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路,市井之地。

    這一片區顯然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遺留物。混凝土路麵隻七米多寬,坑坑窪窪,人車混行。夾道的二層小樓用紅磚砌成,樓上住人,外牆掛滿了殘破的雨棚和型號不一的空調機,長長短短的鐵質衣架已經生鏽,風一吹,各色內外衣褲肆意招揚。樓下的門麵房十分老舊,吃穿用倒是一應俱全,零星還散布著一些稀奇古怪的鋪子,看相解夢、取名測字、書畫花鳥、古董文玩。行人隨意穿行其間,偶爾瞥見一部極窄的樓梯,循著好奇登上去,第一彎牆壁上懸著個木牌,名為“誌怪齋”,再繞過兩縱台階,就看見一扇鐵門敞著,敲開後麵的木門,那便是一個堆滿古怪事物的世界了。

    正是這條路,衛遠揚少說走過十幾迴,於是今天剛上樓時就嗅到了一絲異樣。

    “別他媽給臉不要臉,敬酒不吃吃罰酒!”木門敞開,兩個男人圍在桌前叫罵。

    桌後傳來一個平靜的笑音:“以往我和五老板都是合作愉快的,你們這樣坐地起價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說了這地方是我們強哥的,你還翻扯老五,看不起強哥嗎!”

    “不敢。”齊老板說。

    “你們這、些個神棍還不是動、動嘴皮子錢就來了,就這幾千塊還廢、廢那麽多話,再廢話哥幾個今晚上就燒、了你這店信不?”另一人有些磕巴。

    “信。”齊諧應著,取出一疊鈔票擱在桌上,“最近手頭有點緊,現金隻有這麽多,剩下的三天內補齊,您看怎麽樣?”

    “可是你說的,三、天內!”對方抓過那疊錢,用手背撣了一下,卻見門口不知何時多出個人影。

    “你他媽誰啊!憋人背後連屁都不放一個!”

    “老齊,你這還有人收保護費?”衛遠揚越過那二人,問。

    “算是吧。”齊諧說。

    “那就對不起了兩位,現在把錢還迴去。”衛遠揚掏出警察證晃了晃。

    兩人啐口吐沫:“算你走狗運。”

    下樓的腳步聲漸遠,齊諧關上門,衛遠揚將手裏的塑料袋丟到茶幾上,拽了把椅子坐下:“你這是被訛了多久啊。”

    齊諧拿拖把拖著腳印:“一年多。”。

    “早告訴我啊,放著現成的人力資源不利用。”

    “無所謂,也沒幾個錢。”

    “剛才是誰說手頭緊的還分期付款的。”衛遠揚指指茶幾。

    “太大方的話以後會被敲更多。”齊諧提起袋子,“喲,蒙頂甘露。好茶。”

    “這跟錢不錢的沒關係,合著被人欺負你就不吭聲?要多少就給多少?”

    “不然怎樣。”

    “總歸有點骨氣吧!”

    齊諧放下拖把洗洗手,拆開一包茶葉:“沒什麽好生氣的,那是他們的存在方式,我懶得改變也改變不了,一概欣然接受。”

    “他要是敲你幾萬你也接受?”

    “我會搬家。”

    衛遠揚搖頭:“沒見過你這麽怕事的。”

    “因為我是和平主義者。”

    “和平個屁,一看就是小時候被欺負慣了,才給自己找這些個破借口。”

    “就算找借口也是我的事,你有什麽不高興的。”齊諧笑笑,“難不成你也小時候被欺負了?”

    “胡扯,我這體格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齊諧遞去一盞茶。

    “那些人要是再來直接打我電話。”衛遠揚說。

    齊諧不置可否:“這幾天玩得怎麽樣。”

    “挺好的。”對方哧溜喝口茶,“在成都轉一圈,見了兩個同學,之後一起爬了峨眉山,本來還想到九寨溝逛逛,火急火燎被局裏召迴來了。”

    齊諧撥著蓋碗:“你一個交警有那麽忙嗎,又不是春運。”

    “我調進刑警隊了。”

    “什麽時候。”

    衛遠揚想了想:“也就半個月前的事。”

    齊諧看著他的表情:“你好像不怎麽高興。”

    “有嗎?”衛遠揚撓撓鼻子,“其實我一直想當交巡警來著,就是騎個車巡邏巡邏交通,看到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一下,比如抓個賊啊,逮個貓啊,幫二大媽扛個煤氣罐之類的。”

    “你這都什麽誌向。”

    “有困難找警察嘛。”

    “那為什麽進刑警隊。”

    “升職的機會比較大。”

    “你還考慮這些?”

