

    鍾明燭放心了,開開心心地跳上劍打算飛迴了明鏡峰,臨走前她問了風海樓一個念念不忘的問題。

    “你那太師叔,龍田鯉長老,是姓龍,還是龍田?”

    風海樓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聲音才再度響起。

    “那我先走了?”

    “嗯……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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