    “怎麽不考慮啊,我也老大不小了,一直在基層混著也不知道啥時候能混出頭,再這麽下去老婆都討不著了。”

    齊諧一口茶差點笑嗆住。

    “你要是有個每天催婚十八次的老娘就知道了!”衛遠揚抱怨道,“上個月有迴她一連給我排了三場相親!三場!早中晚一氣兒相完,快要了親命了!”

    齊諧幸災樂禍:“按照一般人的心理,刑警這種高危職業才更難被相上吧。”

    “反正先升了職再說。”

    “就怕你升職之前先殉職了。”

    “你能說點人話不?”

    “忠言逆耳。”

    手機震了震,衛遠揚掏出來看了一眼:“不跟你貧了,我迴大隊報到了。”

    “等等。”齊諧喊住他,“那隻盒子呢。”

    “盒子?”

    “別裝傻。”

    “哦,你說那個啊。”衛遠揚想起那隻裝著點頭搖頭鬼的烏木匣,“丟宿舍了,下次帶來還給你。”

    “果然是你拿了。”齊諧哼一聲,“你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嗎。”

    “什麽東西,還不就是隻綠了巴嘰的死猴子。”

    齊諧手中的茶盞微妙一滯,自言自語道:“你能看見。”

    衛遠揚耳朵尖:“為什麽看不見。”

    “謝宇也能看見?”

    “嗯,咋了。”

    他輕輕一笑:“沒事的話你們還是少來這裏吧。”

    “啥意思。”

    “佛教徒眼中處處皆佛,基督徒看來事事都是上帝的安排。那東西一般人是看不見的,若能看見,隻說明一點。——你已經快脫離‘一般人’的範圍了。”

    衛遠揚有點難理解:“脫離了會怎樣?”

    “要是一個人整天嚷嚷著有妖怪,別人會怎麽想。”

    “神經病。”

    “那就是了。”他笑。

    衛遠揚消化了一會,又說:“不對,如果我們幾個都能看見,說明那東西不就是那個啥,‘客觀存在’的嗎。既然客觀存在,那就是看見和看不見的區別了,就跟近視眼和5.0一樣。作為近視眼,不能歧視5.0,他們憑什麽說我神經病。”

    齊諧笑:“你還真以為世界上有‘客觀’這種東西。”

    “當然有。”

    “好吧。”

    “什麽叫好吧,本來就是!”

    “是是是。”齊諧往茶盞裏添水。

    衛遠揚一蹺二郎腿:“不然呢?”

    “我都說是了,你還問甚。”

    “那明顯是糊弄我!”

    “你還迴不迴警隊了。”

    “這是事關我神經病與否的重大問題,必須搞清楚!”

    “等你搞清楚就離神經病更近一步了。”齊諧說,“人隻能看到自己理解範圍內的東西,也隻能以自己的理解方式去看東西。至於那隻鬼,是因為我們對它有著同樣的理解,在我們眼裏,它才以同樣的形態存在。”

    “那別人也可以試著和我們一樣理解嘛。”

    “與此同時那個人也成了神經病一員。”

    “而且這隻是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哪裏算神經病了。”

    “普通人認為跟自己不一樣的都叫神經病。”

    “而且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這明明是超能力!”

    “神經病才會說自己有超能力。”

    衛遠揚沒了表情。

    向後靠進椅背,齊諧搖起折扇:“總之你別跟我走得太近為好,否則保不準會變成什麽樣。”

    衛遠揚擠了擠眼:“還能變成什麽,超人?”

    “我沒有說笑,你好自為之。”

    “那你呢?你成天和那些怪東西打交道,就不怕出事?”

    “先管好你自己吧,鹹吃蘿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監急。”

    “你才太監!”

    “快把那隻盒子給我還迴來。”

    “知道啦,真囉嗦,我又不會把它拆了燉湯。”衛遠揚不耐煩地嘀咕。

    “我是怕它把你拆了燉湯。”齊諧莞爾,等門關上,收起了笑臉。

    才兩年,比之前早了那麽多。他自言自語地端起蓋碗,不經意望向那隻裝著日記的矮櫃。

    “是你啊,好久不見!我想想,對,從你們舉家搬去江蘇就沒再見過了,整整九年了。”

    腦海裏,丁隸一如既往展開笑臉。

    算了,也無所謂,早知道有這天的。

    齊諧揮散那畫麵,再抿一口甘露醇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誌怪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境並收藏誌怪者最新章節